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把這三份密奏拿在了手里,朝丹墀下的朝臣們晃了晃。
清晨的陽光照在三份晃動的密奏上,照耀出點點光彩來。
而刑部尚書憲德和都統李禧兩人,看著那三本分外刺眼的密奏,一時卻眸露迷茫之色。
因為,天子突然亮明的態度,著實讓他們吃了一驚。
弘歷把三份密奏放回到了案上。
接著,他就往后面靠著,也瞅了一眼這些參與聽政的王公大臣們。
看見一些王公大臣驚訝的神色,他也嘴角微揚了一下,但又迅速壓住,復現出莊嚴肅然的神色來。
“為臣者,最重要的,不是揣摩上意,甘做小人,而是要實心為國為民,這才是盡忠王事!”
“王士俊無疑是小人,為揣摩上意,迎合上意,不惜虐民害民,與士紳媾和,欺瞞朕!”
“而你們幾個為王士俊說話的,也未嘗不是在揣摩朕,才有此回護王士俊之言;不然,也不會在拿不出半點實證的時候,就在這里為王士俊詭辯!”
弘歷嚴厲申飭后,憲德和李禧只得匍匐在地,伏首叩地:“奴才知罪!”
“先起身吧。”
弘歷沒好在聽政時就讓重量級大臣因言獲罪,而變相堵塞自己的言路,也就先說了這么一句。
憲德和李禧也就都站起了身。
而接著。
弘歷繼續就王士俊過度執行的事,發表著自己的看法:“當然,你們反映的王士俊因為查清隱田,招致一些大戶忌恨,也是有的;可他若真是這么招大戶忌恨,那大戶也不該沉默得只有讓曹一士出來說話。”
“另外。”
弘歷這時站起身來,睥睨著王公大臣。
“無論怎樣講!”
隨后,弘歷厲聲一喝,且沉著臉闡述說:
“他王士俊都不應該視民如草芥,欺瞞朝廷與朕,把新政變成苛政,說他包藏禍心,故意壞朝廷大計,都不為過!”
王公大臣們皆是一振,神色更加嚴肅起來。
“擬旨,先把王士俊革職逮拿進京,交部嚴議其罪;還有欺瞞在先的田文鏡,也當議處。”
弘歷為此說道。
“主子容稟!”
領侍衛內大臣、一等侯、議政大臣馬蘭泰這時突然插了嘴。
弘歷因此盯向了他:“說!”
馬蘭泰則振袖匍匐在地道:“田文鏡、王士俊皆是太上皇信任的舊臣,特別是田文鏡,主子要嚴辦這二人,會傷父子和氣,損太上皇的圣德!”
“故奴才建議不嚴辦田文鏡、王士俊!”
“臣附議!”
“奴才附議!”
隨后,也有幾名大臣出了朝班。
弘歷不由得面色陰沉下來。
他不得不承認,官場上,真正的孤臣還是少,大部分官員都有自己的一兩個同黨。
田文鏡、王士俊也不例外。
這些雍正朝的舊臣,很多也都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所以,在要處置他們當中個別人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搬出雍正來,以孝道來要求弘歷妥協讓步。
弘歷為此掃視了一眼眾人:“可還有人這么認為?”
弘歷這話,讓眾王公大臣皆面露納罕之色。
馬蘭泰更是在這時眉目舒展開來,嘴角勾起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弧度。
他明白,天子果然還是不好不顧孝道的。
自己這些雍正朝的舊臣,也就不必太擔心,突然轉換態度的天子,把自己這些人整的太狠。
馬蘭泰和李禧、憲德這些雍正朝舊臣同黨一樣,也是沒有想到弘歷會查問事實,而把王士俊做的那些事披露了出來,不是真的要跟雍正晚年一樣,只問推行新政的成績,而不會去多問真實性。
而他現在,只希望這位居然追求真正公正的天子能夠看在太上皇的面子,寬待他們這些在雍正晚年時,犯了欺君之罪的舊臣們。
“正是為了孝道,才應該嚴辦王士俊、田文鏡這等欺君罔上的罪!”
果親王允禮知道,自己作為宗室長輩得站出來,體現宗室的力量,而不能真讓官僚們借著孝道的事,讓弘歷不便行權。
所以,允禮這時出列開了口,而對弘歷繼續拱手說:“皇上!王士俊、田文鏡是瞞了太上皇,您若不為太上皇處置這二人,無疑會被視作不愿意維護太上皇的尊嚴,如此才是不孝!”
“果親王說的對!”
允祿這時也立即站出來,跟著允禮表了態。
福彭也在這時跟著出來道:“臣附議!大臣們沒有資格,也不應該,拿太上皇當擋箭牌,來教新主子做事!”
“大臣們要時刻記得,禮從天子!”
“如何合乎孝道,也是由天子定!”
“百官不能為了黨護同僚,亂了章法!”
弘歷微微頷首,參與朝政的宗室們能夠在這時候齊心協力,站在他這邊,讓這些拿著雍正當擋箭牌的官僚們,沒法以孝道來限制自己行權,讓他感到欣慰。
這讓他也深刻認識到,宗室到底是制衡官僚集團不可或缺的一股重要力量。
宗室們中的明白者,自然應該知道,這個時候和皇帝站在一起,阻止官僚們為庇護同黨而踐踏皇綱國法,才是最利于振興國家的。
當然!
有時候也會出現宗室和官僚們合流,一起對抗皇帝的情況。
那樣無疑會很可怕,而加劇朝廷內斗程度。
所以,弘歷會以斗爭的方式求得宗室們團結,從而只讓宗室們團結在他周圍。
“果親王和平郡王說的都很好!”
弘歷在這時也就稱贊了一句,道:“且不說懲戒欺瞞朕的,即便是為了懲戒欺瞞太上皇的,為了孝道,這事也不能不追究!不能不嚴辦!”
“將田文鏡、王士俊逮拿進京交部議處,田文鏡固然可以議功減罪,但王士俊當議其死罪。”
弘歷為此下達了最終的決定。
大學士朱軾這時則又奏道:“啟奏陛下,如今天下,多有官員借墾地之虛名,而成累民之實害,臣請更新政策,停止令天下官員丈田與墾荒,以順應形勢之變,待應重新丈田與墾荒之時再言丈田與墾荒。”
弘歷非常清楚朱軾話里的意思。
現在,過度執行的官員太多,皇帝還沒有太多自己信得過的年輕官員。
地方掌實權的督撫多是雍正舊臣。
而且,這些督撫不少已經因為雍正晚年精力下降加上在地方太久,開始被腐化或者主動墮落,不是當年壯志滿懷需要證明自己的時候。
所以,新皇帝在這個時候還不能急于求成,想通過舊人盡快做成新事,只能先收斂。
這就好比在要打出新的一拳時,攻擊之前,需要先收拳一樣。
“準!”
“下旨停丈田與墾荒。”
“各督撫不得再以此為對親民官的考績。”
弘歷也就采納了朱軾的提議。
“陛下圣明!”
接下來,在又議了幾件別的事后,弘歷就宣布了退朝。
但弘歷剛退朝后不久,就收到了軍機處轉呈來的一件寧郡王弘晈參奏弘春的奏折。
“弘晈奏告說,弘景告訴他,弘春受過曹一士的賄,在太上皇禪位之前,于太上皇面前進言,使曹一士得以由給事中外放山東做御史?”
“弘晈突然在這個時候提到曹一士,是不是已經先知道了曹一士參劾王士俊的事?”
“如果是,他怎么就先知道了此事,朕是在今日聽政時,才將這曹一士參劾王士俊的奏折公之于眾!”
弘歷為此皺眉,且問起了被他因此傳到勤政親賢殿的輪班軍機大臣允禮和張廷玉等人。
弘歷越問語氣越嚴厲。
因為,這里面涉及到泄密,嚴重的泄密事件!
同時,還牽涉到,宗室繼續內斗,繼續互相攻訐的情況。
“曹一士自己泄密的。”
“他逢人就說,他上密奏參劾了王士俊。”
張廷玉這時回了一句。
弘歷聽后怔住了。
接著,弘歷就皺眉看向張廷玉,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來:“他為何這樣做?”
“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這個道理,他會不明白嗎?!”
弘歷咬牙切齒起來。
“他應該,也是怕皇上您會站在王士俊一邊,畢竟王士俊在天子面前,一直表現出的是能臣形象,所以先在朝野間傳播開來,以求先博得士林中反感王士俊虛報累民之君子的同情。”
“可以說,他要的就是即便因此而死,也能得個不畏權臣的名。”
允禮回道。
弘歷凝視向允禮:“所以,他這是怕朕不夠持正?”
“正是!”
“因為他自己本就不是十分忠正之人。”
允禮回答后,又道:“所以,弘晈想必也知道了曹一士的事,而趁機把曹一士在太上皇禪位前和弘春接觸的事,也借機披露出來,目的在于給弘皙報仇!弘晈和弘皙素來關系不錯!”
“天下官僚還真是各個不讓人省心!”
“這些宗室也一樣,讓人不省心!”
弘歷沒好氣地說著,接著就長嘆了一聲。
“曹一士既然行賄在先,泄密在后,也交刑部議處!”
“至于弘晈、弘景,弘春,皆下旨申飭,一個個,父兄被圈禁,不想辦法讓父兄被釋放不說,還以此為樂,鼓噪生事!”
“可謂不孝不悌,互相排擠,不知向善!非親親睦族,以利社稷長治久安之道!”
弘歷思忖片刻,抬頭看向允禮等軍機大臣,提出了自己的處置旨意。
曹一士不必說,讓允禮等軍機大臣沒想到的是,弘歷會要求把弘晈、弘景、弘春一起申飭,說他們不孝不悌,甚至還把親親睦族提高到社稷長治久安上面。
別的人還好,允禮聽后就不禁兩眼閃起了淚花。
作為宗親長輩的他,自然希望下一代的宗室能夠和和睦睦的。
“皇上的確見識非凡,知道宗室和睦也很重要,更知道如何循序漸進的來,因此要求調查十四哥被圈禁緣由后,如今又先拿小一輩的訓飭,意在表示他希望宗室能夠和睦。”
允禮因而在當晚見到允祿,向允祿也提起了這事。
允祿聽后點了點首:“這么看來,就當上奏為十四哥求情,請其停止圈禁,復其爵位了。”
“是應當這樣做,但這事只能由皇上自己來做,宗室和大臣都不能直接決定的。”
允禮說道。
允祿聽后頗為驚訝:“這是為何?”
“無論是宗室,還是大臣,為十四哥等犯罪宗室求情,都有離間天家父子的嫌疑!”
“我們宗室唯一能做的就是,請旨辭去軍機行走之權,讓皇上可以更容易的乾綱獨斷,而不用受我們這些宗室掣肘。”
“畢竟,如果有我們在軍機處,皇上真要對犯罪宗室開恩,大臣們可以因為君臣名分已定而不必再為四哥說話,我們作為宗親,豈能不因為四哥乃皇族尊長而四哥說話,要求皇上先詢問四哥再說?”
允禮這么說后,允祿點了點頭:“皇上如今為政明正,寬嚴相濟,還講究一個潤物細無聲,我們這些做叔叔的,是不應該過于掣肘,該讓他更好的施展。”
“正是!”
“沒必要像當年八哥一樣,一開始還想著掣肘四哥。”
允禮說道。
“十七弟說的對。”
“我打算明日就上本請辭軍機處事。”
“我也一樣。”
兩人相視一笑起來。
弘歷這里在翌日就收到了允禮、允祿請辭軍機處行走的奏折。
這讓弘歷頗為驚喜。
若非兩人主動請辭,他是不好將兩人趕出軍機處的。
畢竟兩人是皇叔。
弘歷也在收到這奏折后,召見了兩人,問起緣由,何故不愿意再在軍機處輔佐他。
允禮自然是推說自己身子骨弱,不能承擔過重的政務,且如今天下太平、內外無大事,苗事也有了可靠的撫定大臣,也就請旨不兼軍機處行走職事。
允祿則推說自己才干有限,不適用在軍機處做事,待在軍機處,反而容易誤事。
弘歷聽后也就答應了,且朱批說,勉從所請,各賜銀兩萬兩,以慰其勞,算是委婉表示,他很滿意兩人主動請辭軍機處行走職事的行為。
福彭見允禮、允祿主動辭去軍機處行走職事,且因此得了賞銀后,也識趣的以昔日對戰準噶爾守科布多時留下的傷病復發為由,也請辭去軍機處行走職事。
弘歷也仍然朱批勉從所請,且賜銀一萬兩,以慰其勞。
這樣一來,軍機處這一中樞便不再有宗室。
皇權無疑因此得一加強。
因為,弘歷這樣在軍機處也就不用再由于某軍機大臣是宗親,而需要照拂其面子。
而在中樞參與決策的軍機大臣,就都是奴才和連奴才都比不上的科甲官員。
但宗室依舊在軍機處以外兼署其他差事,以制衡和監督管理。
不過,朱軾這個在軍機處的科甲官員倒是不同,他還有一重天子老師的身份。
好在朱軾現在也年邁多疾,多不能在軍機處議事,所以弘歷才讓他只是協助軍機處行走,讓他自由一點,能來軍機處的時候再來。
一個多月后,王士俊被押解到了京師。
三法司因此奉旨會審了王士俊。
王士俊對于自己被拿進京的結果,一開始頗敢意外。
但現在到京后,他也還是接受了現實,且于一路上想通了個中緣由,知道自己和自己上面的人都上了弘歷的當。
為此。
王士俊在被審訊時,不正面回答問題,只要求面圣。
刑部尚書李衛因此在看了一眼滿尚書憲德,見他未言后,就冷聲說道:“陛下不是你想就能見的!”
“你李衛不過是個捐納出身,有什么資格審判我,要審判我的,只能是皇上!”
“不見到皇上,我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王士俊為此反駁著李衛回道。
因王士俊畢竟是總督,李衛等三法司主官也不好直接動刑,也就還是上報給了弘歷。
“看在是太上皇所用舊臣份上,朕成全他,聽他如何陳辯。”
弘歷為此回了一句,也就在勤政門,選擇親審這王士俊,且依舊讓三法司主官陪同。
而弘歷在見到王士俊時,只見其面闊眼細,皮膚黝黑,自帶肅然,也就猜到,這是在下面當一言堂的總督太久之故。
弘歷為此先是冷聲問道:“說吧,為何要見朕?”
“臣只是想告于陛下,現在地方上已經興起一股翻案風,認為所有條陳都應該否定太上皇時期的政策。”
“苗事如此。”
“現在,臣在山東、河南所行之策也是如此;甚至有人說,凡是把太上皇的政策翻案,便是好條陳,天下傳之,莫不駭然!”
王士俊沉聲回道。
弘歷現在正要對犯罪宗室開恩,如今王士俊這么說,自然也阻止了他這么做,不滿他糾正雍正的改革。
這讓弘歷為此當場紅溫了臉:“朕看你不是指責群臣翻案,是在指責朕翻案。”
“臣不敢!但這的確不利于陛下孝德,陛下可曾想過如何面對太上皇?”
王士俊叩首問道。
“放肆!”
弘歷當場拍案而起,呵斥了一聲,然后說道:“朕幼承庭訓,所行所為皆合太上皇意,反而是爾等在這里一再挑撥!”
“朕豈能容你在這里離間朕與太上皇!”
弘歷說到這里,就一臉肅然地喝道:“朕看,此等大奸大惡者,不必再部議,直接將此奸惡者拖出去,砍了!”
“太上皇是鐵骨頭,硬漢子,朕又何嘗不是!”
憲德和李衛等三法司主官這時皆抬起了頭。
弘歷則冷聲問道:“爾等難道要替此逆臣求情嗎?凡求情者,就來自領死罪!”
李衛見此先拱手道:“臣等不敢!”
“奴才領死!”
但憲德這時,突然出列,跪在弘歷面前,說了這么一句,兩腮幫子咬得鼓鼓的。
弘歷一臉驚愕地看向他,同時也捏緊了拳頭。
“那朕便成全你!”
接著。
弘歷就一撣衣袖,轉身而走:“將憲德頂戴摘了,一同押赴行場!”
“另拉清單查其三代,身為旗勛世家,為科甲逆臣挾主,總有個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