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平又又又來醫院了。
病房中,看著面色更蒼白幾分的王天風,張安平一臉無可奈何的坐下:
“再這樣下去,我怕是要真給你布置靈堂了!”
王天風臉上一臉的陰霾,凝視著張安平:
“為什么?”
他問的自然不是“要給你布置靈堂這件事”。
張安平神色如常,但目光中卻有一抹無法掩飾的冷意,隨后將冷意壓下,他擺擺手:“這件事你不要操心了,我會查清楚的。”
王天風的話語很生硬:“我想知道原因。”
“有個潛伏的共黨叫劉玉杰,他建議沈最將這段時間經濟部中查到的有通共嫌疑的人員組成一個考察團,沈最也覺得將他們聚在一起,有利于對臥底的摸排,最后同意了這樣干。”
張安平簡單的說道:
“然后,袁農反咬了蘇默聲一口,我們以為蘇默聲就是青松,繼而徹底放棄了對考察團的監控——喏,最后青松跑了,考察團里的一堆人也跑了。”
張安平一副莫不在意的模樣:
“就這么簡單。”
王天風從張安平開始講述起就凝視著他,張安平講完以后,他還在凝視著張安平,并沒有接茬。
張安平被盯了許久后,嘆了口氣:
“別看了——傻子都知道不可能就一個劉玉杰。”
“這事,光靠劉玉杰也做不成。”
說完之后,張安平顯得意興闌珊,起身走了幾步后,干脆躺到了另一張病床上,莫名其妙的說:
“小時候聽人說自古忠孝難兩全;
后來,還聽人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知道我這人從來不信這個邪,抗戰那會,我覺得我做到了魚與熊掌的兼得。
要不是我總覺得共黨能牽制小鬼子,好幾次我都能借日本人的刀讓共黨知道什么叫手段!”
“所以,我從沒有將共黨放在眼里——他們的能耐再高、手段再利害,有日本人厲害嗎?”
“日本人,在我跟前都沒有正兒八經的贏過一次!”
張安平悠悠的嘆了口氣:
“可自從身陷保密局這個旋渦以后,過去沒吃過的虧,我特碼全吃了!”
“有時候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對內一半對外——”
張安平憋屈的樣子讓王天風的神色暗淡了下來。
戴春風在沒有墜機之前,他呆在戴春風身邊,將張安平“看的”很通透:
過去的張安平,“很懶”,這個懶,是指他基本不將自己的精力放在安內上。
他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對日的情報作戰之中,一次又一次謀劃各種行動,先后執掌的上海區、京滬區,是軍統期間唯一一個持續不斷的對日特務、情報體系發動打擊的大區。
甚至在失去了租界的庇佑后,張安平指揮的京滬區,依然分散出去,在沿海接收美援物資、策應忠救軍的敵后作戰。
也正是因此,忠救軍在他的后勤輔助下,取得了優秀的敵后作戰成績。
毫不夸張的說,忠救軍的戰績中,有至少一半的功勞屬于張安平。
但一切都在戴春風墜機后變了。
張安平從一個指揮者的角色,進入了統籌者的角色——然后,他就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內斗之中。
這一點,王天風看的很清楚。
可他同樣清楚,張安平是不得不這么做。
最開始的張毛爭鋒,導致整編后的保密局陷入了兩系的生死對弈之中——要么生要么死的情況下,張安平選擇了引入第三方的勢力。
也就是鄭耀全。
可局勢卻并未因此而改變。
張安平想做事,可一旦涉及到根本的利益,做大的鄭耀先、正兒八經的局長鄭耀全再加一個地頭蛇毛仁鳳,三個人加起來就對張安平各種打壓。
張安平絞盡腦汁,最后獲取了機會,聯合毛仁鳳弄走了鄭耀全,而侍從室的支持也恰逢其會的到來——于是,毛仁鳳俯首,張系開始了如烈火烹油的短暫輝煌時代。
這本是一個絕佳的好機會,張安平只要安撫好各方的利益訴求,日積月累之后,就能如戴春風一樣在保密局說一不二。
但偏偏張安平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
王天風理解張安平的選擇——同樣是在保密局中,張系的干部跟其他干部,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前者清廉如水、心懷抱負,但后者卻選擇了躺平。
他們躺平在過去的功勞簿上,只想將手中的權力變現。
走私、損公肥私、以權謀私……
整個黨國都是在如此,這些人做的毫無心理負擔!
作為局內人,王天風很清楚這樣的后果——張安平是操之過急了,可他明白張安平的考慮:
占領延安后,軍事上的大局已定,接下來就是對總是會死灰復燃的地下黨的全面打擊,靠那些嘴里喊主義心里全生意的老特務,這何時是個頭?
但偏偏這個時候,毛仁鳳扶正了!!!
張系的如烈火烹油,是建立在毛仁鳳“出局”的前置條件下,結果“出局”的毛仁鳳扶正了,保密局的情勢瞬間攻守易型——
就以這一次針對經濟部、針對青松的行動為例,王天風明白如果張安平親自負責這件事,未必不、應該說肯定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但張安平沒法親自負責!
一則是身份問題,他現在更多的是統籌的角色,而不是單一指揮某件事;
二則是精力問題,在毛仁鳳扶正的情況下,保密局現在的情況閉著眼睛都能猜到,這個時候,張安平甚至連關注這件事的精力都沒有!
現在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又給張安平留下了一連串的爛攤子,張安平的憋屈怕是到了極點。
他不會安慰人,能做的就是:
“這件事,我查吧。”
“我來。”張安平擺擺手:“干這一行這么久了,還沒有被人這般耍過!”
他雖然說的平淡,但王天風還是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感覺。
“我來吧。”王天風沉默了一下:“把我的葬禮辦了吧。”
張安平騰的一下坐起,驚愕的看著王天風:
“你瘋了?”
王天風的葬禮一直沒有辦,也就是還沒有到下葬的這一步。
其實有人催過張安平了,說是讓王天風盡早的入土為安——甚至在局務會議上,還有人專程的提了這件事,但都被張安平給拒絕了。
消息傳出,很多人都說張安平是想逮住了兇手以后再讓王天風下葬,但唯有王天風明白,這是張安平給他留的位置。
辦了葬禮,他想光明正大的回去,太難了。
“就讓我呆在黑暗中吧。”王天風輕聲說:“只有呆在局外,才能更清楚的看到局內的事。”
“我不同意!”
張安平惱火的下床,憤怒的來回踱步,走了一陣后,他走到王天風面前,凝聲說:
“你是在擔心姓毛的對吧?”
“天塌下來有我這個高個子頂著,你怕什么?”
“不是他!”王天風凝視著張安平:
“假設喀秋莎就是徹底瘋了的向影心,可她身后的那張情報網呢?今天崩出一個劉玉杰,明天就有一個李玉杰,后天還能有一個成玉杰!”
“還有這一次的事——”
“你難道希望還有下一次嗎?”
張安平深呼吸一口氣:
“這對你不公平。”
王天風沉聲道:“我能活到現在,本就是額外賺出來的——軍統是戴老板這一生的心血,你繼承了他的遺志,難道等著有一天被轟出去嗎?”
“委座不止一次的說過,攘外必先安內!隱藏在內部的敵人不除,我們只會一次又一次的看著共黨從我們眼皮子底下溜走!”
“那也不至于讓一員保密局大將從此失去光明正大見人的機會!”張安平搖頭:
“就像袁農,他能在重慶逃出我們的抓捕,可在南京,還不是被我們抓了?”
王天風凝視著張安平,許久,他才說:
“我聽得到外面的戰事消息。”
一句話,就讓張安平無力的坐在了床上。
抗戰結束后國共進入了“和談”,但國軍卻一直借此機會調兵遣將,為接下來的全面內戰而做準備——于是,在1946年6月26日,伴隨著22萬國軍進攻中原解放軍,內戰正式爆發。
在內戰爆發前,國軍進行了充沛的準備,在此期間,陳誠曾推動制定了六個月徹底消滅共產黨軍隊的計劃。
可以說內戰爆發后,國軍的軍事行動,基本都是在這個框架下進行的。
那么,效果呢?
不忍直視!
直到占領延安,仿佛看到了消滅解放軍的希望——這也是當時占領延安后,張安平為什么突然“嘚瑟”起來了。
可現實卻狠狠的甩了一個巴掌。
在西北,幾十萬大軍,在山里面被當成狗遛,在東北,屢屢進攻的國軍,現在竟然進入了南北都挨打的被動局面——這意味著攻守的換位!
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去,根本沒有取得任何決定性的勝利,不,準確的說,是沒有取得多大的勝利,反而是處處受挫!
王天風說這句話的目的,是告訴張安平:
局勢,越來越嚴峻了!
而他也相信張安平看出了這點,畢竟張安平的戰略眼光他是見識過的——此時的多數人還都認為消滅共黨指日可待,但他相信此時的張安平,已經明白了戰爭必然會持久下去。
事實就如他所料,張安平無力的坐下后,沉默了許久后,最后意興闌珊的說:
“昨天的局務會議上,我跟毛仁鳳吵起來了。”
王天風靜靜的聽著。
“我要叫停在東北的軍工廠建設,但毛仁鳳卻反對——按照我制定的計劃,去年后半年,那么多的軍工廠就應該投產了,結果各種橫加阻攔,硬生生的拖到了現在。”
“現在要大規模的建設了,可東北的局勢,卻糜爛到了這種程度——”
“我要叫停,但明樓現在跟軍工廠綁定了,毛仁鳳不樂意了。”
“軍工廠是這樣,戰場上也是這樣——一個個都想著保存實力,一個個都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
“GFB制定的天才計劃,總是由一幫子蠢材來執行!”
張安平嘆息一聲:
“老王啊,你說這人的私心要是少一些,共黨,是不是早就被剿滅了?”
王天風怔怔的看著張安平,他聽出了張安平的疲憊——整體局勢這是他起的話頭,但沒想到張安平卻這么的疲憊。
“接下來,不知道要打多久,五年?十年?打完后的國家,不知道會有多少的窟窿啊!”
張安平輕輕的搖頭,拍了拍王天風,輕聲說:
“是我張安平對不起你!”
說罷,他起身后步履蹣跚的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后卻又停住:
“先養傷吧,等傷好了再做事。”
很明顯,王天風用輕飄飄的“我聽得到外面的戰事消息”這句話,簡單、成功的說服了張安平。
而理由就像張安平剛才所表現的那樣,他對速勝徹底的絕望了。
王天風怔怔的躺著,許久以后才閉上了眼睛,他沒想到張安平會這么失望當前的局勢,要知道在占領延安的時候,張安平可是激動到失態了,甚至第一次組織了全局的聚餐。
而這才多久?
他輕聲:
“放心吧,我一定會將臥底悉數揪出來的!”
回家的途中,張安平在車上閉目養神。
王天風,果然是選擇了“永遠”的隱于黑暗!
而這,本就是他這一次過來的目的。
王天風在暗,對張安平來說仿佛是一條自己豢養的且沒有拔除毒牙的毒蛇,一個不慎,可能就會將自己反噬。
但相較于在明,他在暗的情況下,反而更容易對付。
原因很簡單,他在暗的情況下,他的眼睛除了郭騎云,就只有自己——他的消息渠道更多的會仰仗于自己。
這更容易讓張安平從中做手腳。
就像這一次坑沈最的事,
沈最為什么會堅定的選擇信任袁農交代的情況?
因為他以身試毒后,差點自閉——強如他沈最,都沒有扛得住吐真劑,遍體鱗傷的袁農,怎么扛得住?
所以他輕易的相信了!
如果王天風在明,張安平絕對不會這么容易、也不會這么去坑沈最。
但王天風在暗,他卻可以輕易的坑到。
更妙的是張安平現在手握這條消息,卻能“屏蔽”掉王天風——沈最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他張安平只要不說給王天風,王天風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就只能按照張安平的設想,先從參與經濟部青松案的普通特務查起來,然后再查邱寧、秦順安——直到一頭霧水的時候,張安平可以將這條線索說出去,推動王天風去查沈最!
最關鍵的一點,張安平可以在恰當的時機廢掉王天風的另一只眼睛:
郭騎云!
如此一來,王天風的威脅會降到最低,盡管還有毒牙、盡管還身含劇毒,但卻成為了張安平所“豢養”的毒蛇。
演得……太累了。
張安平在心里嘆了口氣,別看毛仁鳳現在又“行”了,但在他的眼里,毛仁鳳的威脅,從他引入鄭耀全后就在一直降低,至于現在,說句難聽的話:
他毛仁鳳就是張安平養的一頭斗獸,再怎么爪牙舞爪,始終就是一頭關在籠子里且這輩子都逃不出手掌心的斗獸罷了!
真正致命的麻煩,是王天風這個“自己人”。
好在暫時性的解決了!
接下來,就是挨打了,任由毛仁鳳這個“斗獸”肆意的進攻。直到明樓的“老底”被王天風抖出來!
一抹笑意爬上張安平的嘴角,明樓暴露,等于東北的大局塵埃落定,到時候也就是三大戰役徹底打斷國民黨脊梁、勝利在望的時候了!
可惜暫時還不能分享心中的喜悅。
回到家后,張安平心中的喜意卻緩緩的散去——袁農的事,拖了這么久了,該告訴墨怡了。
書房內。
張安平面對著自己的妻子,囁諾了一下,終于還是說:
“墨怡,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下。”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曾墨怡為張安平倒茶的手僵了僵,隨后卻若無其事的將茶杯端到了張安平面前,她輕聲說:
“袁叔叔的事嗎?”
張安平沒想到曾墨怡竟然知道了,作為丈夫,他竟然都不知道妻子是什么時候知道的,且妻子竟然從沒有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過!
他嘴唇微動,想要說聲抱歉,卻被曾墨怡輕輕的拿手指摁住:
“安平,這不怪你。”
她輕輕的抱著自己的丈夫,輕聲說:
“袁叔叔其實一直都做好了準備,他跟我說過,追求理想的這條路注定是坎坷而血腥的,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會倒下,甚至我們所有人都可能會倒下。”
“可是,后來者終究會踩著我們用鮮血和身體鋪就的道路,沿著這條路去追尋理想,直到……”
“直到光明徹底的照耀這一片千瘡百孔的大地;直到希望徹底環繞這片注定會生機勃勃的大地。”
張安平反手將妻子抱住:
“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一眨眼,就到了。”
曾墨怡重重的點頭,她從沒有懷疑過!
“袁叔叔,現在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了。”
“還有一件事——”
張安平輕聲說:“他心中的那個死結,被我打開了。”
袁農心中難以解開的死結是什么?
那就是他視如己出的閨女,被一個大特務給禍禍了!
盡管他沒說過,曾墨怡成婚后有限的幾次見面中,也沒有怎么說出過自己的心結,但曾墨怡還是知道他的心情。
“你、你……”曾墨怡看著丈夫,又驚又怒。
沒有太多的喜悅,因為她的丈夫是“喀秋莎”,因為她的丈夫,身份絕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數——袁農同志,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黨員,他無愧于我們的信仰。”
“我相信他!”
曾墨怡深深的看著自己的丈夫,能做的就是更加用力的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