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一些重病之人,受盡苦楚,你不但不加救治,反而殘忍殺害,還是人嗎?”
一見眼前此景,以沈心竹的情緒控制能力,都忍不住差點破口大罵。
實在是地窟之中的一切太過沒人性了點。
就算是魔門中人,殺人就殺人,無非就是吸個血,碎個尸,不會如此細細折騰尸體。
甚至,有幾人是在還活著的時候,生生剖開臟腑和頭蓋骨……
那和尚臉色平靜,顯然沒有半點覺得不對,反而如同念佛參禪一般,眼中一片神圣。
似乎自己正在做著什么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女施主你不懂,人的身體就是寶藏,神奇之處,就算窮其一生,也不能勘破。
如這等平凡人等,身患病痛,此病到底由何而來,又因何而愈?其中極細微的生機演變死氣蔓延,單憑肉眼,隔著皮囊是怎么也看不清楚的。
唯有探究其中各種細微病變,才能更好的救治一些奇病怪病……”
俊美和尚笑著搖頭,貌似誠懇:“你只看到我剖腹求解,卻看不到此事之福澤延綿。
一旦明悟其中真正的道理,就能知道,憑這一手刀術,可救天下萬萬百姓,功德無量。”
“冥頑不靈。”
沈心竹氣得臉色通紅,狠狠的呸了一口,她差點沒忍住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
看出來了,這和尚其實是個瘋子。
自己竟然試圖讓一個瘋子認清自己所犯的錯誤。
簡直是瘋了。
“你不只是想要看清人體內部器官,而且,還想要看清生機如何灌通全身,又是為何可以聯結成網?然后,你還想把那張圖印推演出來,讓天地生機與人體生機聯系到一塊。”
陸無病突然說道。
眼睛深處冷漠如冰。
無論這和尚說出什么樣的道理來,他都不覺得奇怪。
有些人的三觀一旦鉆進了自己的牛角尖,根本沒有辦法說理。
就如前世所看過的某些電影一樣,里面也有一些瘋狂科學家,嘴里喊著的是為了全人類。
但是,手底下作為試驗品的,卻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這和尚同樣如此。
他不但是為了自己的求知求解欲望,視眾生為豬狗,心里沒有半點慈悲之意。
最大的渴求,還是解開那張形字印圖。
幕后黑后算準了一點。
無論是誰,只要得到十方印,肯定就忍不住驚嘆其中的神奇奧妙。
并且,想盡一切辦法,去理解去領悟,從而讓自身得到進化。
這種進化本能,本就是刻在人類基因最深層的東西,比什么樣的欲望都要強烈。
人類本身,貪生而懼死,突然有那么一天,真的能看到永生的希望,可以讓任何一個正常人,都變得瘋魔。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得出來,無相和尚的確是一個天才。
因為,一般人根本就看不明白,十方印與長生之間的關系。
就如自家老爹陸長風,他也看到了祖父留下的圖譜,卻只是當做治病的針脈圖,照貓畫虎,什么也沒多想。
哪里會像眼前的無相和尚這般,偏偏要窮根究底,弄清楚人體的最深奧秘。
并且,他還練出來了一些成績。
和尚身體里面那生生不息,流轉不休的龐大生機,在陸無病的眼里,昭然若揭。
“施主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下士莫可論道也。”
“你一個和尚也敢言道?”
陸無病冷然輕嘿一聲,再不多話,身形微晃,已經到了和尚身前。
也不拔劍,只是探手向前抓去。
他現在身體力量強橫得沒有邊際,經脈氣海之中的混元太清氣,被這股奇強血氣蘊養,又硬生生的凝練出七八滴真元液滴。
此時只是平平常常伸手抓下,四周氣勁如海,力量如潮,把整個占地數十畝的地下洞窟全然遮蔽。
無窮力量從四面八方,向內塌陷崩裂,緊緊鎖住無相和尚的軀體。
講不通道理,也無需要講道理。
自己此行前來,更不是想要與無相和尚談什么天地倫常,善惡對錯。只是想要取得他的口供而已。
那么,先拿下再說。
“好大的力量。”
無相和尚本是老神在在。
看人的時候,是從眼簾下方,透出絲絲光芒,冷眼俯視世人,就如寺中的佛陀,萬物不縈己懷。
陸無病與沈心竹以及一只貓打塌洞窟找上門來,他先是心中一驚,再看去,就已經看穿了沈心竹和小貓的實力層次。
至于陸無病這里,他只能看到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氣息波動,能看得出強橫筋骨與不弱內力,真實底蘊那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這也正是他被人撞破了暗地里的勾當,心里一點也不擔心的原因。
但是,陸無病身形如煙如霧急速靠近,一掌抓落,他才面色大變。
只感覺整片虛空都在與自己為敵,竟然有一種面對深若淵海的師父的感覺。
不可能。
無相和尚眼底兇芒微綻,身形嘭的一聲,就化為百十尊幻影。
隱隱有浮光化現其中……
每一個身影,都捏著不同手印。
同時,無聲無息中,虛空扭曲著,數十道無形波紋打在陸無病的手掌真勁之上。
濺起絲絲漣漪。
“浮光幻影,無相劫指。”
陸無病呵呵輕笑一聲,感受到手掌手臂處,如同蚊子叮咬般的動靜,一手轟然抓落。
百千幻身化為光流,全都被這一掌抓盡。
一個光頭白袍和尚咻的一聲,就被他抓住了脖頸。
晃動間,如同軟面條一般,被抖散了全身骨節。
無相和尚先天實境修為,兩門佛功秘技,在他如山如海般強橫力量之下,就像是原地放了個炮仗,根本沒有捍動他的一根汗毛。
沈心竹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完全沒有看懂眼前的一幕。
她知道,這并不是無相和尚身手弱。
對方的真氣之強橫,身法之詭異,應變之快捷,自己一樣也比不上。
和尚是有著真才絕藝的厲害人物。
但是,這么一個人物,在陸無病的手中,比那東跳西跑的小貓還要不堪,說抓住脖頸就抓住脖頸。
師弟強得越來越不像人了。
沈心竹偷偷看了一眼陸無病,心里忽然有些忐忑……
以后還是不能暗中嘀咕他,很可能會被他感應得到。
“這么看我干嘛?放心,不會打你的。”
陸無病搖頭失笑。
抓到了這個犯戒和尚,他心情好得很,剛剛開口說了一句,凝聚針勁的劍指,正要刺中無相和尚的穴位,再行問話,突然間就停住動作。
沉聲開口。
“大師既然來了,可有何話說?”
沈心竹心中一驚,連忙轉身看向四周,就見到洞窟之中,燭光閃爍中,一點熒光出現,緩緩勾勒出一個人形。
定睛一看,就見前方三丈處,一個低頭合什,滿臉悲苦的老和尚。
不知何時,已然靜靜立在那里。
如果不是他身上那灰色僧袍,被洞中微風吹拂輕擺,沈心竹幾乎以為,這是個鬼影。
圓光寺左廂靜室之中,檀香依舊裊裊升起。
黃承宗緩緩開口,“大師佛法高深,棋藝卻也不見得如何厲害,這一局,終究是咱家贏了。正所謂不爭一時,可求萬世。棋之一道……”
說到這里,黃承宗語意一頓,他突然感覺到對面似乎空落落的,少了一點什么東西。
抬頭望去,屋內空空蕩蕩,老和尚的人已然不見,不知何時離開了。
“要糟。”
黃承宗心下大驚,再不顧得扯他那套棋經,伸手重重拍在棋盤之上,如同飛鷹掠空,穿窗而出,急急往后山疾馳。
“放下他吧,我大圓光寺出此孽障,總會給施主一個交待。”
老和尚的聲音不疾不緩,似乎說起話來十分吃力。
也不知道他是因為心中難受,還是平素就很少說話。
“那可不成,不是不給大師面子,此獠善能詭辯,舌綻蓮花,若是給了大師看管,指不定,就給了他逃走的機會。有什么話,先等我問過一件事情再說。”
“施主真不給?”
老和尚也不生氣,原本普普通通,恍若尋常平凡僧人一般的瘦弱身軀,卻仿佛在發著光發著熱。
一股洪大氣息,象是巨龍蘇醒一般,充塞于整個洞穴。
同一時間,他的身體四周,金色光影緩緩擴展長高,直至丈六,幾乎頂著洞窟穹頂。
氣息沖蕩擠壓。
沈心竹再也站不住,腳下踉蹌后退,連退了七八丈,才呆呆的看著那老和尚身周的光影。
光影表面,金芒流淌,漸漸的就像是化為實質,變成一個將近兩層樓高的巨人。
雖然依舊沒有動彈,但是,那種降龍伏虎的威嚴霸道之氣,重重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
“這是佛門金身法相,萬法歸真,無病小心。”
沈心竹驚呼道。
當傳說照進現實。
突然遭遇行天第四境的高手,就算是沈心竹先前有了一些心理準備,此時依然震撼不已。
不但是她,小貓也是一邊退后,一邊發出嗚嗚虎吼之音。
顯然,它也知道,眼前的敵人太厲害,賣萌的心思也沒有了。
“什么法相?樣子貨而已。”
陸無病輕笑一聲。
迎著轟隆隆壓落頭頂的一只巨大金色佛掌,一拳轟了出去。
轟……
四面八方,氣勁洶涌澎湃。
整座地窟重重搖晃了一下,垮塌了下來。
沈心竹和小貓,一人一寵,就如遇到天災一般,在泥石壓到頭頂的前一刻,就已經循著原路跑了出去。
回頭驚訝望去。
就見到炸開的山嶺處,無處土石還在向下傾泄,地窟已經變成一片平地。
兩道虛影在半空閃爍,轟隆隆炸鳴之音,震得身上血液升騰,肌膚崩緊,如受狂風吹襲。
轟……
又是一聲炸鳴。
地面山嶺嘩的一聲,向下沉陷丈余,一線金光如閃電般,啪的一聲,撞到隔澗高峰之上,印出巨大的塌痕。
老和尚身周金光如同流水般瘋狂旋轉,能隱隱看到他胸前心臟處,出現一個深陷拳印,嘴里也不住的淌落鮮血。
而在另一邊,斜斜倒塌的古樹枝葉之上,陸無病身著青衣,一手捏著無相和尚,胸前也印著一個干瘦的手掌印痕。肌膚粉碎,似乎能看到白生生的骨骼。
師弟受傷了。
沈心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圈都紅了。
蒙蒙水光之中,她眼睛眨了瞅,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發現,陸無病胸前的掌印已然長好,露出白晰皮膚,只是稍顯嫩紅。
身上氣息,重新恢復宏大,神意圓滿,陡然有一股極鋒銳之氣,沖天而起。
這是傷勢恢復,身體完好,并且,準備要出劍了。
剛剛陸無病并沒有出劍,更是提著無相和尚在手,生生護住,并沒有被老和尚給搶走。
并且,一人換了一招,同時胸口受損。
陸無病飛速好轉,就跟沒受過傷一樣。
而老和尚呢,胸前骨頭參差,塌陷半邊,氣息略顯萎頓,連那式金身法相都有些維持不住,搖搖晃晃的。
誰高誰低,一目了然。
“大師這個護短的勁頭,挺不錯的。我也終于明白,無相和尚為何會長成這般模樣?但無論如何,今日這和尚絕不能死在你的手里。
更不能向你那所謂的佛祖贖罪,種什么因,得什么果,既然他有這么個喜好,喜歡替人開膛破肚,也必然讓他如此過上一回。”
剛剛電光火石之中,與法源老和尚交手八九招……
陸無病也算看出來了,對方實力雖強,招招殺手,卻是沖著無相和尚去的。
他接連出手六次,都被陸無病擋了回來,知道不打退陸無病,萬萬搶不回自家徒弟。
甚至,想拍死這個孽障也做不到。
于是,才全力沖陸無病動手,結果,反倒是吃了個大虧。
陸無病看得明白,老和尚所修金身法相,堅凝難破,般若佛掌更是重若山巒。但是,單憑力道,比自己卻是還差了許多。
境界雖然比自己高了一個層次。
全身真元攻擊力,也是強橫得令人發指。
真正論及戰力,以及招數應變,自己卻還是略勝一籌。
這一點,從兩人受傷的位置,以及受傷的輕重,就可以判斷出來了。
自己受了對方半掌,并沒能完全擊實。
而老和尚卻受了全力一拳,把金身打散,骨骼筋肉打穿。
差點,連他的心臟也打爆了。
正所謂一法通,萬法明。
陸無病劍術已然達到萬劍歸一的境界。
就算未曾拔劍,戰力小有損失。
但是,融劍法入拳腳,卻也是輕而易舉。
其招式之萬變,心意之兇猛凌厲,也是極為難纏。
尤其是,拳掌發力,動輒百萬斤巨力攻伐。
打起來虛空震蕩,難防難擋。
老和尚自然打不過他。
“世人都傳無病公子劍法無雙,可稱神劍。老衲本來以為此言太過,不成想,今日一見,卻是深感見面更勝聞名。
老衲修行一百五十三年,自問這菩提金身與般若佛掌,乃蓋世無敵之術,就算是遇到天下八王,也不見得不能比劃一二。
今日得見無病公子,卻竟然逼不出瀚海神劍,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只可惜我圓光寺……”
說著話,老和尚身上生機,漸漸淡去。
顯然是內心有了死志,此時一口心氣泄了,唯留悔恨。
臨死之時,估計還是痛悔于自己授徒無方,并且,把師門留下來的祖業就這么敗掉了,心里極為不甘。
“師父,徒兒有罪。”
無相和尚直勾勾的看著老和尚,突然就流下淚來。
顯然也是想明白了自己的結局,也知道了大圓光寺的結局。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以自家師父如此神奇強大的武功,竟然也會敗下陣來。
往日里有多少依仗,現如今,就有多少失落。
“不要叫我師父……當初你葬了父母,立誓要為天下人除去病痛,更是赤足走遍七城一百零八鄉鎮,為天下百姓治病。不求財,不求名,只求心中安寧。
老衲一直看在眼里,心里高興著,以為大圓光寺后繼有人。
卻沒成想,你真的是在治病,并不是在治人。魔意滋長就在眼前,老衲卻是有眼無珠。”
“師父常說,度己方能度人,徒兒既救不了父母,也度不了自身,哪里會想著普渡天下人?
當初徒兒眼睜睜的看著爹娘死在面前,求一口水也不可得,天下人視徒兒為豬狗,又憑什么敢讓我出手救治于他人?
師父說得沒錯,我治得是病,救得是己。這天下萬民,與我何干?爹娘都死了,他們為何不死?”
無相和尚眼珠通紅,喃喃道:“我這一生,唯一對不住就是師父,天大恩德,來世再報。”
說話間,也不知運轉什么法門,一口逆血倒撞,就要炸裂心臟。
陸無病瞇著眼睛,一指點下。
無相和尚體內的變化,頓時停止,別說是運轉氣力,此時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氣息淺弱,說話都宛如蚊蟲。
“你暫時還死不得。”
陸無病嘴角微揚:“自己家里人受了苦,就恨不得天下人也受苦。
你的爹娘活不了,就想要天下人陪葬,你不應該當和尚的。”
他把無相和尚扔到一邊,“心竹師姐,和尚心神已亂,用七情音,仔細問問,問清楚那傳授印圖的到底是誰?”
轉頭望去,就見法源老和尚已是面帶死灰,顯然已經處于彌留之際。
他先前所受那一拳,力能崩山,更是激蕩于心脈之間。老和尚再不護持,眼見得心臟就已裂開,血水流出,生機杳杳。
陸無病嘆了口氣,兩根銀針刺入老和尚心口,生機灌入。
“自古冤有頭,債有主,無相和尚罪大惡極,自然十死無生。
但據我所知,老和尚除了失查一罪,難以辯駁。平生卻多修善果,并無欺世虐民。
大圓光寺也是年年救治百姓……和尚清心寡欲,寺里佛像不修金身,倒也不是不可以留得爾等一條生路。”
“老僧罪莫可恕。”老和尚眼中神光一閃,猛然抬頭,感受到生機流淌全身,內心直呼神奇的同時,心里也漸漸活泛起來。
“將功也能補過。”
陸無病笑著點頭。
這老和尚犯的是失查之罪,管教不嚴,導致徒弟犯下大罪。
他本心倒也沒有太多值得指責的。
先前想要捂蓋子,到底是欲念蒙了心智,卻也算是人之常情。
當然,以這等過錯,想殺也就殺了,并不算冤枉這和尚。
大圓光寺滅了就滅了。
遣散眾僧,斷其香火,理所當然。
但誰叫這和尚是先天歸真境的大高手呢?
雖然在自己手上惜敗一招。
但放眼天下,無論對上哪方勢力,都是強橫不可一世的高手。
這等高手,他是有價值的。
尤其是在北周入侵的當口。
直接斬了,未免太過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