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陳敘縛龍回浪時。
整個天地都在震顫回響。
彼時,崔云麒已經渾身溢血,神魂幾欲脫體而去。
寧思愚比他稍好些,他手中的大羅煙雨傘釋放出斑駁的華光將他籠罩——
是的,這件寶傘已經半殘。
城池被洪水沖擊,半數房屋都被水淹。
地勢低的,淹到了屋頂,地勢高的,也至少水淹數尺。
除去那些出城逃離的,城中還活著的大半百姓都爬到了屋頂上。
人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大水,也從未見過這般的大變。
往常縱然是汛期到來,從暴雨到洪災通常也會有一個漲水的過程。
期間,是逃是留,多少會給人一些反應時間。
又幾曾如今次這般,災變毫無前兆,死難說來就來?
尤其恐怖的是那江水中升起的化龍巨物,當它發出嘶吼時,有不少體弱的百姓甚至不是受到蠱惑自戕而亡,而是活生生的就被震死、嚇死了。
絕望在剩余存活的人群中蔓延,不知多少人爬在屋頂上,頂著暴雨仰頭看向遠處江面上那滔天白浪,痛哭流涕。
“我不想化龍,我也不想死啊!”
“神龍爺爺,求您給小民一條活路罷,小民這一生又何嘗做過壞事?我怎么就要死在這里……”
還有一些曾在十年前那場災變中活下來的舊民,哭喊說:
“謝欽差,謝欽差饒命啊!當年害你的人里頭,沒有我啊!小民受過您的恩惠,知道您不是壞人,我還在我家的舊屋里頭悄悄供奉您呢……”
可是暴雨越來越急,洪濤滾滾涌來,水面越升越高。
那哭喊說曾經供奉過謝懷錚的婦人懷中抱著小兒,重心搖擺不定。
忽有狂浪拍打而來,她腳下一個不穩便徑直從屋頂上跌入了大水中。
婦人慌忙摟緊了哭泣的孩子,驚恐大喊:“救命!”
浪濤翻滾,卻在瞬間將她壓入水底。一時間人影杳杳,竟不知她被大水裹挾到了哪處。
咕咚咕咚——
城東,余執等童生學子聚集在學堂的屋頂上,正拿著長竹竿等物,倚靠屋頂在奮力打撈四周落水之人。
婦人落水時眾人也看到了,可沒奈何婦人落水地距離眾人足有十來丈遠,在如此狂暴的風雨中,在場無人能隔著這樣的距離將婦人救起來。
噗通!
卻見那遠處屋頂上竟有一人主動躍入了水中。
那是婦人的丈夫,他亦在哭喊:“芹娘,你和孩子都去了,我還怎么活?今日若救不回你們娘倆,我便一起死……”
嘩啦啦,大浪襲來。
他的話音未落,卻已是同樣被卷入了水底。
余執與呂夫子等眾人看得頓生悲戚。
余執甚至忍不住咬牙說:“世間總有真情在,我見不得這等悲劇。我、我想入水去試試看,能不能將這夫妻與小兒救起來。”
他說著就將手中的長竹竿交給身旁一名同窗,自己脫了外裳便要入水。
同窗想勸,但只說了一句:“余執,你莫要沖動……”
話音未落,這同窗忽然就仰著頭,整個人好似呆傻了般疾呼道:“不、不對!余執你快看……”
看什么?
余執什么也沒來得及看到,他速度太快了。
不等那人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他就已經疾速躍入了水中,正奮力向先前婦人落水處游去。
這般莽撞,放在往常是要氣得同窗們跳腳的。
可遠處的變故卻實在是太大了,余執的同窗們只來得及呼喊幾句:“余執!”
就再也沒有人能再分出精力去關注他。
所有人都快呆了,傻了。
便是正伸出手準備將余執抓回來的呂夫子,也只是手上扯著他的外裳,目光卻遠眺那城外的高空。
那暴雨茫茫的云天之上,有渾身黑霧滾滾的孽龍正昂首向天沖擊。
它已半身化龍,頭角猙獰。
躍過龍門的那半截身軀,似乎是要將整個天空都給捅破一般。
彼時,龍吟陣陣,又似天哭。
偏偏就在這眾生同悲,陷入絕望之際,不知從哪里踏空走來一名青年。
那人在獵獵狂風中逆風而至,他袍袖翻飛,似乎是從天上來。
他伸出一只手,便在這漫天風雨中將那修長手掌輕輕按在猙獰的龍首之上。
一個看似渺小的人,和一頭似乎要將整個天空都捅破一般的巨龍,孰強孰弱?
乍看起來,這答案似乎是毫無疑問的。
可事實卻是,就在此人將手按住龍首時,那孽龍竟在霎時間發出了痛苦的咆哮聲。
“昂——”
龍吟猶似刀割,聽得人渾身雞皮疙瘩都密集翻飛了起來。
所有人都仰著頭,不由自主渾身顫抖。
也不知是因為驚懼還是因為過分的期待,又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本能地被眼前變故沖擊到情緒失控,不能自抑。
一名學子忍不住嘴唇哆嗦,顫顫巍巍問:
“你們、你們看到沒有?我沒有看錯是不是?那、那頭龍,它、它在退!它被一只手掌壓得,身軀在后退?”
另一名學子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也是結結巴巴,哆哆嗦嗦回:
“是、是這樣的啊……我也、我也看到了!”
“那龍,似乎是在掙扎。”
“可是它掙不脫!它竟逃不脫那只手掌的壓制,它的前頸退出龍門了!”
“它的魚尾在被壓入江水中,它身邊的黑霧在雨中消散……”
“不、你看錯了,那些黑霧不是在雨中消散,而是在重新回到江水中。”
“你胡說,黑霧又怎么可能重新回到江水中?倘若真是如此,這江水豈不還要被怨氣污染?”
“你、你,你們都錯了!這黑霧既不是在雨中消散,也不是回到江水中,而是、而是被陽光照滅了……”
學子們七嘴八舌,正在爭執間,忽然有一人驚呼道:
“你們快看,雨、停了!”
是啊,雨竟然停了。
這狂風暴雨不知何時竟是停了,只因眾人太過于急切地在關注那遠方天空中的一人一龍,以至于就連雨停了都無人在第一時間注意到。
而更加驚人的變化還在后頭。
雨停只是一個開始。
但見暴雨驟停,天空中,那只看似輕飄、實則卻重如山岳的手掌,已是將孽龍的身軀壓得完全退出了龍門,唯余那顆龍首仍在頑抗。
巨龍不停咆哮,似乎想要掀起更大的浪濤來將上方之人震退。
可是它的叫聲雖然響亮,原本沸騰的江水卻反而隨著它身軀的后退而逐漸變得平穩和緩。
浪頭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更甚至,就連原本已經沖入平陽城中的滔滔大水,也似乎是在逐步退卻。
不知什么時候,余執嘩地從水中站起身來,一臉茫然看向四周。
只見原本還將整座城池幾乎淹沒過半的大水,就在方才的某一個瞬間,忽然就嘩啦啦自行退去了。
他本來在暴風雨中奮力游動,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人。
可現在,風呢?雨呢?大水呢?
水退得太快了,方才還能將人全身淹沒,片刻后則只能淹到半身,而此刻,水淺得甚至只能堪堪沒過余執的腳踝了。
他抬起一腳,嘩啦一聲。
至此,終于聽到了頭頂上的陣陣驚呼聲:“水也退了!那孽龍便連龍首也退出過半了!”
“到龍眼了,快了,快了……”
什么快了快了?
余執沒弄明白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卻又在忽然間聞聽到幼兒哇哇的哭泣聲。
“嗚嗚哇!娘,我好怕,我好怕啊……”
他一轉頭,只見那邊水退后的街角處,一塊破爛的木板邊,先前那婦人正抱著小兒翻身坐起。
小兒在嚎啕大哭,婦人則茫然四顧,又驚又喜。
“不怕不怕,乖寶兒不怕,沒事了沒事了,水都退了啊,雨也停了……”
再下一刻,一個男人從地上踉蹌起身,亦是狂喜奔向兩人。
“芹娘!水退了,你沒事,小郎也沒事,咱們都沒事!”
一家三口迅速團圓,劫后余生,又驚又喜,又哭又笑。
余執一個人站在一邊,無人在意他。
他的心臟卻在砰砰狂跳,喜悅從心臟蔓延,淹沒全身,又直沖大腦。
強烈的暈眩感襲來,余執生怕這一切都是幻覺,他沒忍住伸出手,忽然猛地一掐自己大腿。
“哎喲!”
余執痛得驚跳起來。
他又砰地一下撞到了旁邊一根柱子,這下撞得屋宇震動,上面便終于有同窗想起他來,忙探身來看。
卻見余執捂著腦袋,正痛得呲牙咧嘴。
同窗大笑,待要嘲笑他,卻又舍不得去看遠處正在發生的神奇一幕。
“快看,那孽龍連眼睛也退出龍門了,只剩頭頂龍角了!”
“一只手制服一頭將整個平陽府都攪得天翻地覆的龍,這人……不,這位神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為何他看起來如此輕松,那孽龍竟似乎沒有反抗?”
“你怎知沒有反抗?或許是因為那位神仙太強,孽龍的所有反抗都毫無作用呢?”
“正是正是,正如你我走在路上,倘若不知不覺踩死一只螞蟻,你猜那螞蟻有沒有反抗,它可有能力反抗?”
如此將螞蟻與前方那曾掀起滔天巨浪的孽龍相比,則反而更加突顯出了伏龍之人的強大。
余執在下方聽著,一時間不由心神搖動,目眩神迷。
他有些懂了為何會退水,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這下子不是要跳出咽喉,而是索性就要將他整個人都跳得驚死過去。
余執有太多的話想要問,可他太激動了,以至于什么都說不出口,唯有慌手慌腳地找到一架梯子,急忙忙就重新往屋頂上爬。
問再多,都不如自己此刻爬上屋頂,親眼一觀。
屋頂上,眾人還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震驚到一定程度,人心就只剩下欽服與神往。
“快,快看,那龍角也開始退出龍門了!”
“真不敢想,那位神仙究竟是何等人物,何等身份。若是我等能與這位神仙結交……”
“你怕不是在做夢?”
“唉!”
眼看那龍角就要全部退出龍門,忽然卻聞一聲輕嘆。
這卻不是在場任何一人發出的嘆息,而是響徹在遠處的天空,先前也曾給無數百姓帶來災難的那道幽怨女聲。
是“謝娘子”!
謝姜,十年前天南道的治水欽差,謝懷錚之女。
那女聲語調幽怨,句句控訴:
“尊駕只手伏龍,如此偉力,卻為何竟要與我孤兒寡母作對?
你有這般能耐,怎不治理治理這腐朽山河?
怎不睜開眼睛看一看,眾生多艱!
你這般能耐,偏要欺我孤兒寡母身后無人。我與我兒,只是要復仇而已啊……”
話音未落,卻有道聲音響起說:“不,你身后有人的。謝姜,你回過頭來瞧瞧。”
浩蕩的元滄江上空,陳敘感受著縛龍回浪的奇妙力量。
滿城狂浪盡皆在他意念的收束下紛紛退潮,元滄江的水位正在疾速恢復到正常狀態。
而他手掌下,那頭無論如何掙扎、亦都始終無法逃脫的孽龍,眼看就要徹底退出龍門——
至此,一直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的謝姜終于從水中飛身而起。
她滿頭白發直垂腳踝,當她飛上天空時,她那飄舞在身后的白發不似頭發,倒更像是三千水草。
不,那又不像是水草,那更像是無數道正在吶喊的冤魂!
謝姜一現身,整個天空都仿佛暗淡了片刻。
當她幽幽訴說時,一種無法言喻的蠱惑之力便在無形間向四面發散。
她注視著陳敘,哀婉、凄傷的情緒便仿佛是從畫中而來。
如此聲聲控訴,其實便是一種無形攻擊。
可就在謝姜的身軀越飛越高,眼看就要飛到陳敘身前時,在她身后,卻忽然出現一道聲音。
謝姜不由面露驚悚,豁然回頭。
兜頭卻是一支巨大的斗筆點來:“無規矩不成方圓!邪道,枷鎖來也!”
后來者何人?
自然便是聞道元!
原來是聞道元站在謝姜身后,所謂的“你身后有人”便是如此。
謝姜尖叫一聲,滿頭白發頓時四散飛射。
可聞道元又豈是易于之輩?
隨著斗筆點來,一道微微泛著金光的巨大牢籠便就此憑空生出。
轟然一聲,將謝姜本人……連同她所有飛射的白發一并困入了牢籠中。
與此同時,天空中的那頭孽龍也終于被陳敘徹底從龍門中逼退。
那孽龍哀鳴一聲,砰地一下整個身軀回復魚身。
只留下一顆怪模怪樣的龍首,還有龍首上方兩根龍角未變。
陳敘捉住龍角,倒提怪魚,將它整個身軀拖至半空。
而后,他手一伸,掌中便憑空多出一柄巨大的吳鉤。
吳鉤亮如秋水,謝姜在牢籠中不由“啊”地驚叫一聲,慌忙質問:“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