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段暉帶著昨夜宿醉的酒氣來到吏部的時候,就接到了選郎張四維的召見。
他來到張四維的公房里,聽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大冢宰讓我出任遼陽兵備道?”
段暉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張四維看著這個同僚,內心滿是厭惡,但是他臉上還掛著和煦的笑容。
今日一早,大冢宰楊思忠就將自己叫過去,然后詳細詢問了昨日蘇澤來吏部的事情。
接著張四維就驚訝的聽到了,段暉竟然建議楊思忠將蘇澤的功勞昧下!
張四維連忙勸阻,楊思忠也同意了他的建議,決定讓吏部和蘇澤聯署上書。
接下來,楊思忠暗示張四維要段暉逐出京師。
身為選郎,張四維自然要為大冢宰分憂,他很快就給段暉找了這么一個差事。
張四維笑容滿面的說道:
“遼陽總兵李成梁近日上奏,入春以來女真人又開始襲擾漢人的屯墾,所以請求朝廷派一位兵備道過來,整飭遼陽的防線。”
“思來想去,大冢宰覺得段員外郎能力出眾,可以擔當此任。”
這下子段暉徹底傻了,遼陽?九邊前線?
緊接著張四維又說道:
“遼陽總兵李成梁是桀驁悍將,所以段員外郎這次去,不要對他的軍務指手畫腳,只要做好軍屯的事務就好了。”
兵備道本身就是軍政一把抓的職位,比如當年申時行擔任直沽兵備道,就在直沽又治民又練兵,然后因為練兵的功勞升遷為武選郎。
這本來算是個外放升遷的好位置,可遼陽是九邊的邊陲,而且聽張四維這個意思,他這個兵備道還管不了李成梁這個遼陽總兵?
那不等于發配到邊疆軍屯了嗎?
段暉的臉色徹底白了,張四維卻繼續說道:
“這個職位缺員很久了,兵部這幾日又過來催,大冢宰這才想起段員外郎這位人才,于是決定就是讓你出任,可切莫辜負大冢宰的信任啊。”
聽到這里,段暉還想要掙扎一下,卻看到張四維變了臉說道:
“段員外郎,遼陽乃是九邊重鎮,你可是大冢宰親自定下的人選,難道你要抗命嗎?”
身為選郎,張四維不知道決定了多少官員的前途,在他的威勢下,段暉只能將拒絕的話咽下去。
這時候張四維又說道:“這遼陽總兵李成梁雖然是武將,也有些桀驁,但是在陛下和幾個閣老心里也都是掛了號的。”
“你到了九邊切不了擺京師來的架子,那些粗鄙軍漢真的動了手,吏部也來不及施救。”
段暉:“……”
他也不是官場新人了,自然能聽懂張四維的意思。
李成梁不是普通武將,是皇帝和閣老都記得的,告誡自己不要去惹他,乖乖做好屯田拓荒的事情。
后一句就是警告了,遼陽這種邊陲,如果真的鬧出事來,吏部也不會幫他。
段暉失魂落魄的離開張四維的公房,張四維卻像是隨手處理了一件垃圾一樣。
從職位上,員外郎升兵備道還算升遷。
申時行當時是京官五品轉任直沽兵備道的,段暉才從五品,這不算是貶謫他。
但是同級的職位猶有區別,直沽兵備道和遼陽兵備道完全不一樣。
身為吏部官員,張四維實在是太清楚,如何對付段暉這樣的官員了。
四月底,報館。
蘇澤本月兩份奏疏都已頒行。
在京官員都需要向科道報備自己在京師房產情況,需要申請新式土樓的官員,需要從科道開具“無房證明”,才可以排隊申請。
另外五品以下官員,可以拿著“無房證明”,向吏部申請住房津貼。
這兩項制度,迅速得到了基層官員的叫好。
蘇澤則看著系統的結算報告:
《奏為請恩恤寒微京官以安職守事》通過,大明貧寒官員有了租房津貼,改善了官場新人的生活。
這項制度,給官員俸祿之外增加了補貼收入。
朝廷濫發官員補貼,給財政帶來了沉重的負擔,也引起了民間普遍不滿。
國祚2。
威望500。
剩余威望:1470
好家伙,竟然減了國祚。
但是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權力只會對權力來源負責。
現在的大明朝,屬于向上的時代,執政的也都是有理想的官員,官場風氣也相對清明。
等過上一兩代,執政的人未必能有如今的志向,濫發津貼收買人心就很自然了。
而且預算這東西,從來都是增加容易,想要砍掉就有巨大阻力了。
關上系統,蘇澤嘆息。
這也不能說是自己好心辦壞事,而是世間的事情就是如此無奈,今日之良政,總會被濫用為惡政。
任憑你再精妙的制度,也沒辦法阻止上下一心鉆空子。
自己也只能做好一代人的事情,后面也只能相信后人智慧了。
四月末,當忙了一天的國子監司業沈鯉回到國子監,看著下面官員遞上來的材料。
五經博士胡倫說道:
“司業,這些都是國子監內無房官員的證明。”
沈鯉點點頭,國子監是典型的清水衙門,很多國子監官員都是無房的。
這輪津貼改革中,國子監大半官員都開了無房證明,沈鯉覺得這些官員都去吏部申請太麻煩,直接讓手下搜集全了,一起送到吏部去。
國子監上下對于沈鯉十分感激。
沈鯉點點頭說道:“這些日子大家都忙了,這點事情就不勞大家奔波了。”
胡倫也想起隔些日子的忙碌,也點點頭。
誰能想到,曾經最清閑的國子監,如今能忙成這個樣子。
先是國子監預科開班。
沈鯉對于國子監預科十分重視,給第一批預科配備了五經博士作為老師。
明初以來,國子監的教育水平下降,很多舉人都不愿意入監學習。
但是這是對舉人來說,對于國子監預科生來說,這些五經博士已經是他們原本這輩子都接觸不到的良師了。
讓沈鯉意外的是,本以為這些五經博士會有怨言,可沒想到這些五經博士們卻很樂意去教預科生。
胡倫就是這樣一名五經博士。
原本國子監中,監生嫌棄五經博士教學水平低,捐錢進國子監的更不會去聽課。
這些五經博士授課,也就是按時上課講課,講完課就走。
胡倫想起自己第一次給預科生上課,面對課堂中那些渴求知識的目光,自己上完課后,那些圍著自己答疑的學生,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
這些國子監預科生是地方學政推薦上來的,本來胡倫還擔心這些寒門學子基礎不好。
但是很快胡倫就發現,基礎不好根本不是什么問題,最重要的是這幫學子的求學之心。
老師和學生也是互相感染的。
胡倫幼年家貧,也知道讀書不容易。
面對這些同樣出身的寒門子弟,胡倫也拿出了熱情,還專門拿出課余時間給學生答疑補課。
胡倫甚至還仿照《送東陽馬生序》,給自己的學生寫了一篇勸學的文章。
這篇文章胡倫用了真情,寫出了自己少時求學的不容易,又對在場預科生提出了未來期許,寫完以后胡倫又在課堂上念了一遍,讓課上的學生都感動不已。
等著下課的時候,名叫孫文啟的預科生找上了自己。
原來這個孫文啟原本是京師的報童,因緣際會被推薦入了國子監預科。
孫文啟是整個班上基礎最差的學生,但是孫文啟又是班上天資最高,學習最刻苦的。
孫文啟聽完了胡倫的文章,向胡倫建議向《樂府新報》投稿。
胡倫原本是不敢投稿的。
京師大報發行至今,投稿的人越來越多,錄用的標準也越來越高。
胡倫就知道國子監中,就有幾位五經博士經常給《樂府新報》投稿,想要在報紙上一夜揚名。
但是至今沒有人能在《樂府新報》上發文章。
但是在孫文啟的勸說下,胡倫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給《樂府新報》投稿。
結果是這篇文章很快被《樂府新報》錄用,直接刊登在了下一期的報紙上。
這也讓胡倫狠狠在國子監露了一次臉。
胡倫拿到稿費之后,用這筆稿費幫著預科班買了很多書,又傳為國子監內一段佳話。
很多五經博士都在教學中找到了新的目標,明白先賢教書育人的意義。
這種變化讓沈鯉十分欣喜。
他接手國子監后,曾經用了很多辦法,試圖重振國子監。
但是除了挑了一批貢監生尖子外,沈鯉重振國子監沒什么成果。
沒想到自己重振國子監的想法,會以這種方式成功。
沈鯉又說道:“子明(胡倫字),我記得你是衛學出身?”
胡倫說道:“司業,下官是福建海衛出身,年少失怙,是在衛學讀書,后來科舉中第的。”
沈鯉其實也是看了胡倫在《樂府新報》上的文章,才知道他是沿海衛所的衛學出身。
大明很多衛所可以辦學,衛所子弟可以在衛學就讀,以衛學生的身份參加科舉。
沈鯉說道:“子明,今天殷閣老召我去禮部,談起了水師學堂預科的事情。”
聽到這里,胡倫臉色微變。
殷士儋這個新入閣的專務大臣,現階段主要經歷就放在三大預科上。
國子監預科是最容易的。
國子監預科就在國子監內,直接用國子監的老師就行了,校舍稍微整修一下能用。
武監的預科難度也不大,武監本身就設置了預科,建造的時候就預留了校舍,師資用武監的教官就行了。
只有這個水師學堂預科,才是殷士儋和禮部最頭疼的事情。
別說是水師學堂預科了,水師學堂的師資力量都不足。
沈鯉說道:“子明啊,昨日張閣老也關心了水師學堂的事情,戶部專門撥發一筆銀元,給愿意去萊州的教師安家。”
“安家費?”
沈鯉說道:“是啊,子明在京師還是租房吧?”
胡倫點頭,沈鯉說道:“萊州的房子可要比京師便宜多了,戶部給愿意去萊州的教師費用,幫助他們在萊州置產安家。”
“水師學堂和水師學堂預科還有水師的補貼,算下來俸祿要比京師高一倍。”
聽到“高一倍”,胡倫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京師居大不易,胡倫中進士太晚,最后只能來國子監混日子。
原本還能勉強支撐,但這些年來,京師的商品越來越多,胡倫家中有兩個兒子,開銷也越來越大。
想起家中老妻的埋怨,胡倫原本也想外任,但是自己一沒錢聘請師爺,二沒過硬的關系,去地方搞不好還要被胥吏欺負。
沈鯉又繼續說道:“另外吏部也發了新規,水師學堂和預科雖設在萊州,但是也是大明官方三大學堂之一,所以水師訓堂的教官還是京官。”
接著沈鯉又說道:
“京官子弟,按例是可以在順天府科舉的。”
聽到這里,胡倫終于下了決心。
他家中有二子都在準備科舉,之所以不肯外任,也有為了兒子前途的考量。
既然朝堂上的大佬們都已經考慮周全了,胡倫答應了沈鯉的要求 胡倫下定決心后,回家和老妻說明了情況,聽說又能保留京官待遇,俸祿又能翻倍,胡倫的老妻也支持他去水師學堂任教。
胡倫的妻子帶著兩個兒子留在京師讀書,他先去萊州看看情況,如果萊州的環境好就把妻兒接過來。
胡倫臨別的時候,又舍不得自己預科的學生,又在國子監預科講了最后一課,勸導學生們好好努力。
在場的預科童生也都舍不得胡倫,相執淚眼后,胡倫終于踏上了前往萊州的路。
這一次水師學堂來京師“挖人”,給的待遇確實不錯,胡倫見到了幾個相識的官員,甚至還有一位翰林院不得志的老翰林。
一行二十人,在水師軍官的護送下,乘坐漕船前往直沽,再乘坐海船前往萊州。
等到胡倫看到直沽港口云集的商船,又看到巨大的水師戰艦直沽號,原來水師是這么財大氣粗的嗎?
這下子胡倫也對前途有了信心。
五月,報館中的蘇澤,聽到窗外的咕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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