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熾熱陽光普照大地,樹上知了不知疲倦的鳴叫。
空氣中一股焦熱之氣,讓人心頭不得清靜。
對于陸無病幾人來說,這點溫度的變化,只做尋常,一點影響也沒有。
但是,后宮的一些嬌小娘們,卻是有些受不了。
想出各種辦法避暑,時不時的叱喝叫罵……
更有一些奴婢因為事情做得不夠妥當,從而招來責罰。
哭泣聲,厲喝聲,隱隱傳來。
“開始吧。”
陸無病對于老皇帝的后宮并沒有太多興趣,也不是進宮前來觀摩這活色生香之下的眾生態。
離著冷宮還有十丈遠,他就停下了腳步。
吩咐沈心竹出手。
既然大致鎖定了目標所在,陸無病不想耽擱,索性單刀直入,徑直尋上門來。
他知道,對于隱藏在宮中將近兩百年之久的老太監,而且,還是一個疑似歸真境的大高手。
面對這種人,想要讓對方逃都逃不掉,無疑是一個極為艱巨的任務。
有心想要調動大軍圍困,但仔細想了想,又覺不合適。
倒不是因為那些兵丁實力低微,派不上大用場。
而是一旦調動大軍搜索圍困,立刻就會被對方查覺,反倒打草驚了蛇。
“老衲守西北方向,防止此人逃竄出宮,遁入深林。”
大圓光寺主持法源神僧,低眉合什,首先出聲。
好像他與陸無病之間,從來沒有什么芥蒂,反而忠心耿耿。
“很好,有勞法源大師出手,只要能拖住一時半會,不虞此人走脫。”
陸無病輕笑點頭。
他知道法源老和尚所求為何。
無論多強的高手,只要有所求,就能為己所用。
都是大離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打打殺殺。
“老道不敢打包票,一定能留得下老太監。不過,想要通過東面入水逃逸,卻也艱難。”
青云老道有些不情不愿的,一邊揪著自己胡須,一邊徑直往東面偏北方向去了。
這個方向直通濰河,一旦被人突破,竄入河中,很難再擒拿得住。
“好,道長這次出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無病笑道。
想到先前一幕,他就不由得感嘆,真是一物降一物。
老道士是真的懶,懶到了骨頭里的那種。
自己請他出手,都是滿口推脫之言,直到小公主姬文秀出手拔了他三四根白胡子,方才不情不愿的答應下來。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陸無病差不多也想明白了。
姬文秀的生母林心巧當初是正兒八經拜在老道士門下修道……六歲入門,十八歲嫁人,整整學了十二年。
徒弟嘛,在一起相處得久了,老道士又是個孤寡老人,早就把自家女徒當成了寶貝女兒,情份深厚得很。
孩子大了,總有著自己的想法,想出去闖一闖天下,也有了自己的戀人,選擇自己的人生。
老道士當然不會阻攔,也不能阻攔。
只能默默的轉身再次入了山林。
這一個不注意,徒弟就死了,甚至,還是自殺的。
可想而知,青云老道士心里到底有多么愧疚,多么難受。
對于姬文秀這丫頭,心情那是復雜得很。
有心想要不管,卻又舍不得。
管了吧,卻又麻煩很多。
反正,老道士就是這么個糾結的性子,對于文秀這個小孫孫,他是真心說不出太多拒絕的話來。
于是,一大把年紀了,還得出來跑任務,心里這個難受啊。
陸無病看著他的背景,心想,只要肯出手就好。
雖然青云老道士辦事不太靠譜,但只要他答應下來的事情,多少還是會盡力的。
以他那從來沒探到底的一身本事,配合著法源和尚,定能把冷宮內的那位李公公生生困死在原地。
“我呢我呢?”
沈心竹已經感覺到了沉肅的氣氛。
“彈琴吧,不管如何,這些普通后宮之人,被封死在深宮庭苑之中,也算是可憐人。不讓他們驚慌奔走,也是為了她們好。”
“嗯。”
沈心竹提氣一躍,躍入矮樹枝丫之上,捧琴撥弄琴弦,悠揚琴聲如水般傾泄而出。
一縷淡淡情絲像是暮春三月的煙雨,緩緩籠罩整個后宮。
幾個宮人走著走著,眼皮耷拉下來,也不理會當空直照的炎陽,趴在地上,就睡了過去。
遠遠近近的,無數細碎聲響,全都消失不見。
就連那些不知疲倦的知了,也沒了聲息。
宮內熱騰騰的氣浪之中,一瞬間就變得清冷孤寂,像是到了夜間的孤墳野嶺,分外詭異。
“師姐這琴音愈發的出神入化了。”
陸無病贊嘆著,轉頭看向身邊的最后一人,黃承宗。
這位黃公公深吸一口氣,躬身行了一禮,挺直腰身,既渴望又悲壯的邁步向前,緩緩踏入冷宮之中。
就像是踏進戰場,獨自面對十萬敵軍的死士。
他不能拒絕,也不想拒絕。
危險肯定是有的,不過,他相信身后的那個少年大將軍。
也知道這一次是最好的機緣。
三日之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把整個王朝京師全都掌控在手中,抄了六十七位朝廷大員的家。
不但民間不亂,朝堂也不亂,官府職能竟然未曾癱瘓,甚至運轉更是流暢。
這還罷了。
歷朝歷代,一直未曾解決的糧食和土地問題,在短短數日之間,就已經大致解決。
其手腕酷烈而有效,看似得罪了許多許多人,但卻是收獲了更多的民心。
罵他的聲音,絕對沒有贊美他的聲音多。
黃承宗雖然不太理解,對方種種行為的背后底層邏輯。
但他至少可以看見結果。
上下一心,戮力抗周……
這,就是希望的曙光。
有這么一個人站在背后,他還有什么信不過的?
“小金子,你六歲入學,十歲破家,十二歲被賣入宮,二十三歲入御膳房……直至天武二十六年,入主御馬監。
這一路走來,也可以說是腥風血雨,手下有著上百條人命。活下來不容易,可你為何偏偏要來自尋死路。”
剛剛踏入冷宮,還沒看到人影,黃承宗冷汗就下來了。
他只能聽到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響在耳邊,似乎還有著絲絲熱氣,吹動耳邊寒毛,可就是看不到對方人影在哪。
死啦死啦。
這次完蛋了。
老太監比我想像得更厲害一些,在他手里,我恐怕走不出一招。
黃承宗背上冷汗都冒出來了。
額上汗水潺潺,強行擠出一個溫和笑容,恭聲道:“小金子前來向老祖宗請安,早些年間,義父他老人家就曾說過,一生之中,唯有老祖宗的恩德,未能報答,實在是生平撼事。”
他越說越是鎮定:“義父還叮囑過,老祖宗喜靜不喜鬧,不過,一旦有著什么吩咐,讓讓咱家親自去辦,定然不讓老祖宗為難。
因為一個偶然原因,咱家聽說老祖宗想要參悟透徹那張神秘印圖,于是,多方尋訪,尋得當初陸乘云家后輩前來獻寶。
此人天賦天下少有,對于神秘印圖不說領悟圓滿,至少也已大成,可為老祖宗釋疑解惑?”
“倒是一片孝心,難得,難得啊……”
冷宮之中一聲嘆息幽幽傳來,語氣忽然一轉,“可是,你帶來這么多高手又是做甚,彈琴的小姑娘讓所有人睡著,是怕老夫濫殺無辜?
計謀倒是好的,不過,你可能不太清楚,當初陸乘云竟敢反抗,刺了老夫一劍,卻也受了老夫一掌,從此魔意大作,十死無生。
如此深仇大恨,他家晚輩卻來為老夫排憂解難,呵,呵呵……”
“不好。”
黃承宗心頭一凜,大叫不妙。
先前定下的計策,想要引動冷宮老太監的貪心,先是以情動人,再是以利為餌。
料想對方只要不是木頭性格,總要現身出來給個機會。
一旦讓陸無病獻上形字印修練心得,那就是把命送到眼前。
計策當然沒錯。
錯的是,當初那段公案,他們判斷出了問題。
到底陸乘云和這位老太監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情,除了他們兩個,誰也不知道。
陸無病在大圓光寺后山地宮之中,挖出了祖父的日記,其中也只是記載了一些零碎醫案與修練心得,并沒有把往事一一寫得清楚。
于是,就露了一個大大的馬腳。
不過,計策雖然已經失效,終歸還是把老太監給引出來了。
陸無病擔心的,其實并不是別的,而是對方的隱匿藏形妙法。
修為達到歸真境之后,全身氣血真元,甚至包括神意,全都內斂成圓,收在心靈方寸之間,再也感應不到。
因此,這個境界的高人異士,就算是親眼見著,也不見得能看出對方修為到底有多高。
甚至,判斷不出對方到底有沒有修練過。
更別提用精神感應到對方的蹤跡。
離得遠遠的鎖定對手,那更是不存在……
偌大的宮殿群中,如果這種人物存心隱藏,就算以陸無病的敏銳心靈,也不定能鎖定得了他。弄不好就要在后宮之中玩一出躲貓貓的游戲。
但只要對方出手,就必然留下痕跡。
那股氣機一旦被鎖定,想要再次脫離,就千難萬難了。
從某些方面來說,這計策既是失敗了,也成功了。
陸無病心里的想法,黃承宗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心靈像是沉入萬丈血淵之中,腥臭氣息,突然涌入鼻端,就算封閉嗅覺也是無用。
同時,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只看到血海之中,一朵蓮花盛開。
他心旆動搖,一時不能自已。
明明知道要向后逃脫,卻偏偏舍不得想要再看一眼那朵潔白蓮花。
這一刻,他好像看到了富貴王權,也看到了長生不死,更看到了自家雞雞重新長了出來。
“不……”
黃承宗心中一痛。
眼前蓮花開謝。
他像是看到最美好的東西離自己遠去。
腦子也漸漸不清醒了起來,只余那股劇痛長留心間。
“嗡!”
突然間。
黃承宗腦海中似乎多了一道雷鳴之音,就如二月春風來臨,乍晴還雨,天地一片生機勃勃,天空忽然雷響。
眼前血淵如同飄舞的血紅細紗,須臾散開,他就看到一張老臉。
一張滿是錯愕神情的橘子皮老臉。
還看到對方枯瘦的手臂插到自己的心臟之中,冰冷的手爪已經抓住了心臟。
血液如流泉,向著對方涌去。
自己的身體也變得無力,就要向下軟倒。
慶幸的是,他還看到一柄雪亮長劍,從背后穿透胸膛,直插而出,刺入對面老太監的心臟。
兩股真元氣勁,如火山般即將爆發。
下一刻,自己的身體自然要被撕裂成碎片。
老太監的身體,也不見得就好過到哪里去……
值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
眼前又是一花,身體騰空而起。
似乎有虛影在腳底下接連晃動碰撞三聲,兩道人影交錯而過。
“好快的劍,據聞伏龍八劍能破碎虛空,能偷走時間……老夫以往并不相信,總以為是無知之人胡言亂語,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蒼老如同枯樹般的老太監,臉上皺紋如同紙張般被撫平,灰黑色的面皮,也在呼吸間變得光滑細嫩,腰身挺拔,脊背擴張。
身上氣息,如同海浪起伏不定,一圈圈的血色蓮花波紋,向著四面八方蕩漾。
同時,他胸口處被刺穿心臟的劍孔,卻是肉眼可見的肉芽探出,滴血未落,就已長好。
“蓮花身,血影刺、踏虛步……”
陸無病長劍斜指地面,微微低頭看了看自己腰肋處衣服上的三個細孔,感受到腰間血毒被排出,破開的金身肌肉重新長好,也忍不住感嘆道:“我還是頭一次看到,能與流光劍比快的打法。
可惜的是,你這血影刺法,練得不太到家,攻擊力也有些不足。
只能傷及我的皮膚,傷不到根本,倒是美中不足了。”
剛剛一瞬間,他做了三件事。
攻敵之所必救,在黃承宗臨死之際,出了一劍,刺穿老太監的心臟。
同時,輸入一股龐大生機,護住黃承宗,讓他不得便死。
然后,接了老太監三招血影刺法,再打出一拳。
別看老太監像是沒事人一樣。
實際上,他心臟被刺穿,胸部被打塌,混元太清真元爆發之后,摧肝裂脾,損伐精元。
就算是對方以形字印補足生機,修復創口,卻也消耗了身體里面小半生機。
以至于,不得不恢復最強盛的姿態,嚴陣以待。
變得年輕了數十年,就是這個原因了。
“好,好一個小輩,果然把形字印煉到大成了,比乃祖還要強盛三分。
小金子這個吃里扒外的家伙,竟然沒有騙我。”
老太監不怒反笑,看向陸無病就像是看著一塊大肥肉。
“你既然知道我修的是血蓮宗的蓮花身,怎么就不明白,這門功法能吸納他人血液精元,生機浩瀚如海,區區傷勢,根本不在話下。
但是,你就算受傷不重,又能撐得幾時。老夫可沒聽說過,天星宗有什么厚積本身精元的功法,你的生機總是有限。”
“這你就不懂了,人身有限,而天地無窮。
本人不才,卻是悟通了天地萬物生機盡歸己身之法,又哪是你偷偷躲著如同老鼠般吸食他人鮮血滋養己身可堪比擬?”
陸無病一聲長笑。
身周氣息涌動。
無窮無盡的生機匯攏而來。
他身體在這一刻,變得晶瑩如玉,宛如一柄神劍,發出灼目光澤。
“今日,就請李公公入滅。你那形字印,我會修習圓滿,替你發揚光大。”
“怎么可能?不可能!”
老太監一雙眼睛,差點瞪得突出眼眶。
這么多年來,朝思暮想的一幕,就這么全無征兆的出現在他人身上。
一百八十余年的執念,就這么化作泡影。
讓他怎么也不能甘心。
“不,假的,一定是假的,你連真印都沒有,怎么可能修得生生不息的圓滿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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