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反對?
何素心興奮起來。
何心隱的文章辛辣諷刺,每一次發表都能帶動《新樂府報》的銷量,只可惜他已經很少親自寫文了。
報社的日常運營,也都交給了何素心手上。
何素心給何心隱研墨,又給他鋪上紙,何心隱只是簡單打了腹稿,就迅速寫下了一篇文章。
何素心則在一邊看,但是看著看著他覺得不對勁了。
這不是反對蘇澤的文章啊?
這是幫著蘇澤,反駁那封投稿來信的文章!
何素心越看越是心驚。
只看到何心隱寫道:
“官員之俸,自何處來?”
“一民衣食供養百吏,萬姓膏血澤被一方。”
“黎庶躬耕于隴畝,小販叫賣于市井,織婦夜織于寒舍,行商困頓于旅途。彼等輸租納賦,以供國家,朝廷養士之俸粟皆其滴汗瀝血所聚也!”
“故,官員所為者,非獨食君之祿,實乃萬民父母托付治理之重器,享用者乃萬民同胞之膏脂!”
“爾言私事,何其荒謬!”
“試問父母焉有對供養其之子女言隱私之理?”
“官員之俸祿、所置產業之根基,既皆取之于民,則其家財之來去正邪、豐儉用度,便關乎民心之得失、吏治之清濁。此非一己之私,實為天下之公!
“蘇翰林此法尚存不足,其度猶淺!僅向科道報備,匿書尚且憂其“瞞報少報”之弊,誠然可慮。”
“本報倡其當更進一步,凡七品以上京官歲首所報京師產業詳冊,當擇其要略,公之于報紙之上!”
“民為水,官為舟,水清方能行船。產業公示非欲辱士君子,實欲借天下黎庶之目為鑒,照其清廉正大之心!”
“敢以清白置產者,見光何懼?必坦然而行于市井,問心無愧于百姓。唯其心有鬼胎,懼其巨產來路不明者,方畏光如魍魎,懼天下之口舌議論!”
“其論二,非待囚徒之道,乃正‘待士之道’也!”
“慈父嚴母,真愛護其子女者,非放任嬌寵,必教之以規矩,束之以德行!子女行差踏錯,損及自身,更辱及家門。待士亦然!”
“寬縱貪墨者,使其墮于欲壑,身陷囹圄,家破名裂,此乃“害士”也!”
“設立嚴制,以天下之目為監督,使其不敢輕染貪墨。居者知廉,行者知恥,貪者知懼。身正行端,名節昭彰,仕途平穩,家業長久。此乃護士也!”
“官清則民信,民信則官安,上下相孚,此乃江山社稷安定基石。”
等到何心隱寫完,何素心心中覺得這文章有些不對。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傳統的說法。
但是何心隱在文章中,卻將“君祿”和“民膏”聯系起來了,將忠君和愛民這兩件事畫上等號。
這總覺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如果順著這個思路推下去?
何素心連忙搖頭,在這個推導中,似乎藏著什么大逆不道的東西。
收起這些雜亂的心思,何素心看向自己的老師問道:
“何師,您為何要幫蘇翰林說話啊?”
何心隱笑著說道:
“我非是幫著蘇子霖說話,而是說的公論。素心啊,吾等文士,以筆為刀,遇到不平之事自然要持刀沖上去的。”
“這封信,蘇子霖的奏疏原文,還有我的文章,增刊一個版面,安排在下一期出版。”
“號外號外!”
都察院外,聚集著一群報童。
在蘇澤辦報的時候,六科和都察院出于對辦報的反對,所以都沒有訂報。
日后各大衙門除了《樂府新報》外,也開始訂購其他民報,但是六科和都察院都沒有訂報的經費。
從這件事后,六科和都察院的官員就要自己買報紙。
六科在皇城內,他們的人少,一般去蹭隔壁中書科的報紙看。
都察院人就多了,這么多御史也不可能都去蹭別的衙門的報紙,所以報童就發現了商機。
都察院門前,你能買到京師所有發行的報紙。
從四大報到各種小報應有盡有。
福建監察御史馬汲來到一個報童面前問道:“有沒有最新一期的《新樂府報》?”
“有的有的,官爺,惠誠一銅幣。”
馬汲有些肉疼。
一銅幣對于他這個御史也不算多,但是京師這么多報紙,一個月少則十期,多的日刊,如果都買要花不少錢。
可別的衙門官員可以在衙門看報,也不用所有報紙都買,但是御史就不行了。
身為御史,必須要關注輿論的動態,了解朝堂和民間的風向。
沒辦法,閣老們都會定期在官報上發文章,遇到大事件也要發表看法。
甚至某個閣老沒有就某個熱點發文,或者一段時間沒在報紙上露面,官場上都會猜測他是不是失勢了。
報紙上的民間消息也很重要。
自從報紙出現以來,官府也沒辦法在很多事情上裝死了。
一旦形成民間輿情,皇帝也能看到文章,御史臺如果不能提前調查清楚,等到皇帝問起就被動了。
要是鬧成房山縣那樣的事件,連相關御史都得受罰。
馬汲付了錢,迫不及待的打開報紙,頭版沒有?
那封信和蘇澤奏疏的抄本,就是馬汲寄給何心隱的。
本來馬汲以為會在頭版頭條刊出,難道是下一期?
以這些報社的尿性,這樣的新聞還不是第一時間刊登嗎?
馬汲又發現報紙的厚度不對,他翻到中間,原來是增發專版了!
遇到重大新聞,頭版刊登不下的時候,報社就會多印一頁,這也說明《新樂府報》對于這件事的重視。
馬汲準備坐到公房好好欣賞自己的“杰作”,于是快步走進了都察院。
馬汲回到了自己的公房中。
他這種普通御史,只能和其他御史擠在一起辦公。
看著隔壁資深御史的單獨公房,馬汲露出羨慕的表情。
趁著同僚都沒來,馬汲拿出報紙,認真看了起來。
《新樂府報》上刊登了自己的信和蘇澤的奏疏,但是除了這個之外,還有一篇報紙社論。
馬汲也以為這是幫自己搖旗吶喊的,于是更激動的讀了起來。
等馬汲看完后,整個臉都白了。
這篇社論文筆犀利,將自己信中的理由狠狠批駁了一番。
不對啊!
馬汲選擇《新樂府報》,就是因為這份報紙總有點“反賊”傾向,總是會有意無意批評朝廷的政策。
馬汲本以為《新樂府報》會站在自己這邊,反對蘇澤的奏疏,卻沒想到報紙徹底反駁了自己的來信。
關鍵是這篇文章寫得邏輯清晰,論證有力,馬汲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反駁的論點。
如果這只是發生在都察院內的辯論,這倒是也沒什么。
可偏偏這是刊登在報紙上的文章!
以《新樂府報》的發行量,馬汲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和這些大報相比,自己完全處于輿論失聲的狀態,也就是說只有報紙可以批駁自己,但是自己卻沒辦法反駁!
更糟糕的是,馬汲突然發現自己犯了致命錯誤!
在官員中,贊同房產報備的是少數,反對的是大多數,自己可以用人多勢眾來制造輿論!
可這個話題捅到報紙上,如果放在整個社會上,那支持房產報備的,反而是大多數了!
明明優勢在我,為什么要將蘇澤的奏疏捅到報紙上?
馬汲恨自己昏了頭,以為自己得到了都察院同僚,還想把蘇澤的奏疏刊登在報紙上,狠狠羞辱他。
卻沒想到現在都察院反而處于不利地位了!
馬汲連忙將報紙收起來,擔憂的等待事態進展。
果不其然,隨著更多御史來到都察院,整個都察院的風向開始逆轉。
甚至連資深御史都走進了公房,對著所有御史說道:
“諸君看了報紙了吧?竟然有人將朝廷公文泄露給民報,內閣已經派人來問,大司憲震怒,已經向內閣保證,一定要將這個泄密的人揪出來!”
“爾等若有線索,可以去找大司憲!”
聽完了資深御史的話,馬汲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新樂府報》將自己的來信原文刊登了,自己在都察院多年,不少同僚都熟悉自己的行文風格。
只要有心人去查,很快就能把自己揪出來。
而都察院中,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了。
想到這里,馬汲幾乎要癱軟在座位上。
他仔細思考了一會兒,顫顫巍巍的站起來,與其被人揪出來,還不如自己去向左都御史自首。
內閣首輔高拱也很驚奇,蘇澤的奏疏竟然這樣通過了。
《新樂府報》上的文章,直接將那些反對房產報備的官員駁到啞口無言。
是啊,普通百姓也要問,你一個當官的,連京師房產都不愿意報備,是不是心里有鬼?
接下來是都察院失聲。
在報紙刊發后,都察院迅速反應,查明泄露蘇澤奏疏的,就是福建道御史馬汲。
關鍵是,這份奏疏并不是皇帝御批完交給科道的,而是皇帝發給科道征求意見的。
也就是說,這份奏疏還在公文體系流轉中,并不是頒布給天下的圣旨。
這樣一來,馬汲泄露了朝廷還在商討中的公文,這已經是違反官場規則的行為了。
皇帝聽到之后也是震怒!
發給科道商討的國策也能泄露給民報,還是一名言官故意泄露的!
還引起了民間的議論,讓朝堂處于不利的地位。
到了這個時候,皇帝再次召見內閣,內閣首輔高拱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京師群情洶涌,皆言反對房產報備的官員是貪蠹之輩,如今科道也沒有異議,臣請陛下準奏頒行。”
隆慶皇帝點頭說道:“首輔此言極是。”
于是皇帝降旨,要求在京官員,都要向都察院報送自己在京師的房產。
此外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和都察院的御史,則要向六科報送房產。
內閣閣臣,大小九卿,也全部都要報送。
緊接著閣臣們帶頭報備了自己的房產。
高拱在京師就一座御賜的宅邸,報備的時候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張居正的宅子也是皇帝登基后御賜的。
趙貞吉的宅子是自己買的,趙氏是四川望族,家族原本在京師就有祖宅,這座宅子是在祖宅基礎上擴建的,也沒有什么問題。
雷禮的宅子是先帝御賜,殷士儋則干脆在京師沒有宅子,一直都是租房子過。
有了閣臣帶頭,京師官員也知道反對沒用了,只能乖乖的上報。
四月二十五日,報館。
“子霖兄,陛下已經通過你的奏疏了!”
羅萬化也不知道蘇澤到底走了什么狗運,御史馬汲竟然做出如此愚蠢的行為。
但是羅萬化又問道:
“子霖兄,只是讓官員報備,這能防腐嗎?”
蘇澤說道:
“子霖兄,這貪腐的問題,是歷朝歷代的頑疾,太祖曾經高壓反腐,最后有用嗎?”
羅萬化搖頭。
蘇澤說道:
“這天下的官員,總有那心術不正,就是要貪墨的,這樣的人,就不是任何制度能約束的,需要的是國法的嚴懲。”
“但是這天下中事情,也總不是非黑即白的,總有那么一些心中有圣賢教導,但是卻時常被誘惑的官員。”
“報備制度,就是驚醒這類官員。”
羅萬化這才點頭。
蘇澤說的沒錯,僅僅是一個房產報備制度,起不到杜絕腐敗的作用。
蘇澤又說道:
“個別的腐敗其實不難治理,抓一兩個貪官就是了,最怕的是風氣壞了。”
“一甫兄,如果貪官大張旗鼓的在京師購房置產,清白的官員卻要擠在蝸居中受寒暑之苦,你是清官你怎么想?”
“官員以貪腐享樂為榮,以清廉守正為恥,每個人進了官場都想要撈好處。”
“官場風氣一旦不正,那再想要逆轉就難了。”
“讓他們貪腐的時候顧忌更多一點,讓他們貪墨回來的銀元更難花出去一點,那下一次的時候他們就會思考,這樣到底值得不值得。”
“讓朝中清廉官員知道,貪墨官員是要提心吊膽過日子的,他們貪來的銀元也不能合法的花出去,那清廉官員也會愿意繼續清廉下去”
羅萬化重重點頭,原來蘇澤是這么想的,果然比自己想的深遠!
“子霖兄,你又要上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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