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
在某些方面,陸無病都有些佩服眼前這個老太監的執著了。
從十五年前,直至如今,他盯著一件事情,悄悄觀望忍耐著,一點點的靠近目標,也一點點的得到成果。
如果不是自己突然插手,這老太監,還真可能有朝一日,慢慢的謀算到自己重新長出契機。
他既有手段,又有能力,偏偏做事還懂得分寸。
讓人怎么也討厭不起來。
這一點,從他在無相和尚手中得到半張殘缺形字印圖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行事的底層邏輯,就是合作共贏,并不是一定要巧取豪奪,事實上,他也辦不到。
審時度勢之下,慢慢等待著,只要悟性足夠,總有一天,他能得手更多。
而且,老太監還懂得暗地里偷偷抓住別人的把柄。很可能,接連三個得到如此天大機緣的幸運之人,都會面臨失敗。而他,則會笑到最后。
因為,他不下場,就永遠不會輸。
“要說無相和尚做過什么事情,就不得從陛下開始說起。
這么多年來,老奴一直侍奉陛下。每次聽到陛下傳旨,斬殺敗軍之將、各路反賊,以及對謀逆大案抄滅三族之后,都能感應到一點陰森沉郁的氣息,圍繞著陛下久久不散。
剛開始的時候,老奴以為,這是姬家鳳鳴功導致精神失常,引起的氣息紊亂,后來才發現不是。
有一次見到朝天府尹,老奴也能在他們身上感應到相似的氣息。
甚至,滿朝文武,身上偶爾也會出現類似的感覺。
老奴暗中打探之后,就發現,但凡直接或者間接,取人性命之后,就會有此等氣息纏身。老奴稱之為怨氣……”
“想不到,老黃你還有這種本事?”
陸無病心下詫異,只能說,天生萬物,各有獨特之處。
黃承宗很可能有著獨特的天賦,在陰暗詭譎的宮廷環境下呆久了,領悟出一種奇異的感知,也是說得過去的。”
“那你看看我身上有沒有這種氣息?”
“自然也是有的。只要出手殺人,心生殺意,自然免不了怨氣纏身,業力糾纏。這是老奴從佛經中讀出來的解釋。
只不過,這種力量,常人看不見也摸不著,卻能在冥冥之中改變一個人的心境。”
“你的意思是說,無相和尚身上也有這種氣息?”
陸無病心下恍然。
“何止是有,此人身上這股陰沉氣息,甚至堪比陛下。
如果真的有一雙眼睛可以看得見,那定然會發現,他身上冤魂纏身,怨氣沖天。
但這就奇怪了……無相法師此人,傳聞中乃是天生佛子,拜入大圓光寺法源座下,更是心慈手善,醫病救人,手上從來不曾沾過鮮血。
慈悲之名,甚至比法源神僧更響亮,稱一句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也不為過。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怨氣纏身呢?”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陸無病對這句話是十分認同的,就算他精神力如今已然極為強大,甚至可以敏銳的感知到別人心靈波動。
但是,對于那些能夠把自己都騙過去的狠人,這種精神查探,基本上是沒多大用處的。
比如,有些人揮動屠刀之時,喊的是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
他不但這樣喊,還真的是這樣想的。
因此,心靈一片澄澈,如大日光明,你能說他做錯了什么嗎?
但問題來了,什么是人,什么是業,誰能審判?
站在不同的立場,就有不同的解讀。
有些時候,殺人如麻,是功。
有些時候,殺人如麻,是罪。
同樣的殺人如麻,是功是罪,由誰判定?
聽黃老太監這樣說起無相和尚,陸無病心念一轉,問道:
“此人可有落單之時?”
“以往此人醫術未曾大成之時,倒是京師權貴府中常客,經常被請動為夫人小姐治病。
和尚表面上的確是極為有禮,醫術也十分高明。
只要請到,經過他的牽絲彈脈之后,再重的病都能緩解。
但是,近一年多時間,無相和尚卻是少有出門。
一直跟在法源神僧身邊講經修禪,平常時候,根本就見不到人。
不對,他還是有落單時候的……每次佛祭,和尚都會不辭辛勞,為信眾調理治病,施粥念經。
這時候,他會離開大圓光寺足足三百丈之遠。”
“下一次佛祭是什么時候?”
陸無病搖了搖頭,他倒是不準備在佛祭之時動手,那肯定是在法源和尚腦袋上拔毛,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但是,是什么事情,能讓一個平日里出門看病都不太熱衷的和尚,竟然不辭辛苦,操勞在第一線,為廣大貧苦百姓治病?
難道是因為慈悲嗎?
不見得。
如果沒有黃承宗那番怨氣理論,他可能真會這樣想。
但如果黃承宗所說的是真的,這么一個怨氣纏身,手上沾滿了血腥的慈悲和尚,做出如此反常舉動來,定然有他的理由。
‘有時候,也免不得要暗中行事。’
陸無病平日行事,一般情況下,都是比較守規矩。
是因為他覺得,世人生活的環境之中,有著秩序肯定是比沒有秩序要好。
但他不是非得死守秩序,不越雷池半步。
真到了必要時候,權宜之計也不是不可以試一試。
如果這位無相法師,真的是宅心仁厚,表里如一的好和尚,他也不是不可以跟他合作一下,大家雙贏。
但如果不是,自己冒然找上門去求合作,弄不好,就會打草驚蛇。
不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反而會引出一些不可測的禍患。
至少,他不想在準備不足的當口,直面那位法源神僧。
以及某位不知身份,可能更加強橫的幕后黑手。
當年祖父陸乘云修練了元靈劍法,號稱南天一劍。
又領悟了大部分形字印,修為劍法何等厲害……
結果被人打得灰溜溜的逃離京師,從此再未回京。
可想而知,流出形字印圖譜之人,手段何等高明。
絕非能輕易對付。
既要不驚動那兩位大高手,又要把對方盯得死死的無相和尚擒到手中細細盤問,考驗的就是他的微操能力。
解決了黃承宗這位御馬監掌印太監之后,公主府似危實安,許多事情,好像變得好轉了起來。
這一點,從文秀小公主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得出來。
她心情明顯就變得極好。
“哎呀,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還是無病哥哥厲害,哪像那位青云老爺,整天閑得跟個老爺似的。干啥啥不會,喝酒第一名。”
姬文秀伸了一個長長懶腰,露出美好身段。見陸無病目光落在她嬌美身軀之上,臉色不由得紅了紅,又隱隱有些竊喜。
牽著陸無病的手就往后院走,“走,跟我去看看老道士,新釀的夢黃梁,都快被他喝完了。
打他秋風去……別的不說,論釀酒,老道士天下無敵。”
“真有這么厲害?”
陸無病還記得,當初見到老道士之時,對方一身破衣爛衫,看上去好像平日里連飯都吃不起的樣子,竟然還有這等雅致愛好。
“當然,你是沒見過,當初娘親就是跟老道士修道。結果,道沒學成,釀酒的工夫,卻是在京師大有名氣。若非那一壇梨花白,她也不會……”
想起傳聞中的事情,姬文秀眼中又有些悵惘。
那是父母輩的愛情故事,聽起來或許很美。實際上,又何嘗不是一種殘酷。
隱藏在甜美和溫柔背后的,全是森冷算計。
“心竹師姐,你也一起啊,來嘗嘗老道士的酒,一般人沒這個口福的。”
“那倒是要好好品嘗一下了。”
沈心竹笑著應道。
心想這位小公主倒不像傳聞中那么難以親近。
實際上,外表的剛硬刻薄,只是她保護自己的面具,內心其實柔軟得很。
黃承宗探著頭,深深的聞了一口酒香,見到實在沒人邀請自己,才尷尬笑著,躬身告辭。
既然事情已經走到這個地步。
那么,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親軍十二衛統領,都得約起來。需要好好的想個名目,把他們全都拉下水。
“道長還是這么愜意,這日子過得,神仙都不換啊。”
陸無病一進入公主府后園,就見到一個老道士,身著青色道袍,斜靠在軟榻之上。斟著一壺酒,夾起碟中精美小菜,瞇著眼睛直哈氣,美得不行。
“要不,這日子給你來過,老道士我去游歷天下。”青云道士聽得此言,酒都喝得不香了。
重重把酒杯一放,嘆了一口氣。
“陸小子,你是不知道,這丫頭到底有多倔,天下豈聞女子登基的道理?明明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當個傀儡,還來勁了。
還不如給道爺我做個道童,游山玩水,豈不快活許多?”
“我不是為了登基,只是不甘心。”
姬文秀面色一滯,嘟著嘴就去搶老道士手中的酒杯,“喝喝喝,等會喝醉了,文秀被人殺了,你也不知道。”
“怎么會?”
青云老道士護住了酒杯,卻沒護住酒壺,被姬文秀一把搶走,滿臉心疼的樣子。就像是爺爺看到孫女兒把自己最好的宣紙給撕掉了。
偏偏又舍不得下手揍她。
“來,你們兩個一人喝一杯,給老道士喝這酒,全是浪費了。”
說著話,姬文秀從桌子下面,拿出兩個干凈的大瓷杯,看得青云道士雙眉直跳,不過也沒有阻止。
金黃色的酒水,如同粘稠的蜂密,呈線狀落入杯中。
堪堪倒滿兩杯,壺就空了。
一股清幽香氣,若有若無出現在鼻端……
只是聞著,陸無病就感覺到體內真氣潮涌,似乎在翻騰跳躍,隱隱有著凝實之意。
“好酒,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無病與沈心竹對視一眼,端起酒杯,一口飲下。
不阻止那就是邀請。
陸無病呵呵笑著,一點也不客氣。
他如今對姬文秀已經很熟悉了,知道這位小公主雖然有時候看起來行事荒誕得很,但所做的事情,無一不是直指根本。
絕對不會做出沒有意義的事情。
果然,酒水甘冽清甜。
先是一股炙熱火意,直沖頂門;緊接著,就有冰涼冷意,散向四肢百骸。
讓人神意升騰,眼前似有萬紫千紅齊齊綻開,身體如同化為一塊萬載不化玄冰,亙古長存。
意動身不動,身死而神活。
酒水一下肚。
入腹之后立即化為云煙,丹田氣海之中,浩瀚真氣之中,就如下了一場雨。
涓涓滴滴的水珠,自然生成,又自然消散。
周而復始,綿綿然,陶陶然。
陸無病精神微動,立即感應到了酒水中蘊含著的一絲奇異道蘊。
眼前閃過無邊血海,如潮敵人……
他一人一劍往復沖殺,心靈深處,卻是平靜無波。
青山莽莽,殘陽如血,殺不盡的仇人頭……
唯有握緊手中劍,把握心中意,殺出一個朗朗乾坤,開得太平人間。
想著前生,念著此世,一些或猙獰兇惡,或慈愛溫和的面孔從心中一一掠過。
陸無病似乎記起了一些早就忘卻的人和事,也想起了兩世為人,曾經有過的許多遺憾和往事。
最后,在面前留下鮮活的面孔。
那是兩個目光溫暖的,柔柔看著自己的中年男女。
也是一個嬌羞低頭,扯著衣襟偷看自己的俏麗大姑娘。
更是一個月下彈琴,訴盡平生意的哀惋女子。
還有那一個個或遠或近,揮汗如雨勤練劍術的小小身影。
“極于情,極于劍,殺意凝聚到極處,原來就是為了不殺。”
陸無病眉心隱隱有光芒微閃,一縷極致鋒芒出現。
花園中嗡的一聲,百花齊齊萎頓。
天空之中烏云隨著狂風,呼嘯著聚攏而來,四周光線都變得如同傍晚,眼看著風雨雷霆齊聚。
“好小子。”
老道士本來斜斜靠著躺椅,見著此景,一骨碌爬起身,雙手連揮。
青袍長袖云卷云舒……
一股無形氣機,轟然散開,把陸無病整個人籠罩其中。
他雙手十指連掐印訣,青袍如水般流動,白胡子都微微翹起,顯得極為吃力。
不過,終于還是壓制住了這股異象。
隨著陸無病睜開眼睛,尺長藍紫色光芒透出,一閃而滅,老道士也收回雙手,嘆了口氣道:“這才多久沒見,你竟然就已經修到如此境界了,真是羅江后浪推前浪,不服老都不行啊。”
“老道士你一點也不老,還年輕著呢。”
小公主也不知在哪里又摸出了一瓶酒,這次倒出來的就是正常透明酒水,她臉上堆滿了笑,“等我大權在手,定然搜羅天下最好的食材,親手做菜給你吃。什么龍肝啊,鳳膽啊……”
“行行行,我等著那一天。不過,小丫頭你親自做菜就免了,我怕中毒。”
“這什么酒,的確是神奇之極。”
陸無病歡喜的內視自己體內真氣一眼,就發現,此時的混元太清氣,已經悄悄的凝聚出了一滴真元。
腦海里那股劍意,卻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識海之間,真的出現了一柄實質長劍,劍身繪著日月星辰,蘊含著斬滅蒼生的極意。
一眼望去,森寒冷酷殺意,讓自己都感覺微微心顫。
我這劍意,終于達到極意境界,先天第三境。
不過,這劍意,好像兇得有些過份了。
此劍一出,也不知要掀起多少血腥。
轉頭看向沈心竹,就見到師姐此時臉上浮現柔柔笑意,端坐在那里,似乎已經陷入了深沉夢境。
而她的身上,氣息也在飛速變強。
心靈之中,似乎還能聽到,一個個穴竅被打開,一條條經脈被貫通。
“能不神奇嗎?老夫花費三十年工夫,搜集而來的一些天材地寶,就釀成這瓶酒,被你們兩個喝了一小半。”
老道士翻著白眼。
“我也喝了一小半。”
姬文秀得意的說道。
“難怪。”
陸無病看了姬文秀一眼。
他早在長信侯府之時,就已經發現,姬文秀修為提升很快。
那股如烈炎般的內力,悄悄然突破了二十一脈,達到三品境界。
精神圓融,周身氣息樂觀而陽光。
初見之時那股郁氣,早就消散無蹤。
陸無病還以為她是功法有了極大突破,突然就厚積薄發呢。
原來是應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