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陸北顧抱著一堆發給他上朝穿的行頭離開了御史臺。
因為明日早朝五更便開始了,在此之前需得提前去待漏院候朝,那么再算上洗漱、穿衣、吃早餐以及路上交通所花費的時間,哪怕是住在內城的官員,也得寅時初刻就起床。
而陸家舊宅位于外城東南角的陳州門內大街,距離禁中非常遙遠,且剛剛翻新完畢多少還有些味道,出于健康和時間的雙重考慮,陸北顧打算先去內城的澄明齋前鋪湊合一晚。
回到澄明齋,鋪子已經打烊了。
沈括還在前鋪的桌案上對著幾塊水晶鏡片埋頭琢磨著什么,見他抱著包袱進來,嚇了一跳,繼而喜道:“這就領回來了?差遣是何職司?”
“殿中侍御史里行。”
陸北顧在他對面坐下來,把裝著衣物的沉重包袱放到身旁的椅子上。
見桌上有熱茶,他便給自己倒了一杯,現在春日的黃昏還是有些微寒,他肚子里有些進風。
“里行,那也是殿中侍御史。”
在大宋,“里行”意為見習、候補,這個差遣作為殿中侍御史的預備人選,雖然帶了“里行”兩個字,但其職能與殿中侍御史完全相同,即“掌以儀法糾百官之失”。
沈括嘖嘖稱贊:“能上朝,當真威風!比監察御史都強。”
而這里有一個很微妙的制度設計。
那就是,御史臺里,比監察御史級別高的殿中侍御史能上殿參朝,比監察御史級別低的殿中侍御史里行也能上殿參朝,唯獨監察御史不能。
因為監察御史的職能是“掌分察百僚,巡查州縣”,不是朝官,參加不了前殿朝會。
當然了,打小報告的缺口也不可能堵死,如果監察御史有什么事情,可以在后殿朝會排隊等著官家召喚。
嗯,在大宋,朝會是分為前殿朝會和后殿朝會的。
前殿朝會,一群官員上朝,按文東武西順序列班,宰相、樞密使率先奏事,隨后官員們按官階依次奏事,而如果時間太長,拖到了辰時尚未奏完,要么記錄下來下次再議,要么就到后殿朝會去說。
而后殿朝會就不是一群人參加了,而是官家根據需要讓參加的官員排隊,然后挨個進來當面陳事,參加的官員不僅有京官,還有地方官,甚至還包括內侍省的宦官。
幾杯熱茶下肚,稍稍發了些汗,陸北顧感覺整個人舒暢了許多。
第一天去御史臺,說實話他神經還是始終都有些緊繃的。
“我明日便需上朝,住在舊宅怕是離禁中太遠,往來不便。在鋪子里跟你一起湊合一陣子,如何?待舊宅通風完畢再搬回去。”
“這有何不可?”沈括不以為然。
陸北顧點了點頭,朋友之間光有交情是不夠的,果然還是利益同盟最牢靠。
“那你們家的舊宅,是不是還得雇些仆役?”沈括問道。
陸北顧想了想答道:“暫時應該不用,我與長兄家尚未分家,長嫂如母,還有兩個孩子,若是能在京城穩定下來,我想著把她們從瀘州接過來。”
“喔這一路可不近,要是有機會,最好你自己去接。”
“我知道。”
陸北顧又問道:“那你的任命文書下來了嗎?”
“沒呢.你故意的吧?”
沈括佯裝生氣,拍著桌子道:“今天先下一二甲,明天才三四甲,而我是五甲好不好!大概率是要守選的,等到的怕是守選文書。”
“這樣嗎?”
陸北顧有些不好意思,他是真的不知道這些規矩,他自己拿到了,就下意識地以為所有進士的任命文書今天都給發了。
隨后,他趕緊轉移話題。
“哎,明天就得上朝,人都不認識,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沈括答道:“那我也不認識,你天天去,去幾天就知道了。”
“要天天上朝嗎?”陸北顧道,“下午當著歐陽中丞的面我都沒好意思問。”
“殿中侍御史里行是‘日參官’,當然要天天去,不過其他朝官就不一定了。”
沈括解釋道:“我聽先父說過,朝官分‘日參官’、‘六參官’、‘朔望參官’三種,‘六參官’就是每隔五天上朝,‘朔望參官’則是每月初一、十五上朝,如此便能確保京城的所有衙門都可以定期奏事,又不至于同時參朝的人數太多影響議事進度。”
“原來如此。”
解釋完之后,沈括伸出手來笑嘻嘻地說道:“你先把這套行頭拿給我看看。”
“這有什么好看的?”陸北顧奇道。
不過,他還是將那堆行頭從身側的椅子上,挪到了沈括的眼前。
“嗐,自個沒有就好奇嘛。”
沈括接過來那身行頭仔細端詳。
這里面包括了綠色官袍、展腳幞頭、白花羅中單、方心曲領、綠黃雙絲綬帶、犀角帶、烏皮靴等等。
綠色官袍跟此前官家御賜給陸北顧的一樣,沒什么區別,展腳幞頭被沈括翻來覆去地擺弄了一下,甚至還往自己頭上戴了一下。
“這兩個有什么說法?你家里既然是有做過官的,該曉得吧?”
陸北顧指著方心曲領和綠黃雙絲綬帶問道。
“這個叫方心曲領,羅質的,你穿好中單和官袍,將其套于項間,壓貼衣領,防止雍起,寓‘天圓地方’之意.你自己穿一次就知道了,腰帶系緊了之后這個中單不可能不把外袍給撐起來的。”
此前陸北顧跨馬游街的時候,穿的是淡黃絹衫配綠色官袍,絹衫是很柔軟的,所以并沒有這種困擾。
而這種白色羅質中單內襯就有點類似現代的襯衣,比絹衫板正的多,但是缺點就是容易把外袍的領口給弄得往外撐,不美觀。
“至于綬帶,就是純裝飾.紫袍配紫黃雙綬,緋袍配緋黃雙綬,綠袍配綠黃雙綬。”
“喏,先穿上看看吧。”
陸北顧開始穿戴這身象征官身的行頭。
他先把外面那身御賜的綠袍脫了,換上白花羅中單,內襯料子不錯,質地光滑微涼,貼身卻不覺緊繃。
沈括在一旁指點著:“這中單的領口需整理平整,否則外袍會顯得特別臟皺。”
陸北顧聞言動手整理了一下,接著就是重新穿官袍。
因為有沈括搭把手,所以就比自己穿順利多了沈括幫他提起袍領,陸北顧將手臂伸入袖中,官袍都是頗為寬大的,但剪裁合度,穿上后更顯身姿挺拔。
然后是最重要的方心曲領,沈括在對面,小心地將方心曲領為陸北顧戴上,然后調整位置使其端正地貼在胸前。
戴上后,官袍的領口果然被很好地固定住,頓時顯得更加規整、威嚴。
陸北顧扭頭看著那條綠黃雙絲綬帶,笑道:“這個倒是簡單。”
他先扎金荔枝帶,腰帶一束,官袍的腰身立刻顯現出來,更襯得肩寬腰窄、英氣勃勃,而綠黃雙色的絲綬系上之后,自然交織垂下,在身側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最后是展腳幞頭。
陸北顧將其仔細戴在頭上,稍稍調整,讓那向兩側平伸出去的硬翅保持水平。
戴好后,他感覺整個人的氣場都為之一變。
沈括退后兩步,上下打量著陸北顧,眼中露出贊嘆之色:“陸御史好儀態!這身行頭一穿,氣度都全然不同了!”
沈括繞到他身后,替他撫平背部的褶皺,又理了理寬大的袖口,說道:“不過呢,這官袍講究的是端莊大氣,動作時需留意,勿要過于急促,以免失儀。”
隨后,他拉著陸北顧走到鏡子前。
“你自個瞧瞧。”
陸北顧望向鏡中。
鏡中的少年,頭戴展腳幞頭,身著綠色官袍,方心曲領端正地貼在胸前,腰束金帶,絲綬垂下。
身上除了那股經過科場淬煉的沉靜氣度,此刻更添了幾分朝廷命官的威儀,雖年紀尚輕,但這一身裝束,已將現在的他與昔日青衫士子的身份截然分開。
“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啊。”他也感慨了一句。
“是這個理。”沈括忽然問道,“對了,明天你怎么過去?”
陸北顧想了想說道:“雇輛車吧,好像不方便走過去,走過去得一身汗,衣冠也都亂了。”
“那你得提前預定,時辰太早了,寅時你現去街上,哪有車夫?”沈括提醒道。
“對對,你說的對。”
陸北顧連連點頭,沈括提醒的好,不然他就忘了這茬了上次他去禁中坐的是宋庠的馬車,他自己從來都沒在這種天不亮的時候雇過車。
而他平時交通往來都在正常點,肯定是能雇得到車的,但這種特別早的時辰要是不提前預定,確實是沒車。
“我去街角的車馬行預定一輛。”陸北顧這就要往外走。
“你別去了,你這一身要把人家嚇到,還是我去吧.對了,金荔枝帶實在是有些扎眼,是不是也發犀角帶了?”
陸北顧從包裹著那堆行頭的包袱里翻了翻,確實有犀角帶,除此之外還有兩雙烏皮靴。
“就束這個吧。”
沈括在門口扭頭說道:“太宗太平興國七年的時候,當時就規定朝官,三品以上服玉帶,四品服金帶,五品服銀帶,六品服犀帶.金荔枝帶是內出以賜將相的,有好些朝官都沒有,太容易惹人嫉妒。”
“行。”
不多時,沈括便給他預定好了馬車,回來又念叨道。
“不過要我說,你既然是天天都去上朝,也沒天天預定馬車的道理,何不自己買一輛呢?”
陸北顧問道:“連馬帶車買一輛得多少錢?后續馬喂養也得花錢吧?”
沈括跟陸北顧不同,他可是正經的官宦世家出身,其祖父沈曾慶曾任大理寺丞,父親沈周、伯父沈同均為進士,他從小便隨父親宦游州縣,這些當官所涉及到的事情比陸北顧明白的多。
“物以稀為貴,大宋少馬,馬價就高,一般馬得一百多貫吧,車廂也得幾十貫。不過后續喂養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是六品官,每個月月末都會給你發芻料啊,日常交通用不完的.就是你買馬車的話還得雇個車夫,畢竟我沒見過哪個當官的是自己駕馬車。”
好家伙,在大宋當官福利是真全,還給交通費的,換到現代這就是油卡了。
而芻料這事歐陽修倒是沒跟他說過,想來要么是歐陽修下意識忽略了,要么覺得不值一提。
“我哪有這錢?攢三個月俸祿再說吧。”
上次為了把陸家舊宅買回來,陸北顧已經從澄明齋的賬上提前支用了一大筆錢,當時便與沈括說好了,在賺的錢夠沈括彌補分紅之前,他都不再支用。
無論如何,他都是不好意思開這口的。
而且,澄明齋渡過了最初的火爆階段,現在雖然還存在訂單積壓的現象,但往后肯定就不會一下子掙這么多錢了,再加上人工和地租都是有成本的,所以現在距離沈括能把應得的分紅拿到手都還有幾個月呢。
沈括看出了他的想法,說道:“那算我借你的,五分利。少年狀元,怎么能不鮮衣怒馬呢?該置辦就置辦。”
“那行。”
陸北顧馬上就答應了,顯然也是想買一輛屬于自己的馬車。
畢竟,很多東西當下買和以后買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那你去問問黃石,愿不愿意給你當車夫?我看他整天在倉庫悶著,也挺無聊的。”
“我問問去。”
陸北顧在澄明齋前鋪和后院倉庫之間的走廊尋到黃石時,他正在端著麻袋扎馬步。
經過這段時間的休息,他的身體似乎已經恢復了不少,雖然看著還很瘦,但明顯精氣神已經很足了。
“且歇一歇,有件事想與你商量。”陸北顧招呼道。
黃石放下麻袋,用汗巾擦了擦額角,恭敬道:“恩公請講。”
陸北顧開門見山道:“我如今既已授官,每日需去禁中上朝,總是雇馬車不是回事,想買輛馬車再尋個穩當人執鞭駕車,不知你可愿屈就,暫充此任?”
他話說得委婉,心中確有一絲顧慮。
黃石曾是軍中好手,又有武藝在身,如今讓他做個車夫,陸北顧怕他會覺得屈才了。
不料,黃石聞言,非但未見絲毫慍色,反而道:“恩公說哪里話!這是信得過某!某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覺著屈就?”
“不瞞恩公,某在西北軍中那些年,見過太多廝殺的漢子,便是狄青狄將軍那般了得的人物,最終又如何?這世道,終究是握筆桿子的說了算。”
黃石語氣帶著幾分感慨,繼續說道:“俺們這等只會舞槍弄棒的,若無際遇,便是把命拼掉了,也難尋個正經出身人都說狀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恩公肯讓某跟著,可是燒香都求不來的福分。”
陸北顧聽他言語懇切,知他說的是真心話,心中顧慮頓消。
這黃石歷經生死起伏,早已不是剛從峨眉山下山時想憑著武藝闖出名堂的武夫了,對世事看得通透。
事實上也是如此,陸北顧十八歲便中了狀元,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這時候黃石當車夫,護衛在其左右,等將來陸北顧身居高位了,給他弄個武職官身也不是什么難事。
到那時候他回到鄉里,可就真是光宗耀祖了。
然而,黃石的笑容很快又淡了下去,眉宇間浮起憂色。
他搓了搓粗糲的手掌,聲音低了些:“好男兒志在四方,能跟著恩公是某的造化可嘉州家中尚有老母,獨自一人,某這心里實在是有些放不下。”
陸北顧立刻了然。
黃石這人是真孝義,也正是這份孝心,當初才間接引出了那場禍事。
“此事易爾,我即刻修書一封與瀘州軍事判官李磐。”
陸北顧當即溫言道:“李判官與我有些交情,我請他轉托嘉州當地的官員,平日對你家老母多加看顧,確保衣食無憂。”
黃石聞言,猛地抬頭,眼中盡是難以置信的感激,嘴唇翕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陸北顧也不多言,轉身便回到前鋪,取出紙筆,略一思忖,便落筆如飛。
信中先敘舊誼,講述自己如今已經授官,感謝李磐過去的照顧,再言黃石忠義勇武,如今跟隨自己但其母獨居嘉州止戈鎮,懇請李磐拜托嘉州官員予以關照。
李磐多精明的一個人,要是大事他會惜身,但這種舉手之勞就能讓陸北顧承情的小事,他肯定是不會拒絕的。
寫罷,陸北顧給他念了一遍。
“如此安排可還妥當?”
“多謝恩公,如此我便無后顧之憂了。”
黃石愿意當車夫,陸北顧也放下心來,對于他來講,一個普通的車夫,肯定是不如黃石這種車夫兼護衛來的讓他放心。
有黃石在,以他的高超武藝,只要手中有長兵,哪怕面對十幾個普通盜賊,也足以保護陸北顧周全。
如此一來,陸北顧就不再懼怕有宵小加害他了。
當然了,現在大宋的黨爭,還沒有到后面新黨舊黨那種你死我活的烈度,總體而言,還是維持了基本的體面,哪怕斗敗了,也很少有把人趕盡殺絕的,禍患更是不涉及妻兒。
但不管怎么說,有備無患。
畢竟他未來的路還很長,面對的敵人,也不一定僅僅來自廟堂,也有可能來自江湖,甚至來自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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