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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謠言讖語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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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晴空萬里。

  禁中后苑草木蔥蘢,空氣清新。

  官家趙禎難得起了興致,在近侍的陪同下至后苑賞花散心,欲借這盎然春意驅散連日來的陰郁心情。

  苑內牡丹、芍藥正值盛期,姚黃魏紫,爭奇斗艷。

  趙禎信步其間,神色稍霽,偶爾駐足欣賞。

  就在此時,劉恢趨步而來。

  他的官職雖不高,卻是皇城司內專司“采聽明晦”,即收集民間流言、讖語、異聞的宦官。

  歷朝歷代,民謠讖緯常被視作民心向背乃至造反起事的先聲,故大宋亦設此職專司監聽,及時稟報,防患于未然。

  三年前著名的“甲午蜀亂”流言,就是劉恢提前稟告給官家的,而官家為此調度了大量人力物力,阻止了流言成真,這既是官家的決斷,其中也少不了劉恢的功勞。

  所以,劉恢頗得官家信任。

  而從另一個角度講,此人所稟“甲午蜀亂”流言,跟張方平的仕途起伏,也可以說有著直接的關系。

  所謂“甲午蜀亂”,指的是在蜀地廣為流傳的一則讖語——“歲在甲午,蜀且有變”。

  其性質跟黃巾起義用的“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差不多,之所以是甲午年,是因為五代時期孟知祥在成都稱帝建立后蜀正好是甲午年,而淳化四年王小波起事率眾攻掠州縣也是甲午年。

  所以,就有很多別有用心之人,預言皇祐六年,蜀地還會再次爆發戰亂。

  這種流言的產生以及得到重視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蜀地本身的獨特性,蜀地歷來地險且遠,信息閉塞,而且人口眾多、夷漢聚居,有著很多難以調和的矛盾。

  因此大宋朝廷在遭遇反常天象和自然災害時,對蜀地的防范也就尤為嚴密。

  在皇祐五年,從劉恢口中得知“甲午蜀亂”流言的官家接連向蜀地派遣能臣干吏,成都知府張方平負責整頓吏治,益州路轉運使高良夫負責免除蜀地三年供絹,鹽鐵判官燕度負責徹查川南鹽井。

  這些旨在安撫蜀地百姓的政策,都出于官家對“甲午蜀亂”的恐懼。

  而種種舉措雖然有效,但卻并沒有完全平息流言,因為被狄青擊潰的儂智高西逃到了大理,蜀地百姓得知這一消息以后,又將其與流言聯系到了一起,開始極度恐慌,甚至到了“邊軍夜呼,野無居人”的地步。

  于是蜀地開始出現了大規模的軍事調度,整個四川南部的邊境寨堡都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兵力,并征發民夫緊急筑城,同時樞密院派遣陜西宋軍步騎數萬經漢中入蜀戍衛。

  好在,儂智高最終死在了大理,并沒有入侵蜀地。

  阻止了“甲午蜀亂”流言成真,這件事也成為了張方平復任三司使的重要政治資本。

  當然了,這都是陸北顧穿越之前發生的事情了,所以陸北顧并不太清楚。

  此時劉恢面色凝重,至趙禎近前躬身行禮:“陛下,奴婢有要事稟奏。”

  趙禎心情正好,見是他,知其所司職責,便隨意道:“講,又是何處有了什么怪力亂神之語?”

  劉恢的職責是收集民間流言、讖語、異聞,這就注定了,絕大多數時候,他稟告給官家的內容,都是一聽就不靠譜,甚至有點搞笑的事情。

  一百件事情里,有一件能算是真正威脅到朝廷統治的,就已經算劉恢工作效率很高了。

  所以趙禎對此通常也就是聽個樂子,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要是沒有這么一個人來給他匯報,那也是絕對不行的。

  任何統治者都害怕被蒙蔽,流言、讖語、異聞這些民間流傳的東西雖然通常都很荒誕不經,但卻往往能從側面反映出此時民間的真實狀態。

  然而劉恢卻未如往常般直接陳說,而是略顯遲疑地看了看左右。

  趙禎會意,揮揮手,讓其他侍從稍退遠些,只留鄧宣言在旁。

  劉恢這才壓低聲音,語氣帶著幾分刻意營造的驚懼:“陛下,奴婢近日監聽得河北民間流傳一些關乎六塔河工程的流言,其言甚為不祥。”

  “哦?”趙禎眉頭微蹙,賞花的興致淡了幾分,“又是六塔河?說些什么?”

  從去年以來,六塔河案這個超級爛攤子,已經卷進去不少人了,而因為治理黃河成本極高,所以東堤至今都未修復,只把遼國使者會經過的西堤給先補上了。

  “回陛下。”

  劉恢咽了口唾沫,仿佛心有余悸。

  “民間妄傳,去歲六塔河決口,溺斃百姓數萬,怨氣沖天,凝結不散。更有術士稱開河穿土,深掘地脈,驚動了山川鬼神,以致地氣泄而不聚,此乃近日河北乃至幽州地震之根源!”

  “還有嗎?”

  見劉恢欲言又止,趙禎問道。

  “還有更荒謬的,言及工程附近有一村落,名諱竟與陛下御名有嫌,且治河所用鍤畚之形,酷似喪葬明器此等不祥之兆,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恐非吉兆啊!奴婢職責所在,雖知此言荒誕,然慮及天災頻仍,不敢不報于陛下知曉。”

  一番話,看似稟報流言,實則將“民怨”、“地脈”、“名諱犯忌”、“器物不祥”這些最能觸動趙禎神經的要素,巧妙地編織在一起。

  尤其是聯系到剛剛發生的河北地震和遼國境內幽州巨震,更讓這些流言顯得有幾分“應驗”的詭異。

  趙禎臉上的舒緩之色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霾。

  他本就因國事艱難、子嗣問題而篤信天命鬼神,劉恢所言雖出自民間,卻與他內心的隱憂隱隱契合。

  文彥博、富弼主持的六塔河工程,不僅勞民傷財,釀成大禍,竟還引出如此多的“不祥之兆”!

  他沉默地站在一株盛放的牡丹前,目光卻已不在花上。

  春風拂過,帶來花香,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

  鄧宣言在一旁屏息凝神,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良久,趙禎緩緩轉身,聲音冷冽如冰:“鄧宣言。”

  “奴婢在。”

  “傳朕口諭。”趙禎的目光掃過劉恢,最終落在鄧宣言身上,“詔遣內侍省得力勾當官作為中使,并調撥皇城司親事官,前往河北,專項查勘六塔河工程相關事宜重點查證村落名諱、器物形制等情,并深入訪察民間,對此工程之真實議論,及是否有關聯災異之傳言。”

  “是!奴婢遵旨。”鄧宣言心頭一震。

  劉恢伏地道:“陛下圣明!如此可明辨真偽,安靖人心。”

  趙禎不再多看他們一眼,轉身望向滿園春色,卻只覺得那姹紫嫣紅背后,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

  禁中的很多事情是瞞不住人的,尤其是內侍省的大動作。

  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雖未明發詔書,但“中使奉旨出京”的風聲,還是迅速傳到了政事堂。

  時近午時,政事堂內氣氛凝重得像是能滴出水來。

  首相文彥博,次相富弼,參知政事王堯臣、曾公亮四人緊急聚議。

  窗外春光正好,堂內卻是一片肅殺。

  “六塔河工程,功過是非,朝野早有公論!”

  文彥博首先按捺不住,怒道。

  “如今內侍竟以市井無稽之談蠱惑圣聽,乃至遣中使置獄!此風一開,權閹傾軋外朝,國將不國!”

  這話都能說出來,顯然,文彥博這是真著急了。

  因為文彥博能上位,其實跟攀附張貴妃是脫不開干系的,他跟劉沆、張堯佐是一路人,都是貴妃黨。

  而這個重大污點,始終伴隨著他。

  哪怕他貴為首相,甚至以朋黨控制了半個朝堂,但依舊有很多人因此對他極為不服。

  而正是因為文彥博急于立功平息眾議,所以才力主推動了六塔河工程,本來這件事情要是能辦成,那他的首相位置,就無可動搖了。

  可惜,出身治河世家的李仲昌,把事情給搞砸了。

  六塔河案也因此成為了他第二個重大污點。

  不管是誰,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想繼續去查已經結案的六塔河案,那文彥博唯一的反應,就是——“這是沖我來的!”

  所以,文彥博這般幾乎失態般的怒斥,以及激烈到上綱上線的用詞,也就不足為奇了。

  富弼雖然是文彥博的盟友,但富弼繼承的其岳父晏殊留下來的廟堂資源,跟文彥博是合作關系,而非依附關系。

  光是六塔河案的連帶責任不足以動搖富弼的相位,他又具有很強的獨立性,所以此時態度與文彥博并不一致。

  富弼冷靜地說道:“最可慮者,中使持密旨,權限不明,若在河北被有心人引導,羅織罪名,嚴刑逼供,恐釀成冤獄,牽連無數.六塔河事涉眾多河工、官吏,一旦掀起大獄,河北局勢亦將不可收拾。”

  “咳咳.”

  王堯臣咳嗽連連,聲音虛弱地提醒道:“中使一出,代表的是官家疑心,寬夫你冷靜一下,此時我等若應對不當,后果反而更糟糕。”

  王堯臣跟文彥博是同年不假,但他跟韓琦、包拯這種文彥博沒上位前還在地方外放,文彥博上位了就馬上被提拔回中樞的同年,還不太一樣.他在文彥博擔任首相之前就已經是樞密副使了,而且從樞密副使到參知政事這一步,也不是因為文彥博的提拔,而是因為在劉沆事件中王堯臣提醒了文彥博,所以劉沆才倒臺,他得以增補進政事堂。

  文彥博久經宦海,聽到了王堯臣的提醒,也從暴怒中漸漸冷靜了下來。

  是啊,事情或許沒這么簡單。

  如果說,設局之人的目的就是故意想要激怒他,讓他去阻止此事呢?

  “那么,官家馬上就會對我起疑心!官家會想,如果這里面沒鬼,我為何會反應如此激烈?官家肯定不會認為我是怕有人借此動搖相位,只會認為這些事情是真的不能阻止調查!換個方向,只能是勸諫官家了,勸官家不要讓中使去查,而是經由中書省下旨,遣外朝官員去查。”

  文彥博心思電轉,幾乎瞬間就想清楚了其中關節。

  冷靜下來之后,他開口道:“此事更深層之意,恐是想借此將與我等執政關聯起來,動搖官家信任,我等絕不可坐以待斃.我會上書自辯,陳明六塔河工程原委、得失,痛斥讒言之虛妄,懇請官家勿信妖言,收回成命,或至少明令御史臺、刑部官員協同查案,以昭公允。”

  在大宋的政治環境里,官家始終都保留著自禁中不經過中書省下發旨意,然后任命某個官員或調查某案件的權力。

  前者被稱為“斜封官”,后者被稱為“中使獄”。

  但政事堂的宰執們,同樣也有權力勸阻官家,甚至拒不配合執行。

  這種看似矛盾的事情其實并不矛盾,反而是大宋政治體制的一種精妙設計,因為很多時候,官家并不是真的想提拔某個人或調查某個案件,只是借此對外朝的不作為表態,以此給外朝施加壓力。

  “理應如此。”

  一直沒開口的曾公亮補充道:“同時,需要河北路安撫使、轉運使等官員謹慎應對,但凡涉及,務必據實陳情。”

  曾公亮出身官宦世家,作為天圣二年的進士,跟宋庠的關系比較近,與文彥博和富弼等人反而素無交情。

  去年,曾公亮在權知開封府的差遣上短暫鍍金了幾個月,就被緊急提拔進了政事堂,官家的目的就是為了限制文彥博,讓文彥博在政事堂里不能做到一家獨大。

  再加上曾公亮跟六塔河案壓根就沒關系,所以他也不上心。

  剛才沒說話,就是怕臟水濺到自己身上,這時候也只是說了些不咸不淡的場面話。

  見此情形,文彥博也不意外。

  他只說道:“吾等需同心協力,共度此難關。”

  隨后他看向富弼:“富相隨我一同上書?”

  富弼點了點頭,六塔河案,他的責任雖然不如文彥博那么大,但怎么也是個次要領導責任,所以他肯定是避不開的。

  “咳咳.”

  王堯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隨后勉強道:“眼下官家正在氣頭上,你們上書,言辭需懇切,道理需分明,既要辯白,亦要體現顧全大局之態。”

  “明白。”

  隨后,文彥博與富弼聯名上書,以內侍常禍害地方以致百姓不寧為由,要求官家撤回中旨,經由中書省下旨,令御史臺與刑部遣得力人員協同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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