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敘無聲地行走在紀陽身旁,仰頭向上方看去。
百戰墟最中心,一艘巨大的飛舟懸停在布滿裂隙的天穹之下。
此舟名為不系舟。
不系舟旁還有一幢建筑,但見其飛閣流丹,寶檐重重,四角垂掛著一道道深色的長型符箓,下方則盤旋著四頭似龍非龍一般的怪獸。
漆黑的玄鐵鎖鏈將四頭怪獸牢牢鎖住,怪獸無聲嘶吼,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掙脫這鎖鏈的捆縛。
整幢建筑遠看氣勢駭人,近看巍峨端凝。
建筑的正臉門頭上則懸掛一道牌匾,其上書三字:
竊天坊!
古樸的文字如同被歲月雕刻,無聲地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懾人氣息。
令人一觀之下,不由得便生出一種說不出的震撼之感。
紀陽仰望天空,此時口中便喃喃說:
“不知為何,我每每遠觀竊天坊,總覺自身渺小如蚊蚋,而天地如蛛網。我不見青天,青天也不見我。”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陳敘在旁并不出聲。
到了此間,陳敘雖然自恃本身狀態特殊,介乎虛實之間,卻也多留了幾分謹慎。
他如今多在底層打轉,不知此世高手之強究竟強到了何等程度,因此便要學會適時退縮,以免無意中翻船。
紀陽受到“竊天坊”三字吸引,不知不覺對其注目凝視良久。
陳敘亦同樣注意到“竊天坊”三字,不過他并沒有多看。
他想起來,丁川曾經提到過“竊天坊”。
竊天坊十分特殊,這不是尋常的買賣之地,它收購與販賣的,竟是氣運與壽命!
此等無形之物,竟也能用作買賣,實難想象竊天坊背后的存在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測。
據傳竊天坊是某一上宗所設,旨在將璇天星斗界所有修士的氣運與壽命都計算清晰,以圖長生。
但這也只是傳說而已。
竊天坊背后究竟是哪方勢力,在普通修士群體中始終是個秘密。
大眾只知曉,竊天坊遍布璇天星斗界數萬城池,甚至在每一座仙城中,都有竊天坊的存在。
而修仙界各大上宗對其買賣氣運與壽命之事從不過問。
這個特殊的存在,屹立于這廣闊天地間將近萬年。
自來神秘、從容,俯瞰世間,撥弄紅塵。
紀陽心中也不知想些什么,此時仰望這竊天坊,一時間卻竟然癡了。
忽然,旁邊不知何時踱步走來一道身影,來者探著頭對紀陽笑呵呵說:
“小兄弟啊,你看那竊天坊做什么?怎么,你不會是想要上去買賣氣運或是壽命罷?”
紀陽一驚,下意識慌忙搖頭。
他轉臉看過去,只見來者一襲深青色法衣,衣著乍看樸素,實則卻是寶光隱隱,便連袖口的云紋都仿佛泛著靈光。
對方眼角布滿皺紋,頭發卻是烏青。
看起來年紀不小,修為無法探知。
他臉上卻又堆著笑容,看起來親切極了。
是個奢華內斂,卻又滿面和氣的微胖老者。
紀陽見他面容親切,忙回應:“前輩說笑了,小子、小子我這才幾年壽元?如何竟敢去那竊天坊?”
他才練氣五層,只是練氣中期的小修士,壽限并不比凡人強,也不過是八十到一百年之間。
這寥寥百年壽命,又如何經得起耗費與交易?
老者頓時便笑瞇瞇地對著紀陽豎起一個大拇指,贊道:
“小兄弟真是頭腦清醒,卻不知這世間多的是人甘愿用壽元交換氣運哩。你瞧,這竊天坊的門臉啊,可從不冷清。”
他又伸手向那邊一指。
果然,三不五時的,總有人飛向竊天坊。
或是年輕,或是年老。
奇怪的是,中年模樣的人卻相對稀少,要好幾撥人中才勉強見到一個。
紀陽仰頭觀望,只覺驚訝。
他難以理解道:“這些人、這些人也不知究竟是做何想?此去竊天坊,不論是用氣運換壽命,還是用壽命換氣運……
都要遭受極大損失。
難不成,他們還能有得賺不成?”
紀陽這番話,卻是叫老者再次對他刮目相看。
老者奇道:“小兄弟你年紀輕輕,不意竟有這等通透?
呵呵呵,不過想來也是,小兄弟你是胸中有錦繡之人,既不生妄念,便是無欲則剛。
既然無欲則剛,自然便不會動那歪心思,想要走歪門邪道了。”
紀陽都快被夸懵了,他憨厚的臉上不由得便露出了呆滯的神情,一時間倒顯得更加憨厚真誠起來。
少年人就這般傻愣愣地看著對面老者。
老者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又是哈哈一笑:“小兄弟啊,你想不通那些人為何如此是不是?
好叫你知曉,這世間之人從來不乏賭性。
總有年輕人覺得自己天資縱橫卻懷才不遇,因此甘愿付出壽命換取氣運,奢望在有限的時間里逆天改命。
若付出三十年、五十年壽命,能叫氣運提升幾籌,從而趁機修煉至更高境界。
筑基、金丹、甚至元嬰……呵呵呵,到那時壽元增長,此前付出的三五十年壽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世間亦有壽元將近之人,不甘赴死,因此寧愿獻出自己的氣運乃至修為,只求再延壽數年吶!”
老者輕嘆一聲,笑看紀陽道:
“小兄弟,你當真無法理解世人的賭性么?
若是無法理解世人賭性,你又是如何竟能想出天機匣這等絕妙主意?”
話音落下,紀陽渾身一個激靈。
這才猛然反應過來,眼前老者之所以主動過來向他搭話,又是百般夸贊,又是指點紅塵,談說竊天坊,卻原來都是因為天機匣!
紀陽只覺得頭頂上恍似有個晴天霹靂炸響。
先前因為成功賣出眾多天機匣而生出的某些隱秘的飄然之感,至此終于如煙云消散。
他緊張地看向老者,一時間心亂如麻。
紀陽又想向那位神秘前輩求助,可是此刻與老者面對面,他又怎敢輕易呼喚前輩?
咚咚咚——
這是紀陽慌亂的心跳聲。
忽然,一只手掌帶著輕緩的力量,徐徐拍在紀陽后肩。
是那位神秘前輩!
前輩果然一直就在旁邊,從未離開。
紀陽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輕拍紀陽的,自然便是陳敘。
陳敘一直不言語,但他其實早就料想到了會有人來尋紀陽。
紀陽在百戰墟中以“天機匣”這等新穎的模式售賣貨物,三兩下便化腐朽為神奇,將一堆難以出售的平庸之物賣出高價。
其中又有匣中靈食,香飄數里。
百戰墟中的修士們又不都是傻子,怎么可能沒人注意到這番動靜?
事實上,此刻才有人來尋紀陽,陳敘都覺得慢了。
紀陽自己不知,陳敘卻再是知曉不過。
打從紀陽收攤,他在百戰墟的幾條主街上一路走,一路買,暗中就有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
陳敘將眾多目光都逐一記下。
當時他未曾提醒紀陽,只不過是因為紀陽城府淺,陳敘不想提早說出來引得紀陽緊張。
這也有迷惑暗中觀察之人的意思在。
如此,紀陽渾若無覺,買得起勁。
直到來到這天舟商會的不系舟下方,他仰頭觀看旁邊的竊天坊,才終于有人從暗中走出。
老者不動聲色地觀察紀陽表現,只覺得對方的緊張不像作假。
這又顯得紀陽渾似個愣頭青。
老者心里疑惑,只怕自己摸錯了對方底細,因而面露笑容道:
“小兄弟勿怪,老朽也是個生意人,因此對于一切新鮮有趣的商賈之法都十分在意。
也是見了小兄弟你那天機匣的法子精妙絕倫,實在見獵心喜,這才忍不住前來討教。
當然,老朽知道規矩,明白似這等奇法,平白討教實在不該,因此老朽也準備了謝禮。
小兄弟若是愿意與老朽探討一二,傳授奇法,老朽愿意付出百枚炁華丹,以做酬勞。”
老者不疾不徐將一番話說完。
紀陽又一次驚呆了。
他傻傻的站在原地,這下子,即便明知陳敘就在旁邊跟著,他的心也安定不下來了。
百枚炁華丹,向他討教?
討教什么?
說實話,天機匣的法門的確十分精妙。
可是似這等取巧之法,不論再如何精妙……但凡只要用過一次,被人知曉究竟,此后就很容易被模仿出來了。
今日紀陽可以通過天機匣的法門,吸引眾多顧客前來。
改日,他旁邊那些攤販也完全可以有樣學樣,造出一堆的天機匣來。
或者不叫天機匣,改個名字,叫什么百寶匣、尋寶囊之類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誰還能管得住誰?
紀陽也不可能管得住所有人不去模仿自己。
因為他沒有那個雄視天下的實力。
他弱小如同螻蟻,能夠夾縫求存,不被四周的豺狼虎豹撕吃干凈便已是萬幸。
而在紀陽這里,真正能夠使得天機匣火爆的根本原因,也不在于天機匣的運用方式有多么精妙有趣。
實際上,天機匣能夠大量賣出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匣中的一部分靈食!
只有叫買家在拆開某個天機匣的瞬間感受到物有所值,此物方才能夠真正被人追捧。
這一點,紀陽是心知肚明的。
他有時候有點傻,但有時候頭腦又很清醒。
此前在攤位下方準備天機匣的時候,他也曾偷偷問過那位神秘的前輩,問他:
“前輩,晚輩今日售出天機匣,只怕過兩日,這條街上就要遍地都是模仿者了,這又該如何是好?”
當時陳敘是這樣回答他的:“無妨,這等手法,僅僅只為積累最初的資本,本就不是長遠之道。”
紀陽便說:“前輩,既然這法門只能用一次,那要不然我再去買些匣子過來?
咱們準備更多的天機匣,總能掙得更多些,是不是更好?”
陳敘就笑了,他說:
“那等你日后修煉有成,加入某個門派,擁有一方勢力,再來使用這天機匣的法門,豈不是更能將這法子利用到極致?”
紀陽一下子就啞然了。
他連眼前的難關都過不了,還談什么以后?
紀陽深知陳敘是在點醒自己,當時訕訕,又有些感動。
在他想來,陳敘的實力深不可測,想來也有的是辦法將天機匣的利益最大化。
可前輩卻選擇了自己這個螻蟻般的小人物,指點他、幫助他、甚至為他消耗這等秘法。
這都是在犧牲前輩自己的利益,此等恩情之大,紀陽根本無以為報。
他不敢再多說什么,只是暗暗在心中發誓,自己一定要老實聽從前輩吩咐。
紀陽當時就將天機匣的種種因由都想得明白。
彼時的他又哪里能想到,此物的妙處如今都已經暴露出來了,居然還會有人愿意出一百枚炁華丹來向自己“討教”?
這可是一百枚炁華丹啊。
紀陽根本難以承受誘惑,險些就要一口答應。
答應下來,這一百枚炁華丹全歸前輩,他也高興啊!
好在紀陽還有理智,他明白自己不是真正的話事人,因此只能面露為難道:
“老先生,我……小子不是不愿意,只是你、你……”
他結結巴巴,吞吞吐吐。
心里則十分焦急,期望那位前輩能夠給自己一些指示。
好在陳敘終于說話了。
他方才暗中觀察了對面老者,又首次在這個世界動用觀潮法,無聲無息地探查了對方的氣息修為。
觀潮法施展之下,陳敘只覺得自己的雙目中像是映入一團淺淡的金光。
雄渾的能量被蘊藏在那金光之中,陳敘對比自身,恍然發現對方竟也是金丹期!
這是陳敘在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個金丹期。
說實話,陳敘很好奇對方的戰力與自己相比究竟孰強孰弱。
當然,陳敘現在不是全盛狀態。
但不知怎么,陳敘有種直覺,對方的能量雖然十分雄渾,可與自己一比,又似乎還是要弱上些許。
哪怕陳敘并非全盛狀態,對方的能量似乎也同樣不如自己。
陳敘心里有了些底,便暗中傳音紀陽:“答應他,但是一百枚炁華丹不夠。”
紀陽頓時心中一跳。
一百枚炁華丹還不夠?
他既驚喜于陳敘的指點應答,又心驚忐忑,一時間不由得更加結結巴巴:
“老先生,唉,我這、我……”
只見老者謙和道:“可是一百枚炁華丹不夠?倒也是,的確不夠。
天機匣是何等精妙之策,想要請教此等妙策,一百枚炁華丹又如何足夠?
小兄弟,那便兩百枚炁華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