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盡管戴著口罩,那股黑氣壓還是從眉宇間透出來,連帶著手術室的空氣都凝滯了幾分。
原來AI機器人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眼前這枚鉆石般鑲嵌在腸系膜上的贅生物,任誰看都與結核不沾邊。“小孟“竟會誤診為腸結核?
無影燈將陳巖緊鎖的眉頭照得棱角分明。
他盯著那粒在生理鹽水中熠熠生輝的“鉆石“,忽然覺得諷刺——最精密的算法,終究敵不過人類醫生的那雙眼睛。
“噗嗤”二線教授一下子笑出聲。
“小孟,是這樣,剛才沒說清楚。”陳巖決定給羅浩一個面子,“小孟”平時看著還行,也做了很多診斷,怎么一上臺看見實物后就不一樣了呢。
也怨不得“小孟”,陳巖給羅浩、小孟找借口,應該是圖像分析還不夠強,現在只能做文字分析。
“ct,你看了吧。”陳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溫和。
“看了,陳主任。”“小孟”老老實實的回答。
“各項化驗單,你現在去看一眼,外院帶來的,這些資料應該沒輸入呢。”陳巖道。
“小孟”轉身去拿病歷,“初步診斷是腸梗阻,我打開后,充氣的腸道就冒出來。按照一般經驗,肯定有腸道扭轉,甚至打個結都有可能,你懂吧。”
陳巖像是在和deepseek聊天,盡量讓自己輸入的數據詳實一些,ai能更好的體會自己的意思。
現在看,陳巖漸漸信了一個“謠傳”——deepseek會胡編亂造。
這可不行,寫論文杜撰幾篇論文是小事,頂多算是學術不端。
然而現在是臨床,任何一個判斷都要命的。
“懂,陳主任。這時候只能希望腸管別較窄性壞死,即便是壞死的話長度也短一點,要不然就會嚴重影響患者術后的生活質量。”“小孟”回答道。
這不是挺好的?
陳巖心里嘆了口氣,看樣子ai還是有問題。
就像是自家的小愛同學一樣,問它城門樓子,它給自己回答胯骨肘子。
或許看見文字后“小孟”能好一些。
“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陳巖努力讓自己的語言詳細一點,畢竟“小孟”這種ai能做的事情看樣子不是很多。
“沒等我做什么,腸管就自己開始癟下去,我沒動。”
“幾分鐘后,腸管幾乎恢復到正常偏大一點的直徑,我查看腸道,沒有扭轉,也沒有較窄,打開腹膜后腸梗阻自己就莫名其妙的恢復了。”
“喏,這里。”陳巖拎起腸系膜,“這里有贅生物,直徑很小,幾個毫左右,數量很多,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小孟你看完化驗單之后看一眼贅生物,幫我判斷一下到底是什么。”
“小孟”已經把病歷放下,看著陳巖手里的腸系膜上的贅生物,輕聲回答,“陳主任,是腸結核。”
陳巖嘆了口氣,唉的聲音在無影燈下盤旋回繞,繞梁三日,久久不散。
“算了。”陳巖轉身。
自己已經敘述的極其詳細,“小孟”竟然還堅持說是腸結核,真是ai不可教啊。
“在協和,這種叫做彌漫性雪花腸。”
“小孟”的聲音飄過來。
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像是一道雷似的,在陳巖耳中翻滾。
陳巖剛要讓孟良人把“小孟”帶走,可隨即便聽到“小孟”的解釋。
彌漫性雪花腸?
好古怪的名字。
“這不是一個診斷,是根據臨床肉眼看見的癥狀,約定俗成的一個名字。是腸結核彌散的一種,類似于雪花樣的贅生物是腸結核導致的。”
“相關的論文,您可以查找……”
“小孟”開始復述論文編號。
手術室里落針可聞,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腸系膜上那簇晶瑩的異物上——說像碎鉆太過刻意,倒似初冬第一場雪落的霰粒,疏疏落落嵌在粉紅的組織間。
“雪花腸,還彌漫性的。“陳巖沒來由想起啤酒屋的招牌套餐:冰鎮雪花配紅腸。那咸香與麥芽香交織的滋味,與眼前這幅詭異畫面形成荒誕的對比。
無影燈將那些“雪粒“照得璀璨奪目,每粒都折射出冷冽的光。
麻醉機的節奏聲突然變得刺耳,像是提醒眾人回歸現實的鬧鈴。
“不對,小孟,有痰培養。”陳巖忽然打斷了“小孟”的話語。
“陳主任,痰液嗜酸桿菌培養的確是陰性,但陰性不代表沒有結核。患者還有少量胸腔積液,胸部ct上有類似于陳舊性結核的影響標志。”
“小孟”又開始“啰嗦”起來。
“小孟“有條不紊地展開論述,如同書寫一份嚴謹的病歷:從鑒別診斷到初步判斷,再到最終確診,每個環節都輔以詳實的依據。
整個分析過程耗時頗長,但這次沒人貿然打斷。
站在一助位置的二線教授,臉上原本的戲謔之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愈發凝重的神情。
無影燈將“小孟“的表情映得冷冽如霜,它平靜的聲音在手術室里回蕩,像在宣讀某種不容置疑的判決。
監護儀的滴答聲不知何時變得異常清晰,仿佛在為這場人機交鋒計時。
雖然“小孟”說話不像是正常聊天,類似于寫病歷,還是甲級病歷那么啰嗦,一看就不像正常人。
可是!
它說的有道理。
一切的一切都證明“小孟”的判斷是對的。
“那我該怎么辦?”陳巖詢問。
“第一,切腸系膜送病理活檢,活檢結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肉芽腫性炎,請排除結核。”
“小孟”把病理科經常用的模式都說了出來。
“第二,做相關檢查,鑒別診斷,排除結核的可能。”
“第三……”
“第八……”
“小孟”滔滔不絕的說著。
陳巖沉默了,一句話都沒說。
等“小孟”終于停下來,孟良人連忙用肩膀撞了一下“小孟”,堆笑彎腰,“陳主任,小孟說的有點啰嗦,但大概就是這樣,具體手術,您來。”
“嗯,老孟啊,你給小羅教授打個視頻……先打個電話,問問他忙不忙。”
“好。”
孟良人早已料到會是這樣。
盡管“小孟“的分析滴水不漏,可陳巖這種老江湖,怎會輕易把決策權交給一臺機器?
在陳主任心里,三十年積累的臨床經驗,遠比算法生成的診斷報告來得可靠。
哪怕他嘴上說的再怎么好聽,實際行動里也會極其謹慎。
無影燈下,陳巖的眉頭越鎖越緊。他摩挲著手術刀柄的拇指突然停住。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聽到老孟的聲音。
“羅教授,您忙么?我在手術室,陳主任找臺上會診。”孟良人簡短的描述了場景,和ai一樣。
“好好,那我給你打視頻。”
視頻撥通,孟良人調節角度。
“陳主任加班急診手術呢,辛苦。”羅浩溫和的聲音傳出來,讓陳巖心中一定。
“小羅,ai診斷是腸結核,你再幫我看一眼,要真是的話我就關了。”
“哦,彌漫性雪花腸,這可不常見,我也只在論文上見過,平時都是聽柴老板偶爾說過幾句。”羅浩道。
羅浩一搭眼就說是彌漫性雪花腸,和“小孟”的診斷一模一樣,這下子陳巖放了心。
原來是這樣。
看樣子這是自己的知識盲區。
“老孟他們傳染病院比較多見,但最近二十多年結核病的患者數量少了,相關患者幾乎成了罕見病。改開前后,類似的患者不少見,我家協和病歷庫里有幾百份類似的病歷。”
陳巖陷入長久的沉默。
羅浩再次提及協和百年病案庫,提及時代洪流如何重塑疾病譜系,提及社會環境與特定病癥的此消彼長。那些泛黃的病歷紙頁上,凝結著幾代醫者的智慧結晶。
這份厚重底蘊此刻化作無可辯駁的論證——只需一眼就能洞悉罕見病癥背后的玄機。
陳巖望著無影燈下那簇晶瑩的“雪粒“,終于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這個動作很輕,卻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陳主任,沒什么事兒,我在病歷里看見從前好多術者老師都記錄了打開腹腔后腸梗阻、腸脹氣莫名其妙自行緩解。”
“啊!對啊,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現在結核病患者少了,各地傳染病院都快黃的差不多了,沒有足夠的患者做數據搜集。”羅浩也略有一點惋惜,不過隨后笑道,“沒了是好事兒,是好事兒。”
“對對對,是好事兒。”陳巖附和,沒有三重肯定表示否定的意思,只是在說羅浩說得對。
“小羅,你忙什么呢?”
“高鐵上,忙了一個周末,正在往回趕。”羅浩回答道。
“辛苦,那我這面手術了。”
“嗯,回頭聊。”
掛斷電話,陳巖吁了口氣,側頭看了一眼“小孟”,“老孟,你們是準備看完還是下去?”
“看完吧。”孟良人道,“小孟也要多采集一些樣本,對了,患者家屬沒簽字吧。”
“簽什么字?”
陳巖一愣,以為術前簽字讓住院老總給忘了,他馬上惡狠狠的瞪著住院老總。
“簽了,簽了”住院老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不是說術前簽字沒簽,是術中影像的借用。”孟良人馬上補充道,“畢竟是術中影像,要簽字確認的。”
“沒有,你知道怎么弄么?”陳巖問道。
“那我去?”
“老總,你跟老孟一起去。”陳巖把住院老總給攆下去。
等他們出了門,“小孟”很守規矩的去了角落里站著,像是從手術室里消失了似的。
“ai竟然進化的這么快,這是沒想到的。”二線教授一邊協助陳巖做手術,一邊說道。
“我記得小羅跟我講說23、24年的時候chatgpt醫療分支里,ai對圖像的分辨就已經到了極高的水平,至少屬于頂級影像科醫生的層次。”
“我也記得有這么個信兒,但那之后就沒消息了。”
“人家對咱們封鎖,大陸ip就直接鎖死。直到后來deepseek出來,我估計小孟用的是ds的開源模式,接著做下去的。效果么,應該不比chatgpt差就是了。”
“能比得上么?”二線教授問。
“我以前也有這個疑問,但羅教授跟我說小孟后面的算力中心喂了協和百年病歷庫以及his系統上線后的近百億的病歷資料。”
“好多,不過病歷都是瞎胡弄的。”
“化驗單不會糊弄,影像資料不會糊弄,最后的結局也不會糊弄。Ai有自己審核的辦法,我估計要是算力足夠的話,只要有既往史、現病史和各種臨床資料,ai能推理出來病情演變的過程。”
陳巖一邊熟練的做著手術,一邊和手術室里的人閑聊著。
手術,已經沒有任何困難及障礙,一切都被“小孟”掃的干干凈凈。
只是陳巖的手術做的有點慢,大家都知道陳巖陳主任在等溝通結果,他想讓“小孟”記錄下來一個腸系膜結核患者的影像資料。
類似的情況,協和百年病歷庫中肯定不會有保存就是了,那是時代的限制。
要是記錄下來,以后ai做類似的診斷時就會更加得心應手。
“幾百億的病歷,那也太多了。”
“應該不到百億,但幾十億總歸是有的。”陳巖糾正麻醉醫生的感慨,“這病。”
陳巖用止血鉗子捅了捅腸系膜上“粘”的雪花。
“我就沒見過,我上班的時候傳染病院已經沒什么患者了,主要以肝炎為主,那時候乙型肝炎剛肆虐過十幾年。媽的,老美不干好事。”
“啊?主任,咱可不能隨便扣帽子。”麻醉醫生笑道。
“就是他們做出來的乙肝丙肝病毒,沒病就制造出來病,然后他們手里有藥,這特么就是標準的邪派做法。”
麻醉醫生一怔,從前沒見陳巖這么激進,這是被小羅教授傳染了?
“主任,乙肝疫苗還是國外給的呢。”二線教授道。
“給?他們有那么好心?國內乙肝疫苗已經研制出來了,他們送疫苗上門,還要了800多萬美元。”陳巖不屑,“你猜要是咱們研制不出來疫苗,他們會怎么辦?”
肯定是賣錢么。
“歲月史書,這才幾十年,就開始胡編亂造,扯淡。”陳巖不屑的說道。
“不過ai這么牛逼,我是沒想到。我以為小孟就能寫寫病歷,畢竟文字工作室ai的長處。”
“他們場景少,咱們場景多多。”陳巖的思路已經理順,繼續八卦,“不說別的,咱光說his系統里從02年左右開始一直到現在存下來的資料,咱覺得是胡編亂造,但放在ai訓練中,海量資料可都是寶貝!”
說到這里,陳巖也不禁唏噓。
協和百年病歷庫竟然能穿越時空,幫助自己解決一個難題,這是他從前沒想到的。
人家協和病歷庫的確牛逼,而且要是沒有“小孟”的話,治療方式也和羅浩說得差不多,只不過略有波瀾而已。
送病理活檢,病理科提示,做結核相關檢查,最后在某樣檢查中發現問題,然后患者確定是腸系膜結核。
沒有協和百年病歷庫的沉淀積累,沒有ai機器人的現場診斷,大概是類似的步驟。
它們做的是讓整個步驟清晰明了,大家心里有數。
這里面的意義有多大,陳巖猜不到。
“主任,患者家屬簽完字了。”住院老總一腳踢開氣密門,走進來馬上匯報。
“小孟,你來看看手術。”孟良人招呼“小孟”。
“小孟”從角落里走出來,站在陳巖身后。
雖然陳巖站在最高的腳凳上,但“小孟”的身高比他還要高。
陳巖哈哈一笑,想打個趣,可當他側頭的一瞬間,看見“小孟”摘掉墨鏡。
“小孟”的眼睛里閃爍著紅色的光芒,把陳巖嚇了一跳。
難怪ai機器人都戴著墨鏡,跟瞎子似的,原來是這樣。
“陳主任,別害怕,瞳孔、眼球的擬人設計羅教授沒做。”孟良人解釋。
“他為什么不做?”陳巖問。
“說是沒有眼科的經驗,我覺得……我覺得……”
“覺得什么?”
孟良人有點小尷尬,但還是瞬間做好情緒管理,“我感覺羅教授是想留個后門,要不然ai和人越來越像的話,會分不清。”
這一天也不知道有多遠,陳巖心里想到。
不過“小孟”已經摘掉墨鏡開始觀臺,陳巖不愿意在ai里留下自己手術做得慢的記錄,所以也開始屏氣凝神,手速全開。
對面的二線教授馬上感覺吃力,也不說話了,專心配臺。
一臺手術做的酣暢淋漓,陳巖甚至覺得自己的水平隱隱有了突破。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很難專心致志完成一臺手術。
這次知道手術要被記錄下來,這才逼出了全盛時期的技術水平。
要不以后都有ai在一邊看著?陳巖縫完最后一針,心里恍惚想到。
“陳主任手術做得真好!”“小孟”贊了一句。
這是來自于ai的稱贊,陳巖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有些開心,卻又有些茫然。
按照ai診斷的水準,現在已經超越了臨床幾乎所有醫生。自己夠強了吧,看見腸系膜結核也傻逼,根本沒見過,可ai憑借協和百年病歷庫以及his系統幾十億份病歷的加持,一眼就做出判斷。
要是“小孟”能上臺做手術的話,怕是醫生這個行業要徹底大洗牌了。
陳巖心中一陣茫然,回頭看“小孟”,見它已經戴上墨鏡。
“小孟。”
“陳主任,我在。”“小孟”乖巧而溫順,一點都不像是要砸人飯碗的那種“人”。
“你說ai代替人類,有可能么。”
“羅教授沒教過我,我也不是哲學類的方向,沒想過。”“小孟”含含糊糊的回答。
希望小羅教授的進度慢一點吧,陳巖已經能感同身受當年紡織女工的苦楚。
幾日后。
羅浩下班,換了衣服。
“老孟,有事兒給我打電話。”羅浩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孟良人咧嘴,寬厚的笑了笑,羅教授的確有病。
強迫癥,而且還很重。
羅教授明知道有事兒一定會給他打電話,但每天下班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和自己說一句,好像他不這么說回家就睡不著覺。
或許每一個牛逼的人都有點小問題,要么是強迫癥,要么是天才癥之類的。
羅浩和孟良人說完話,對陳勇招手,“陳勇,跟我走。”
“去哪!”
陳勇還沒說話,莊嫣先站起來。
“小莊你去陳主任那,看看能不能蹭手術,我和陳勇去我寵我愛。”
“去那面啊。”莊嫣坐下,一點興趣都沒有。
“你真準備開始?”陳勇和羅浩肩并肩離開,一邊走一邊問。
“當然開始,給貓狗做絕育手術又不是什么難事兒。”羅浩道,“前幾天剛給夏老板那面郵遞了ai機器人過去。”
“和老孟一樣?”
“不,按照夏老板年輕時候做的。”羅浩微笑。
“嘖嘖。”
“老板老了,老人家總是要回憶一下當年如何如何,要是換到現在,又如何如何。”羅浩解釋道。
“所以,算是夢想成真?”
“當然不算,話說方寸山在伏牛山那面怎么樣?”羅浩問。
“ai天然就是算卦的高手!”陳勇興奮的說道,“你都不知道,我修改了幾次,只是略微修改,現在小方已經快讓齊道長閉關修煉了。”
“這么厲害!”羅浩贊了一句。
“當然啊,必然的。”陳勇一臉得意,“而且……算了,等做差不多再跟你說。”
“算命么,講究察言觀色,你要是能把這條路趟明白,ai就是真的ai了。”羅浩前面說的清楚明白,后面說的卻又含糊無比。
但陳勇懂羅浩的意思。
“你還真是七竅玲瓏,這都猜到了?”
“不難。”羅浩笑了笑,“我寵我愛那面有些小患者,十幾個,你管一臺,我管一臺,看著ai機器人就可以。”
“你帶了?”
“當然,能不能別問這么多廢話。”
“羅浩,你該不會真的想讓ai機器人開始做手術吧。”
“要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