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團結已經不復存在。
等到十一月十五日,直吳鐵路募資完畢后,江南各縣都各自組成商團。
江南的出資被分散后,最大的一筆投資,則是來自于倭銀公司。
這期間,顧憲成也掙扎過。
他奔走于各個商團,試圖重新凝聚出一個江南整體,來對抗李文全的倭銀公司。
但結果自然是失敗了。
別的府的士紳們一句話:
“你們常州府先整合起來再說!”
顧憲成就無言因對了。
事情鬧到這一步,他連常州府都整合不了。
常州府下的各縣,都無法接受他這個無錫人來領導大家。
顧憲成十分的受挫,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要辦成一件事是有多難。
顧憲成也開始明白,蘇澤入仕以來,“一月兩疏,疏疏皆允”的含金量有多高!
直吳鐵路其實對于朝廷來說不過是一件小事,可就是辦成這件小事都這么難。
但是顧憲成也是愈戰愈勇的性格,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
十一月十七日,各類統計工作最后完成。
直吳鐵路合計募集二十六萬銀元。
其中江南七府合計出資十八萬銀元,但是分散在各縣。
倭銀公司出資五萬銀元,成為整個直吳鐵路出資最多的單一股東代表。
剩下的三萬銀元,則由京師和直沽的部分富商士紳出資,他們自然都站在了李文全的身后。
經過確認后,李文全代表倭銀公司,成為整個直吳鐵路的籌備會會長,負責籌備直吳鐵路。
對于這個結果,縱然有顧憲成之類的讀書人不甘心,可是江南的士紳們已經爭紅了眼,他們寧可由李文全這個“外人”擔任鐵路籌備會的會長,也不愿意讓其他縣代表整個江南。
對此,顧憲成又出了一個新對策。
這一次江南眾人不愿意再來無錫會館聚會,顧憲成只能挨家挨戶的拜訪。
高攀龍跟著顧憲成,跑完了江南七府各縣代表的駐地,也累的夠嗆。
但是顧憲成卻沒有絲毫疲憊的感覺。
“叔時兄(顧憲成字),這樣做真的行嗎?”
顧憲成篤定的說道:
“自然可以!如今的局勢,說服江南士紳共同支持一件事很難,但是讓大家共同反對一件事還是很容易的!”
原來,顧憲成的計劃也很簡單,就是在明日的直吳鐵路籌備會議上,江南各縣代表合起來反對李文全的所有提案。
“武清伯世子是倭銀公司的董事長,事務繁忙,他是沒有精力和直吳鐵路扯皮的。”
“只要大家聯合起來反對,讓他辦不成事情,那最后直吳鐵路的控制權,還是要落在我們江南士紳的手里!”
這就是顧憲成的對策。
畢竟直吳鐵路的大部分股權還是在江南士紳的手里,既然無法聯合起來辦成事情,那聯合起來反對還是能做到的。
只要大家聯合起來反對,將李文全的耐心磨光,他自然會讓出直吳鐵路的領導權。
高攀龍有些憂慮的說道:
“叔時兄,何至于如此?我也聽說了,這位武清伯世子非常有能力,澎湖殖拓和倭銀公司都是他主持的,都獲得了豐厚的利潤,就是直吳鐵路交給他籌備,只要鐵路能早日修成,對于我們江南也是利大于弊啊。”
“咱們何必非要和武清伯世子爭呢?”
高攀龍心里還有后一句話,何必非要和朝廷過不去?
顧憲成看向好友問道:
“云從兄(高攀龍字),你是不是覺得顧某非要和朝廷打擂臺?爭奪直吳鐵路的控制權?”
高攀龍還是點頭,
“云從兄,鐵路事關重大,不得不爭啊!”
“云從兄,你覺得這天底下的稅,最好征收的是什么?”
高攀龍立即答道:“自然是田稅了。”
顧憲成搖頭說道:
“不對!”
高攀龍反對道:“田畝土地就在冊上,照冊征稅不就行了,而且自古以來,田稅就是歷代的正稅,自然是田稅最好征。”
“云從兄,你我都是江南士紳,你不知道避稅的手段?”
“這天底下的田稅是最難征的,土地雖然是定額,但是無論是士紳富豪,還是自耕貧農,都會想盡辦法抵觸征稅。”
“而且田畝土地,產權復雜,土地丈量起來需要人手,收稅還需要委派官吏,這其中的門道太多了。”
“征收田稅,實則就是費時費力,不得已為之的事情。”
“這天底下最容易征收的,其實就是商稅了。”
“商人通過貨殖貿易獲得財富,征稅所得來自于浮利,而非是田稅那般從百姓手里扣食,商人抗稅的反抗力度是最小的。”
“貿易增殖,最重要的就是貿易階段,所以只要卡著貿易的節點,就很容易征收到稅收。”
“比如大明在港口征收的市舶稅,你見到多少抗稅的?”
“還有已經開征商稅的幾個省,征收的都是卡口的厘關商稅,對往來商人征稅,這也是效果最好的征稅辦法。”
“說了這么多,云從兄,若是朝廷要對江南征收商稅,最容易的是什么辦法?”
“自然是在鐵路上對貨物的商品征稅了!”
“而且如此命脈,若是落入朝廷手里,那江南貨殖的利潤,就會被朝堂得知,那朝廷就更要對江南征稅了!”
聽到這里,高攀龍才算是明白了顧憲成的打算。
但是高攀龍還是有些不理解的問道:
“叔時兄,蘇翰林也有四民平等之論,商人從貨殖獲利,所以上交商稅,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何叔時兄要如此反對?”
“若是江南的商稅都用于江南,那自然沒有問題。”
“可若是江南的商稅,用在補貼陜甘的辦學上,云從兄怎么想?”
“這天底下的事情,不患貧患不均也!”
高攀龍被顧憲成說服,既然這樣,也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繼續和朝廷爭奪直吳鐵路的控制權了。
東宮。
“蘇師傅,這些江南士紳竟然如此可惡!”
小胖鈞臉色難看,直吳公司的股份中,東宮也有份額。
顧憲成串聯的聲勢很大,李文全接到了風聲之后,立刻來東宮向自己的胖外甥求助。
實際上是向蘇澤求助。
被小胖鈞請過來的蘇澤,聽完了李文全接到的消息后,也猜到了顧憲成的謀劃。
只能說這位“東林先生”,不愧是原時空東林黨的創始人,此君果然最擅長做反對派。
而事實上,在野的反對派也是最容易的。
他們只需要嘴炮就可以了,但是執政的人需要考慮的就很多了。
如果真的讓顧憲成串聯成功,李文全還真沒時間和他們耗。
倭銀公司要組織第二次貿易,李文全還要返回澎湖,照看一下澎湖殖拓團的事情。
這位大明國舅爺,手里可是掌控著六位數的銀元。
李文全也擔憂的看著蘇澤。
蘇澤思考了一會兒說道:
“這件事其實好辦。”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江南士紳能夠因為利分開,也能因為利聚集在一起。”
“要分化他們,用利就可以了。”
小胖鈞皺眉說道:
“蘇師傅,難道孤還要反過來去拉攏這些江南士紳?”
蘇澤對著小胖鈞說道:
“殿下,政治其實和做生意差不多,本身就是妥協,這是江南士紳在和我們討價還價呢。”
小胖鈞思考了一下說道:
“可舅舅也沒有時間和這些江南士紳耗著啊,不能每次都這么做啊?那直吳鐵路何日才能開工?”
蘇澤對著李文全說道:
“世子,您懂怎么修鐵路嗎?”
李文全連忙搖頭。
“那整個直吳鐵路的籌備會,有人懂得如何修鐵路,如何運營鐵路嗎?”
李文全又搖頭。
鐵路在整個大明都是新鮮事物,他們能懂就怪了。
于是蘇澤說道:
“既然如此,直吳鐵路就不適合由董事會運營鐵路,專業的事情應該交給專業的人來做。”
“世子可以建議,直吳鐵路的董事會,不負責日常的工作。”
李文全問道:“那誰來負責日常工作呢?”
蘇澤說道:
“由董事會出資,雇傭專業的團隊,設一專職,名曰經理,統籌負責鐵路建設和運營。”
“董事會只需要負責監督,審查專門經理和其團隊,并對鐵路公司的預算進行監督就可以了。”
“董事會有任何決議,交給經理負責執行就行了,而鐵路公司的日常運營,交給經理和其團隊就行了,不需要事事都報告董事會。”
“這些江南士紳不是喜歡吵架嗎?那就讓他們在董事會好好吵架,只要他們不干涉具體的運營事務,鐵路公司也不會出問題。”
李文全眼睛一亮,這辦法非常適合目前的局勢,他也不可能將全部精力都放在直吳鐵路上,還不如將鐵路交給專業人士來運營。
小胖鈞若有所思的說道:
“蘇師傅這一套,怎么這么像我們大明的內閣制度?”
蘇澤嚇了一跳,難道小胖鈞又要偷懶?
蘇澤嚴肅的說道:“殿下此言差矣。”
“這治國和管理一家公司可是區別很大的。”
“公司辦不下去,最多就是破產,可國家若是治理不好,那可是要出打亂子的!”
“殿下日后是要入繼大統的,切不可生出怠惰之心。”
聽到蘇澤如此嚴肅,小胖鈞也連忙說道:
“謹受蘇師傅的告誡。”
不過蘇澤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畢竟以小胖鈞這個年紀,總是會有偷懶的心。
可這個時代的大明,皇權是非常重要的政治力量,絕不是西方那種虛君能比的。
也正是原時空的萬歷皇帝不作為,才讓大明的國力衰落,給明末動亂埋下了諸多伏筆。
所以蘇澤一直以來對小胖鈞的教育,是循序漸進的讓他對政治產生興趣,明白身為大明皇帝的職責。
同時也不會給他太大的壓力,讓他產生叛逆。
李文全在得到了蘇澤指點后,也開始串聯江南士紳代表。
等到十一月二十日,在李文全的提議下,直吳鐵路的股東協商會議召開。
這次會議定在工部,除了直吳公司的籌備會股東們,還有工部負責鐵路營造的官員,蘇澤這個鐵路的首倡者,自然也在出席的行列。
鐵路和水利專務大臣雷禮對此十分的重視,不僅僅讓工部準備了最大的公堂“節慎堂”給協商會議開會,還安排了房山鐵路的代表,向直吳鐵路的籌備會成員,介紹鐵路建設的各種經驗。
工部,節慎堂內。
蘇澤再一次見到了顧憲成。
比起上一次,這位東林先生憔悴了不少。
平心而論,顧憲成這番博弈已經很不容易了。
現在的顧憲成,可不是原時空的東林先生,他如今不過是無錫的區區一個秀才,能夠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足以說明他的能力了。
只可惜他遇到了自己。
若是其他人,怕是直吳鐵路的控制權,還真要被這些江南士紳搶走。
這是蘇澤絕對不會允許的。
鐵路,是經濟命脈,這可不是一條運輸路線這么簡單。
原時空的近代各國,都會用鐵路里程來評價一個國家的國力,而鐵路的貨物運輸量,也是非常重要的經濟數據,這就是大明未來商稅的稅基所在。
京師到直沽,松江府到吳淞出海口,這一南一北,日后必然會成為大明最繁華最賺錢的鐵路路線。
這么重要的經濟命脈,是不能掌握在最反抗商稅的江南士紳手里的。
果不其然,等到眾人到齊之后,李文全首先說道:
“正如諸位所知,李某乃倭銀公司董事長,事務纏身,澎湖、倭國貿易繁劇,難以常駐京師全程督辦此鐵路之建設與運營。”
聽到這里,顧憲成臉色一喜,他以為是李文全自己愿意退讓,這才說出這番話。
就在他準備帶頭鼓掌的時候,李文全又說道:
“李某近日反復思量,深感鐵路修建、運營乃極其專門之事務,非吾等讀書人或商家所精熟。”
“縱覽在座諸公,包括李某在內,皆非熟悉鋪軌、調度、管理等鐵路實務之人。吾等若事事親為,恐事倍功半,反致延宕。”
李文全吸了一口氣說道:
“吾等董事會,應出資延攬真正通曉鐵路營造與運營之專才賢能,組成一專門經理班子,委任其中德才兼備者為‘經理’,全權統領直吳鐵路之建設與日常運營事宜!”
“李某之策,諸君誰人贊同?誰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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