“小羅，我不是不信，但……”沈自在還是有些含糊，支支吾吾的，能看出來他心里的糾結。
“主任，別擔心。”羅浩拍了拍沈自在的肩膀，安慰道，“年輕人么，一代更比一代強。”
話是這么說，但沈自在還是忐忑。
“您看啊，我記得在協和的時候老板和主任聊天的時候經常說什么八零后是垮掉的一代。至于九零后，什么非主流之類的給他們好深的震撼。”
“哈哈哈，我記得。”沈自在勉強露出笑臉。
“現在正經一線可都是八零九零，營養跟得上，無論是體力還是智力都比從前強。以后得孩子會越來越好的，再說一飛，您別看他愿意玩游戲，玩游戲有啥不好的。”
“高考也沒多難，使使勁，半年就六百多分。”
沈自在瞠目。
“真的，主任我看您都開始抑郁了。”羅浩勸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再怎么逼自己都和高考無關啊。”
“唉。”沈自在長嘆一聲，“可不是么，我要孩子晚，剛畢業的時候我琢磨著要找個出路，留在放射科給人拍片子，一輩子也未必能有什么大出息。”
“至于寫報告的確有點技術含量，但那時候還想著以后電腦能替代。喏，你看，二十多年后deepseek就出來了。”
羅浩點點頭，“主任您真是高瞻遠矚。”
沈自在默默地看著羅浩，羅浩高瞻遠矚這個詞發自于內心的，這讓沈自在覺得相當怪異。
“小羅，就別笑話我了，那時候我考了徐老師的研究生，畢業后就回來組建介入科。算是有個好出路？應該是吧。要孩子要的晚了點，寶貝的不行，所以我現在每天抓心撓肝的。”
“等高考完就好了。”
“我跟你講啊，從前科里老劉家孩子愿意玩手機，老師三番五次找他去談話。有一次正做手術呢，老師的電話打進來，張嘴就罵，怎么管的孩子。”
“老劉是啥人你也知道，就是個混不吝，平時沒屁都得擱楞下嗓子。當時還穿著鉛衣呢，他聽了電話，被罵完后蹲地上就哭。”
“唉。”
沈自在想起那時候的狀況，心里更是忐忑。
“后來呢？”羅浩問道。
“后來老劉跟我請假，說是要好好陪陪孩子。本來老劉能搶一下副主任，結果就這么讓給袁主任了。”
還有這么一段故事，羅浩笑道，“雞娃不成就雞自己好了，這么孤注一擲的，風險太高。”
“是唄，后來老劉家孩子考了個一本的醫科大學，你沒覺得他最近看你眼神都不一樣了么。”沈自在笑道。
“覺得了，但協和的研究生不太容易考。”
“協和的考不上可以考咱醫科大學的，都是本家醫生，抬頭不見不低頭見，只要過了初試分數段還能不收是咋的。”
沈自在說著，四周看了一眼，見更衣室里沒人，他湊到羅浩耳邊，壓低聲音，“他兒子大四了，估計明年參加考研，到時候老劉能帶著一家老小來拜你的山頭。”
“以老劉的脾氣，只要孩子過了分數線，他單獨找你直接噗通一聲跪在你面前求你都不是不可能。”沈自在描述了一個場景。
“……”羅浩被嚇了一跳。
“不對，他肯定能跪得下去。別看老劉平時吆五喝六的，為了孩子，他啥事兒辦不出來。”
羅浩苦笑，“我在醫大這面不帶研究生，來找我也沒用啊。”
“害，你可是這面的教授。”
“講講課也就算了，帶學生的話就不了，我家協和那面要多少學生沒有。”羅浩說的很堅定，“要是小劉成績能夠協和的分數線，也不是不能商量，看他自己吧。”
沈自在這算是敲門問路，替老劉試探一下。見羅浩態度堅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考研分數段協和和自家醫科大學差了好幾十分，甚至羅浩的研究生能過分數段一百分都不稀奇。
苗有方是什么素質，沈自在可親眼見過了。
高考無用？那都特么是扯淡，智商高的小家伙們不一定分數高，但分數高的智商一定高。
上大學后再篩情商，把那些高分低能的篩掉，最后出來的個頂個都是人精。
一飛……一飛……一想到孩子，沈自在就心亂如麻，方寸大亂。
忽然手機響起，打斷了沈自在的思緒。
他接起電話，連來電顯都沒看，直接說道，“您好，哪位？”
“向主任啊，你好你好……”
沈自在正打著招呼，電話那面的人不等寒暄，就開始說事兒。
羅浩也懶得聽，一般都是看病的。畢竟這里是醫院，沈自在是醫生，還能找他做什么。
很快，沈自在掛斷電話，看著羅浩。
“下級醫院有個小女孩，間斷咳出異物。”
“？？”羅浩沒聽懂。
“很奇怪，間斷咳嗽，咳出來異物。”沈自在重復了一遍，表明自己沒說錯，“小羅你說是怎么回事？”
“主任您幫著聯系的下級醫院？”羅浩沒問病情，而是直接詢問事件。
“嗯，你不是想要擴展一下信息的錄入么，剛好我在下面有點人脈，就打個招呼，有診斷不了的來我這兒。”沈自在風輕云淡的說道，沒拿這事兒當人情。
“具體點是咳嗽，有時候會咳出來類似于乳牙的堅硬物體。”
沈自在的手機響起，是微信提示音。
“這是肺部ct片子，沒看見有異物，小羅你瞄一眼。”
沈自在把手機交給羅浩。
看了一眼片子，羅浩道，“我下午有課，要不就一起去了。”
“主任，您去溜達一下吧，帶著小孟。”
“啊？”沈自在有點懵。
“在家也煩，心里不靜，去看看，帶著小孟，讓小孟診斷。”
“它……”
沈自在剛想說它真行，隨即想起很多經歷過的事兒。單以診斷來講，“小孟”比自己強了好幾個數量級。
甚至有時候申主任都要來找小孟，詢問一些自己聽都沒聽過的疾病診斷。
沈自在是早都沒有和ai比診斷的念頭了，他知道自己不行，也承認自己不行。
“那行，我去縣醫院看看。”沈自在也沒糾結，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對了主任，千萬別讓小孟做手術。”羅浩叮囑。
“知道，診斷完之后就讓患者來咱醫院，或者就近，放心。”
沈自在換了衣服，帶著“小孟”上車，連飯都沒吃。
兒子要高考，沈自在現在別說吃飯睡覺，只要靜一會都覺得全身煩躁。
熱鍋上的螞蟻這個形容詞，沒經歷過的人是完全體會不到的。
沈自在一邊開車，一邊和“小孟”閑聊。
但“小孟”被羅浩修改過，不再健談，只是不咸不淡的應付著。
沈自在記得那時候“小孟”還叫竹五，后來好像這個名字被葉青青給搶走了。
小羅教授不愿意起名字，說是有了名字就有了羈絆，毛病真多。
沈自在一邊聊著一邊開到縣城。
就市區內一段路難開，上了省道后速度就起來了，也不堵車。
來到縣醫院，瘦高的向主任已經站在大門口等了不知道多久。
見沈自在接完電話便火速趕來，向主任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按照以往的慣例，這類情況的標準流程是：自己這邊提出會診請求，沈自在了解情況后，幫忙聯系相關科室技術過硬的醫生，再安排患者在對方門診日前往就診。
說白了，就是為患者找個靠譜的專家，提前獲取些專業建議。
畢竟若是貿然來省城求醫，萬一遇上水平欠佳的醫生，反而會耽誤病情。
向主任萬萬沒想到，這次沈自在竟會第一時間肉身親自前來。
他訕訕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能不斷地道謝，表達自己對沈自在的感激之情。
“向主任，別說了，咱這么多年的關系，不用客氣。”沈自在卻無所謂，笑呵呵的說道，“我這不是兒子要高考了么，心里不靜，算是出來散散心。”
這樣啊，向主任這才放心，帶著沈自在去病房。
患者是向主任同學家的孩子，最開始沒在意，只當是牙齒之類的。
可間斷能咳出來堅硬的異物，沒多久孩子的家長就開始擔心起來。
于是就送到縣醫院找向主任相看一下。
剛好孩子咳嗽，向主任親眼目睹了孩子可出兩塊2cm左右大小的異物。
向主任當時就懵了，想起醫大一的沈自在跟自己說過的話，就把電話打給沈自在。
來到病區，沈自在左右看著，心中有點感慨，“縣醫院現在是越來越漂亮了。”
“縣里面給撥了款，蓋的新樓。幸好在幾年前立的項，要是現在，怕是沒戲了。最近錢緊，縣里欠醫院的核酸錢一直都還沒著落呢。”向主任回答道。
“能蓋起來就好，工作環境也好一些。但還款的話，怕是得有幾年沒有績效了。”
兩人閑聊著來到患者的病房。
沈自在看見患者后，出乎向主任意料的是他竟然沒有去詢問病史，而是由向主任介紹了一下后就退后半步，讓那個跟著他一起來的年輕醫生詢問病史。
向主任有些不高興，但還是隱藏著自己的情緒。
人家沈主任屁顛屁顛趕過來，肯定不會混弄。
說散散心，還真信啊。
“小孟”在詢問病史，沈自在也聽了一下。
很快詢問完，“小孟”開始查體。
“嘔”小患者忽然惡心、干嘔。
“你輕點！”小患者的母親不高興的斥道。
“查體，這是必須的。”“小孟”很溫和的回答道。
“多少專家都看過，也沒見孩子有惡心干嘔，你個年輕醫生，怎么……”
她沒說完，向主任就擋在她面前，以免局面失控。
“沈主任，不好意思啊，家里心疼孩子。”向主任打了個哈哈。
沈自在也不在意，“小孟，有診斷么。”
“小孟”來到沈自在身邊，“沈主任，需要拍個頸部x光片。”
“你考慮什么病？”
“扁桃體結石。”
扁桃體結石？還有這個結石么？向主任愣住。
孩子的扁桃體的確有點腫大，但也就是2度而已，沒有發熱等癥狀，向主任也沒在意。
怎么還有扁桃體結石這個診斷呢？
“向主任，拍個片子，咱等一會。”沈自在道。
向主任連忙讓手下醫生去開檢查，在等片子的過程中他帶著沈自在去了自己辦公室。
“你家孩子也不小了吧。”沈自在進來后開始閑聊。
向主任看了一眼站的筆直的“小孟”，心里猜測這位到底和沈自在是什么關系。
帶的研究生？這倒是有可能。
但現在不在患者面前，沈自在根本不跟年輕醫生客氣，自己坐著，年輕醫生就筆直的站在他身邊，跟保鏢似的。
難怪有傳言說越是大型三甲醫院就越是不把規培生、研究生當人。
那都是純純的牛馬，還是核動力牛馬，光讓干活不給分錢。
可說是牛馬也有點怪，沈自在一路趕來，自己不看患者卻讓這個年輕人看……
向主任心念電閃，琢磨著沈自在和那位年輕人之間的關系，但沒有耽誤和沈自在閑聊。
“我家孩子今年高考，無所謂的。”
“嗯？”沈自在一怔。
“考什么大學都行，現在二本三本都簡單，實在不行就走那種花錢的。比如說英國的一些大學和咱們的大學聯辦的，花錢就有本科學歷。”向主任解釋道。
“額……”
沈自在不敢茍同，可這也太草率了吧。
向主任見沈自在一臉迷茫，他哈哈一笑，“沈主任您有所不知，縣城在某種意義上來講要比省城好多了。”
“怎么說？”
“嘿嘿。”向主任嘿嘿一笑，看了一眼“小孟”。
“沒事，親戚家孩子，向主任你說。”沈自在道。
“是這樣，我也是最近幾年才有體會。我老婆家里，在縣里面有點資源，您知道哈。”
“知道。”沈自在點了點頭。
“縣城不大，真正說話有力度的就百十來人。大家抬頭不見不低頭見，經過二三十年的聯姻，幾乎都是親戚了。”
沈自在想起莊嫣帶著“小孟”去會診的事兒，當時也是一個長南市下屬的縣城，那里的人做事情可是相當霸道。
要不是小羅手眼通天，怕自己去了也要強龍不壓地頭蛇，吃個大虧。
“孩子以后肯定要回來，他要是想留在北上廣，我把他腿打斷。”
“外面不好么？”
“最近幾年越來越多的縣城孩子不回來，沈主任知道為什么吧。”向主任笑瞇瞇的說道。
“大概知道。”
“消防證、煙草證這些，都被玩成了限量版皮膚，還是特供的。”向主任道，“縣城就像是……怎么說呢，比如說我們醫院的這棟樓，最開始喝頭啖湯的肯定不是我們人，但第三手、第四手肯定是我們人。”
沈自在聽他說“我們人”這三個字的時候，有些迷茫。
不過這也是常態，不說國內，克林頓這種美國前總統都玩出了克林頓家族，而且下手狠辣，當著全世界的面就那么水靈靈的把愛波斯坦給吊死了。
肯尼迪家族怎么樣？現在還有一個男丁，喝水都要先加亞甲藍。
這事兒是聽陳勇說的，據說陳勇在倫敦的時候見過小肯尼迪，對他喝水要先加亞甲藍的事兒表示驚訝。
高低貴賤都有一種聚合力，以至于形成家族，就是傳說中的階級固化。
只是沈自在平時和這類事情相距甚遠，也不是很了解。
“帶著大廠履歷殺回來，最體面的offer是給某位千金當英語陪練，時薪還沒你在BJ叫閃送貴。”
“所以您說孩子去北上廣干啥，回來繼承家業多好。我這面不忙不累，只要提供資源就可以。”
“當年我和我愛人相親的時候我還老大不愿意，現在想，那時候真是年輕啊。”
向主任笑瞇瞇的說道。
“呵呵。”沈自在搖搖頭，笑而不語。
“其實省城，哪怕帝都，也有無數，只是你們的門檻高，屬于天上的人物，我們比不了。
都是活一輩子，在縣城不好么。在這里掙了錢，出門旅游也行，見見世面么。但生活在省城、帝都、魔都的人可未必有我們這么瀟灑。”
“那倒是，大城市生活太累。”沈自在也承認這一點。
說句心里話，沈自在覺得在當地的社會地位，自己還真未必能趕得上眼前的向主任。
雖然他的能量也不大，可在這一畝三分地里也足夠用了。
“沈主任，您別擔心，要是您同意，我給您兒子介紹對象。”向主任很主動的說道。
“呵呵，孩子還小。”沈自在道。
“沈主任，這位可以說是少年有為啊。扁桃體結石，小伙子，你能給我解釋一下么？”
向主任看著“小孟”，笑呵呵的問道。
“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縣醫院里我算是手術做的最好的，但也就是切點闌尾，最多急診摘個脾臟，再高端的手術都得醫大的專家來。”
“小孟”沒說話，向主任有些詫異。
“小孟，說說。”沈自在道。
“患者有耳部疼痛3個月的病史……”“小孟”得到沈自在的允許，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起扁桃體結石這個病的診斷依據。
一條條，一項項，標準而又清晰，只要有醫療基礎的人都能聽懂。
向主任傻了眼。
剛才他和沈自在顯擺自己在縣城的地位，肉眼可見的知道沈自在已經慕了。
可說到孩子的病上，沈自在一臉云淡風輕，而且他帶來的那個年輕人在沒有沈自在允許的情況下，一句話都不說。
這特么簡直太牛逼了！向主任眼睛紅呼呼的看著“小孟”，一臉羨慕。
能把手下醫生管的這么聽話，是要大本事的。
現在的年輕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說實話向主任也不知道。他就是吹牛逼，什么把自己兒子腿打斷之類的。
但凡有點本事的年輕人基本都不會回縣城，北上廣深像是有魔咒一樣吸引著他們。
而留在縣城的年輕人智商都堪憂，一代一代近親繁殖，眼看著越來越差，根本沒什么前途。
而像沈自在帶的小醫生，論診斷，不管對不對，人家能說出一二三四五；論規矩，沈自在不說話他就像是沒聽到自己的問題一樣。
向主任是真心的羨慕。
沈主任大牛！他對沈自在的敬佩之情已經溢于言表。
沈自在也注意到向主任的情緒變化，他微笑著，心中大爽，連對兒子的擔心都被沖淡了少許。
“小孟”還真是裝逼的利器，只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個診斷就能讓懂行的人感知到厲害。
長臉！
嘖嘖。
沒等“小孟”說完，向主任的手機響起。
他拿起手機，接通電話，“主任，頸部x光片看見有異物！”
向主任手下的醫生驚訝的說道。
“放射科醫生怎么說？”
“他們沒見過，不知道是什么，就說是異物。”
“向主任，我看一眼片子就行。”沈自在淡淡的說道。
“那行，把片子帶回來。”向主任掛斷電話，打開影像系統，站起身。
他的腰已經不知不覺的彎了下去。
“沈主任，麻煩您幫著掌一眼。”向主任很客氣的說道。
得罪高人有罪，向主任心里明白這一點。
沈主任不光熱心，自己一個電話人家就開車過來，而且他都沒出手，只是手下小醫生隨便問問病史，查查體就給了明確診斷。
事實證明，人家說的是對的。
沈自在怎么能不知道向主任心里在想什么，他笑瞇瞇的坐下，“小孟，過來一起看片子。”
X光上，患者頸部有一處顯影的位置，看著特別別扭。
按照局部解剖學分析，應該在扁桃體附近。
“小孟，講講你怎么診斷的。”沈自在有意顯擺，看見結石顯影，知道“小孟”診斷正確，就問道。
“查體的時候手指捫診，摸到了結石。”
“就是剛才嘔的那一下？你摸到東西了？”向主任錯愕問道。
電光石火的瞬間，這個年輕人就摸到了結石？這手速也忒快樂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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