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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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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續不斷的鐘聲自禁中深處傳來,隨后響起了宮門次第開啟的“軋軋”聲。

  晨曦未至,官員們魚貫進入宣德門的身影,在宮燈搖曳的光里明明滅滅。

  陸北顧走在隊列的最后面。

  早朝入宮的路線是先通過中軸線上的宣德門,但隨后不走中軸線上的第二道門大慶門,而是轉而向左走端禮門。

  穿過端禮門時,他能清晰聽見前面官員們的烏皮靴踩在地面上傳來的回響,沉悶而齊整,有種莫名的儀式感。

  順著端禮門進入文德門,后面便是大名鼎鼎的政事堂,再往后,則是方才傳來一百下鐘聲的鐘樓。

  大宋禁中時間制度是非常嚴格的,他們在待漏院候朝的時候,禁中的內侍省便已經開始簽署和發放“止鼓契”,準備結束夜間報時了。

  同時,由于禁中不允許養雞,所以還專門有名為“雞人”的報時官,會學雞叫來作為白天開始的信號“雞人”一唱,鐘樓聽到動靜就開始敲鐘,而整個開封城的所有鐘樓,都會隨著禁中鐘聲的傳開,如得到訊號的烽火臺般,漸次敲響自己的鐘。

  得益于身后已經沒有人了,所以陸北顧可以公然抬起頭,打量起了眼前的文德殿。

  天邊此時已經露出了極淺的光,他能看到文德殿的廡殿頂覆著深碧琉璃瓦,檐角蹲踞鴟吻,在微明天色中凝成了沉暗的剪影。

  視線往下,檐下斗栱層迭、彩繪相間,檐柱皆以整根巨木制成,遍施朱漆,柱礎雕刻覆蓮紋樣,而朱漆殿門則高逾三丈,門釘縱橫各九,鎏金浮凸,門額懸金漆巨匾,上書“文德殿”三個擘窠大字。

  跟著隊伍再往前走些,陸北顧經過的時候,看到了殿前的三層丹陛,在其兩側都立著鎏金銅鶴,而大殿的殿基則高出地面五尺,四周繞以雕欄,欄板鏤刻云龍翔鳳,臺基四角設螭首散水,如果遇到雨天時節,雨水就會自螭首瀉出。

  進了文德殿,陸北顧發現這間大殿非常深闊,應該是為了容納大量朝臣而專門設計的。

  他垂手立于東側文班之末,是最靠門的位置,身前皆是身著紫緋、腰懸金玉的重臣。

  微微抬眼,他便能望見穹頂藻井上彩繪的蟠龍,在搖曳光線下似欲騰云而起,而蟠龍四周則繪有云紋星辰。

  因為還有本職工作,所以陸北顧也不好多觀察,他開始從后面盯著前面文武兩班朝官看。

  在朝會過程中,他的本職工作就是拿小本本.不是,是拿笏板去記錄朝官的失儀行為,包括但不限于談笑喧嘩、執笏不端、行禮失序、行立遲緩、趨拜失儀、無故離位等等。

  “啪!啪!啪!”

  鳴鞭三響,清脆裂空,殿外執戟衛士如林而立,旄頭羽葆在晨風中微顫。

  聽到動靜,文武朝官瞬間屏息垂首。

  官家趙禎此時乘輦至殿門,降輦,徐步升座。

  旒珠輕晃,遮住了他的臉,隨著他坐下,禮官張師中開始引導臣子們行禮。

  “拜——”

  眾臣齊刷刷躬身作揖,緋紫衣袍如潮水起伏,三稱萬歲。

  禮儀結束,朝會正式開始。

  文彥博作為首相,手持笏板,穩步出班,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陛下,近日中書省接連收到河北路急報,河北諸州地震頻仍,以至于城垣摧頹、廬舍傾覆,百姓流離失所。為安黎庶、察民情、固邊陲,臣與富相公及諸位執政商議,懇請陛下速遣重臣,充任體量安撫使,前往河北,賑災撫民,以示朝廷恩澤。”

  御座之上,趙禎的聲音透過旒珠傳來。

  “中書可有具體人選?”

  “臣等以為,右司諫呂景初,清直敢言,明察秋毫;左藏副使李綬,精于錢谷,辦事干練。以此二人為河北路體量安撫使,持節巡按河北,必能妥善處置災情,安撫民心.此外,荊湖北路下溪州蠻首彭仕羲,桀驁不馴,久未歸化,邊地不寧。左司諫朱處約沉穩有謀,堪當大任,可命其為荊湖北路體量安撫使,前往招撫,以靖邊氛。”

  文彥博這番建議,看似全然出于公心。

  然而殿中不少明眼人心頭卻是明白,把諫院的兩員大將調走,此舉名義上是選派能臣干吏赴地方公干,實則是要繼續削弱這兩年來已經連續彈劾掉了兩名宰相、兩名樞密使的臺諫系統。

  諫院的呂景初和朱處約也是朝官,他們雖面色如常,但何嘗不知這看似升遷的外派,實則是被“禮送”出京遠離廟堂呢?

  然而這一天的到來,實際上,他們早有預料。

  臺諫一體,御史臺和諫院是分不開的。

  御史臺經過劉沆罷相前的“自爆”,骨干已被清洗調任殆盡,如今,終于是輪到了諫院。

  陸北顧也在后面自己琢磨著。

  一開始文彥博說河北的災情,他并沒有馬上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本質是沖著人去的.但當文彥博又扯到下溪州的山蠻,他就明白了過來,這就是在借著不同的事,來把人調走。

  那么文彥博,或者說宰執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為什么要今天朝議,迫不及待地就將此事作為最重要的議題率先拋了出來呢?

  陸北顧思考了片刻,明白了過來。

  “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啊,哪怕是已經跟他撕破臉了的前盟友劉沆留下來的政策,文彥博也要堅決執行。恐怕這些宰執們,也被臺諫驚人的戰斗力給嚇到了,生怕自己被彈劾下去。”

  御座上的官家趙禎沉默片刻,他未必看不透這層用意,但河北地震、蠻夷未附皆是實情,派員安撫亦是常例。

  更何況,借此平衡一下近年來氣焰過盛的臺諫勢力,也正合他意。

  于是,趙禎緩緩開口:“準卿所奏。即日便下敕命,著呂景初、李綬為河北體量安撫使,朱處約為荊湖北路體量安撫使,克日啟程。”

  “陛下,臣亦有本奏。”

  首相文彥博奏事已畢,次相富弼手持笏板,穩步出班,說道。

  “提舉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王安石,自協理包拯整頓開封府吏治以來,明察暗訪,革除積弊,胥吏肅然,民訟得平。其才具干練,識度宏遠,實為難得之干臣。今度支司總領天下財賦,事務繁劇,副使周湛雖勤勉,然年事漸高,需得力佐貳分勞。臣懇請擢升王安石為度支判官,佐理周湛,以期國用充裕,財賦清明。”

  “嗯。”

  趙禎沒有表示反對,轉而問道:“提舉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可有人選?此差遣關系京畿治安、賦稅、刑名,不可一日乏人.若無人選,朕倒是覺得太常博士、集賢校理陸詵,學行端謹,歷任州縣皆有政聲,堪當此任。”

  富弼微微一怔,他們當然是有人選的,不過既然官家開口了,這時候也不好說什么。

  而且,不得不說,官家提出的人選,是極恰當的。

  陸詵,字介夫,杭州余杭人,是景佑元年的進士,慶歷七年的時候參與過鎮壓貝州兵變,后歷任秦州通判、陜西刑獄,在治安維穩方面很有經驗,是個臨危不亂的狠角色。

  富弼只能道:“官家圣明,陸詵必能繼王安石之緒,安輯畿輔。”

  陸北顧靜靜地聽著,但這第二件事,他卻暫時沒想明白。

  王安石的提拔,更像是廟堂各方勢力博弈后妥協的結果,但為什么是由富弼提出的?據他所知,王安石似乎跟政事堂里的宰執們沒什么關系。

  唯一能沾點關系的,就是做過王安石上司的韓琦,但好像也并不親密。

  “但富弼剛才特意提了一句,王安石是因為協助包拯治理開封府的功勞而應該晉升。所以,這話是文彥博不好說,但文彥博為了繼續提拔包拯而讓富弼去說的?按照包拯的履歷,到了權知開封府這個位置,確實已經是超擢了,短時間哪怕有政績也無法繼續晉升。”

  已知信息太少,陸北顧腦海里閃過這么一個推測,但他并不能確定。

  “著王安石擢升度支判官,輔佐周湛打理度支事務,陸詵即日接任提舉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輔佐包拯治理開封府。”

  “臣遵旨。”

  富弼躬身領命,退回班列。

  兩位宰相奏事完畢,按照順序,接下來就是樞相賈昌朝奏事了。

  賈昌朝手持玉笏,趨前數步:“陛下,臣近日查閱舊典,又聞欽天監呈報,認為現今禖壇之制似有不妥之處。”

  他略作停頓,沒抬頭但悄悄抬眸,瞥見官家雖旒珠蔽面,身形卻微微前傾,便知此言已觸動圣心,遂繼續道。

  “按《禮志》,禖神主嗣續,乃國家祈嗣重祀。昔二漢、晉時,禖壇設于城南,以應陽位;至齊、隋,移祀于南郊壇西南。然今之禖壇,不惟規制低矮簡陋,其地更處卑濕洼下,于禮不合,于儀不肅臣愚見,當循古禮,遷禖壇于圜丘東側高爽之地,位居震方,象征長男,如此方合陰陽,上應天心,下順民望。”

  這番言論一出,殿內不少官員面露詫異之色。

  禖壇祭祀雖屬禮制,卻非緊急軍國大事,賈昌朝身為樞相,在議論完河北地震、荊湖蠻事乃至度支官員調動后,突兀提及此事,顯得頗為蹊蹺。

  但一些敏銳者已嗅到其中異樣,賈昌朝此舉,很有深意。

  御座上的趙禎,聞言更是精神一振。

  他年近五旬,膝下猶虛,皇嗣問題一直是壓在他心頭最重的石頭。

  近年來,群臣勸諫立儲之聲不絕,雖出于公心,卻每每令他想起無子的隱痛。

  賈昌朝雖未明言反對立儲,但此刻提出修繕遷建求子祭壇,其潛臺詞不言而喻官家雖身體不佳,但也沒到老年,理應祈求上蒼賜予親生皇子,而非急于從宗室中擇立他人。

  這正搔中了趙禎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渴望。

  “賈卿留心禮制,為國祈福,忠悃可嘉!”

  趙禎的聲音帶著難得的愉悅,甚至抬起手來,輕撫頷下短須。

  “禖祀乃國之大事,關乎宗廟社稷延續,豈可因陋就簡?著令禮部、太常寺會同欽天監,詳勘地勢,擇吉日將禖壇遷于圜丘之東,務求規制嚴整,祭儀虔肅。”

  這番褒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可謂分量十足。

  賈昌朝躬身謝恩,退回班列時,眼角余光瞥見文彥博、富弼等人面色平靜,韓琦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殿中的絕大多數朝官,尤其是那些曾力主早定國本的臣子,眼中則閃過憂慮。

  顯然,賈昌朝這番“投其所好”,不僅進一步穩固了圣眷,更將立儲之爭的水攪得更渾了。

  而偏偏賈昌朝選的切入口很刁鉆他壓根就沒提立儲的事情,只是說禖壇應該調整一下位置而已,

  所以哪怕有人有心想要反駁,一時間竟也無從下手。

  陸北顧立于班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通過這件小事,他也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了,賈昌朝這個敵人確實非常難以對付。

  此人老謀深算,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會通過不留把柄的方式去達成目的,而哪怕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是他在背后操縱,但卻偏偏抓不到證據。

  當然了,廟堂斗爭中如果想要斗倒一個人,有時候其實也不需要證據,只需要官家對他厭惡即可。

  但偏偏賈昌朝是個既沒底線又會討官家歡心的人。

  所以,他才能在慶歷新政以后愈發激烈的廟堂斗爭中,始終屹立不倒。

  就在陸北顧沉思之際,韓琦蹙著眉頭出列了,而韓琦所奏之事,卻讓陸北顧頓時集中注意力傾聽了起來。

  “陛下,臣近日檢視三衙刑獄文書,見殿前司、馬軍司、步軍司所轄諸軍案件,雖有詳密科律,然審訊判決多委胥吏,士大夫罕有參與,此制沿襲已久,然隱患實多。”

  韓琦略作停頓,繼續道:“胥吏雖熟諳律條,然未必通曉經義大義。若遇奸猾之吏,借事玩法,則冤濫恐不能免,軍中刑罰關乎將士性命,豈可全付胥吏之手?臣觀漢唐舊制,大將軍幕府皆設議郎、錄事、兵曹等官,分職聯事,今三衙后司總領軍案,卻制度過簡臣愚見,當于三衙后司增設士人獄官一員,專司鞫獄。另外,臣請由樞密副使田況提舉編修殿前司、馬軍司、步軍司的刑罰律令編敕。如此,則獄訟可期明允,刑罰可免乖誤,亦符陛下欽恤之意。”

  這番提議看似只是針對軍司刑獄制度的改良,然而陸北顧卻已聽出弦外之音。

  不久前賈巖一案,正是因三衙后司被賈昌朝影響,所以辦成了冤獄,如果不是陸北顧與王安石商議之后,唱了出“空城計”,讓裴德谷按捺不住自投羅網,從而裴德谷案這邊有了重大突破,賈巖還不知道要被三衙后司關押多久呢!

  故而,韓琦此時提出此議,明為完善制度全然一片公心,實則暗指賈昌朝掌控下的樞密院對軍中刑獄監管不力,濫用權柄。

  其暗藏之意,了解賈巖案的人,都不難看得出來。

  賈昌朝立于班中,面色如常,但垂下的眼簾卻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厲色。

  他如何不知韓琦借題發揮?此舉若成,韓琦便可借安置士人獄官之機,將觸角伸向三衙,進一步蠶食他在軍中的影響力。

  而令他極為不舒服的是,剛剛還贊揚了他的官家,幾乎未假思索,便同意了韓琦的奏議。

  “韓卿所奏,頗合情理。”

  趙禎頷首道:“軍中刑獄,確需士人參與,以昭公允。可依所請,著樞密院與審刑院、大理寺詳議章程,于三衙后司各設士人獄官一員,專掌鞫獄之事,其人選須擇通曉律令、持身剛正者充任。而過去軍中律令繁雜,也只有田卿這般才能梳理清楚,便由田卿辛苦一下了。”

  “陛下圣明!”

  韓琦躬身領命,退回班列時,與文彥博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顯然,官家不是不知道,此舉會讓賈昌朝對三衙的影響力削弱,但官家還是爽快地同意了。

  這就說明,官家對于本來就擔任過樞密使,如今更是貴為樞相的賈昌朝,一手獨攬樞密院大權,是不滿意的。

  或者說,此前賈巖一案,賈昌朝有點越界了,雖然沒懲罰他,追責到裴德谷為止,但這件事情,就是官家對賈昌朝的敲打。

  賈昌朝面色不變,心中卻是有些無奈。

  官家便是如此喜歡制衡術的官家,討好有沒有用?有用,官家當然喜歡符合他心思的臣子,但該敲打還是會敲打。

  短短兩刻鐘,兩個宰相,兩個樞密使,接連奏了四件事情。

  這四件事情,看起來全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背后都隱藏著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妥協才達成的利益交換,以及激烈但不露鋒芒的派系斗爭,用“暗流涌動”來形容,毫不為過。

  這一切,都被立于班末的陸北顧默默記于心中。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只以通過考試為目的的士子了。

  而在這廟堂之上,在這群大宋最頂尖的聰明人玩的游戲里,如果他無法迅速成長并且適應的話,那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人算計到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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