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蘇澤大張旗鼓的在年前拜會高拱,這就是明確自己的站隊。
這也是必然的選擇。
而這一次高拱也沒有在書房見客,而是在家中的會客廳中正式見了蘇澤。
蘇澤拜見高拱后,又送上了過年的禮物,高拱拉著蘇澤坐下。
“師相,弟子是怕過年期間您家的門楣被踏破,所以提前來拜訪了。”
高拱露出笑容,招呼蘇澤坐下。
高拱詢問了一下通政司的工作,蘇澤將自己在兩京分區,設置郵編的計劃說了一遍后,高拱贊嘆道:
“還是子霖有辦法,如此一來信件就能順暢的送到收件人手里了。”
蘇澤又說道:
“師相,其實最好的辦法是給街道也統一命名,并且給每一個街道編寫門牌編碼,每日派遣郵政人員上門送信。”
高拱立刻說道:
“如此一來,豈不是郵局可以掌握區內所有的戶籍情況?”
不愧是高拱,政治敏銳性果然了得。
在原時空,郵政在任何國家都是國營的。
而且在很多國家,政治權力都是通過郵箱來實現的。
寄送賬單,選票,各類政府文件的送達,都要通過郵箱。
很多小鎮,可能沒有醫院,但是一定會有郵局。
郵政體系的建設程度,可以看做一個國家衡量國家現代化的標志。
這也是蘇澤選擇去通政司做官的原因。
不過高拱是堂堂內閣首輔,也只是簡單過問了一下通政司的公務,接著高拱說道:
“子霖,你對時局是什么看法?”
這場拜訪的正戲來了,蘇澤謹慎的說道:
“師相,如今外朝局勢混亂,人心不安,只是希望正旦大朝會能安定人心。”
高拱嘆氣說道:
“難啊。”
蘇澤小心的問道:
“師相,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高拱低聲道:
“本月初,陛下在宮內暈厥了一次,是李神醫施針救了回來。”
蘇澤的臉色也嚴肅起來。
對于皇帝來說,昏迷不是簡單的事情。
昏迷就代表失能,一個隨時可能昏迷的皇帝,如何保證他的所有判斷都是正確的?如何保證他的所有決策都是清醒狀態下做出的?
如何確保這道圣旨是皇帝的真正意志?
皇帝身為大明政治中心,這些問題都會導致嚴重的后果。
高拱接著說道:
“內閣的一些人,總是急著進行財政改革,可是如果只是改革財政卻不革新吏治,那財政一時舒緩,也不過是飲鴆止渴。”
“子霖你怎么看?”
蘇澤明白高拱說的“一些人”就是張居正了。
這是高拱在向自己說明自己的施政綱領。
不愧是做過吏部尚書的,高拱看問題的角度果然犀利。
歷史上張居正為了推動財稅改革,也用了不少錯誤的人,而且一刀切的改革也造成了很多問題。
張居正唯一涉及到吏治的改革就是考成法了,但是在張居正死后,這條法令首先被廢。
所以說,高拱和張居正,其實對于稅制改革是有共識的。
大明的田稅過低,但是百姓承擔了大量征稅以外的負擔,比如無休止的官府徭役,再比如各種苛捐雜稅。
兩人都贊同進行一條鞭法的改革,合并徭役雜稅,但是分歧在于張居正認為應該先改革稅制,而高拱則認為應該先進行吏治改革,再改革稅制。
高拱說道:
“財計乃是國之大事,政令不能出一門,如何變法?”
高拱的施政綱領,明顯更符合蘇澤的立場。
蘇澤說道:
“師相一針見血,弟子也是這么想的。”
高拱高興的說道:
“子霖你能這么想,老夫很高興。”
“如今我大明吏治上最大的問題,就是閣部職權不明。”
“內閣名義上是政令要樞,卻對六部九卿衙門缺乏直接的管理權,而且各部衙門職權多有交叉重迭,政令不能通達。”
“地方上官府缺乏人手,子霖你的吏科改革是一個好辦法,老夫也準備在年后推動更多的省開征商稅,進行吏科改革。”
“等這些條件都成熟后,再行財稅改革,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蘇澤以往也沒有和高拱如此深入交談,了解他的施政綱領。
他也沒想到,高拱的想法竟然有如此的前瞻性。
閣部權力之爭,是原時空萬歷朝政治斗爭的一條暗線。
萬歷朝以及明末政治的衰敗,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內閣和部院大臣之間的激烈政治斗爭,導致朝廷中樞失能。
自張居正后,大明就再也沒能出一個強勢的首輔,朝廷政策被黨爭拖累,總是在左右搖擺下虛耗。
而隆慶朝由于種種特殊的原因,倒是沒有出現部院大臣壓過內閣大臣的情況,但是高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其實根子上的問題,還是大明內閣名不正言不順。
內閣本來只是皇帝的咨詢機關,逐步掌握了議政的權力,但是政治地位上卻還是參謀機關的地位。
遇到強勢的內閣還行,一旦遇到不夠強勢的內閣,或者不夠堅定支持內閣的皇帝,大明中樞很容易陷入到黨爭的混亂中去。
蘇澤似乎明白了高拱的改革思路,他試探性的問道:
“所以師相的想法,是要讓閣臣成為‘真宰相’?”
高拱露出一個“知我者子霖也”的表情,然后就端起茶杯不再說話。
好家伙!
沒想到高拱竟然也是一個隱藏的“反賊”啊?
恢復之前宰相的權力,這可以看做是對皇權的挑戰。
既然已經明白了高拱的心意,蘇澤說道:
“師相,弟子愿效犬馬之勞。”
高拱臉上掛著笑容說道:
“閣部的事情,子霖不用操心,你好好做好通政司的事務就好了。”
蘇澤有些感動,這是高拱不愿意自己涉入到自己和張居正的爭斗,以免臟了蘇澤的羽翼。
高拱繼續說道:
“過完年后,就是春闈大計了,老夫準備舉薦你為同考官。”
“等過完年后,你就忙著春闈就行了。”
春闈就是會試了。
過完年,也就是隆慶六年,這又是一個會試年份。
會試設置主考官兩人,考上的進士會奉主考官為座師。
大明會試主考官,一般以進士出身的大學士、尚書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員出任。
也就是,至少要到六部侍郎這個級別,才可能擔任主考官。
但是主考官之下,還有同考官。
同考官一般在八到二十人,在隆慶朝的時候,同考官也限定在翰林出身的官員才能擔任。
而按照官場的慣例,也只有擔任過同考官的官員,才能在日后的春闈中擔任主考官。
這其實也是翰林清貴的原因之一,翰林出身的高拱和張居正都擔任過春闈的主考官。
而趙貞吉也是翰林出身,但是他做了同考官后不久就被罷官,沒能擔任春闈的主考官,所以在內閣三輔臣中處于弱勢。
雷禮就更慘了,他只是進士不是翰林,沒有擔任同考官的資格。
可以說,一個官員能不能擔任一次春闈主考官,就決定了他能不能有自己的門生弟子,能不能成為一個獨立政治派系。
高拱讓蘇澤在春節過后擔任春闈同考官,這是為了他日后擔任主考官積攢資歷。
拜別高拱,蘇澤老老實實的返回家中。
現在他的身份敏感,剩余的閣老就不能再去拜會了,最多就是在過年期間去趙貞吉家見一下親戚。
隆慶五年的臘月十分的忙碌,京師的中高層官員幾乎在這個月內完成了站隊。
而整個京師內的對立情緒也越發的嚴重,蘇澤和好友們,也感覺到了凌冽的寒意。
正月初一,紫禁城。
正旦大朝會的上朝時間非常早,而京師正月是十分寒冷的。
停辦了三年的大朝會,這一次又是皇帝為了破除他身體不好的言論特意舉辦的,有司衙門對官員發出嚴令,凡是所有在京官員,不論官職大小一律都要上朝,凡是來京述職的外省官員也必須上朝。
這一次的正旦大朝會,上朝的人有上千人。
這樣規模的大朝會,官員的護衛隨從足足有幾千人。
騎馬和坐馬車是不可能了,那是閣部大臣才有的殊榮,蘇澤這樣的從四品官員,凌晨就要從家里出發,前往紫禁城集合。
比起剛穿越的時候,好處是蘇澤的宅邸距離紫禁城很近,他可以稍微晚點出門。
趙令嫻幫著蘇澤整理官袍,又將一個小巧的湯婆子塞進蘇澤的懷里,蘇澤在寒風中和妻子道別,領著隨從向紫禁城走去。
正旦大朝會開始的時間是“昧爽”時,即天剛剛破曉之時。
欽天監官員已經算好了今日的“昧爽”時,百官提前在午門前等待。
蘇澤看著高高的午門,午門有三個門洞,分別是皇帝所通行的御道,御道左右是當值的將軍,校尉等保衛依仗人員進出的通道。
等到午門上的太監喊道:
“吉時已到!”
遠方天空出現金色的陽光后,在場的文武官員繞道午門側翼,從左,右掖門進入。
午門上有一座樓,名為五鳳樓,守門太監接下來敲響鐘鼓,敦促百官進入皇宮。
文武官員進入午門之后,先要在金水橋南按照品級站好隊伍。
蘇澤已經是從四品了,他站在文官隊列的靠前部分,等著鳴鞭的太監抵達。
兩名太監手持長鞭,鞭子揮舞起來后破開空氣,發出尖銳的鞭鳴,
文官由內閣首輔高拱為首,武官則由定國公徐文壁為首,按次序過橋。
隊伍來到奉天門丹陛之前,此時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兩隊相對而立,站在御道兩旁,等待皇帝到來。
皇帝的座位設在奉天殿廊內正中,稱之為金臺。
再一次體驗正旦大朝會,蘇澤不得不承認,這種大型儀式確實能營造出一種神圣感,這也是彰顯皇權最好的方式。
就在蘇澤胡思亂想的時候,韶樂想起,一群鴻臚寺官員引著御駕出現在群臣視野中。
蘇澤見到了好友沈一貫,鴻臚寺也是各種典禮儀式的操辦者,緊接著鴻臚寺官員的是皇帝身邊的太監,等到皇帝的金鑾出現,陽光已經撒在了紫禁城內。
蘇澤看清楚了金鑾御駕上的皇帝。
這位正值壯年的天子,身形仿佛又清減了幾分。
朝臣們眼尖地注意到,那象征至高無上的赤色龍袍似乎也顯得有些空曠。
皇帝的面頰蒼白中透著一絲病態的潮紅,遠不如往昔容光煥發。
在場的聰明人,都看到了皇帝的虛弱,看來隆慶皇帝希望通過這次朝會,想要彰顯自己對帝國統治力的計劃是失敗了。
接下來,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下,在太監的簇擁下,皇帝進入大殿內,蘇澤這個從四品的官員,也在一群侍衛的引導下進入大殿。
五品是個分水嶺,五品和五品以下的官員,只能站在大殿外。
超過正五品的官員,就有資格位列在這大殿中。
蘇澤是從四品,所以站在大殿的角落中。
幾道目光落在蘇澤的身上,蘇澤知道這是負責維持秩序的御史。
殿中御史負責糾察殿上群臣的禮儀,失儀的大臣可以當場彈劾。
蘇澤知道自己和御史的關系不好,所以他標標準準的按照上朝的禮儀執行,倒是沒被御史抓到把柄。
隆慶皇帝升座后,鐘磬齊鳴,響遏行云。
正旦大朝會的內容都是準備好的,先是內閣首輔高拱領著閣臣說上了幾句吉祥話,然后就是閣臣匯報隆慶五年歲入盈豐、四境安寧。
這些奏對如同照本宣科,內容流于表面,只圖場面上過得去。
這讓蘇澤想到了前世的年終總結,儀式感大于實在意義。
相比奏疏本身的內容,群臣其實都是觀察皇帝。
當然,這大殿內的群臣不可能直視皇帝,要么用余光打量,要么聽皇帝的聲音。
每起奏對,皇帝都緩緩頷首,偶爾嘴唇微動,低應一聲“知道了”。
聲音不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緊挨御座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微躬著身,再由他洪亮地傳諭下來。
奏事完畢,各部院主官輪流上前,再說一些大明江山永固之類的吉祥話。
最后就是皇帝講話,這場朝會就要結束了,蘇澤見到隆慶皇帝慢慢的站了起來。
就在他剛剛開口,身體猛烈的搖晃了一下,身邊的馮保連忙扶住他。
這么大的動作,自然被群臣注意到。
在群臣驚詫的眼神中,隆慶皇帝最終還是穩住了身體。
但是他額頭的汗水,暈染開了臉頰上的紅妝,露出慘白的膚色。
他嘴唇蠕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馮保小心翼翼的扶著皇帝坐下,隆慶皇帝閉上眼睛。
馮保則將耳朵貼在他的嘴邊,緊接著馮保拿起龍椅邊上的圣旨,迅速宣讀完畢。
太監們簇擁著皇帝,匆忙向后宮而去。
等皇帝離開后,整個大殿立刻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