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餞梅公赴杭》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
開封東郊十里長亭處,已是人影攢動。
春風猶帶寒意,吹動著在場眾人的衣袂,卻吹不散這股激昂的氣氛。
正如晏幾道所言,官家御賜詩篇的消息已悄然傳開,那「暫出論思列,遙分旰昃憂」的詩句,如同一聲明確的號令,打消了所有潛在的顧忌。
今日前來為龍圖閣直學士丶右諫議大夫梅摯送行的士人,不僅是為他餞別,更是以一種公開的姿態,捍衛此次省試的公正,慰勉這位「以清直聞」卻代為受過的長者。
陸北顧趕到時,亭外空地上已停了不少車馬。
他一眼便看到了被眾人圍在中間的歐陽修。
歐陽修今日是特意請假來的,未著官服,只一襲深色常袍,正與身旁的梅堯臣交談。
青松社的才俊們大多都已到了,他們因用古文體,加上實力都不弱,故而在今年的禮部省試中皆榜上有名。
曾鞏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沉毅,張載與程顥丶程頤兄弟亦在一旁,幾人似乎正就著什麼事情低聲交換意見。
陸北顧快步上前,先向歐陽修與梅堯臣鄭重行禮,因為禮部省試鎖院的原因,他已經很久沒見到這兩位了。
隨后,他來到了其他幾位友人的旁邊。
漸漸地,除了他們這些青松社的成員,其他認識的丶不認識的舉子,只要是在這次禮部省試榜上有名的,有不少人都來到了這里,為梅摯送行。
至于消息是怎麼擴散出去的,陸北顧就不得而知了。
又等了大概兩刻鐘,遠處駛來了一隊車馬,正是要遠赴杭州的梅摯及其仆從。
不過他們倒也不需要一路走陸路過去,只需把行李都卸到汴河支流的碼頭上,然后裝船,順著大運河南下即可。
梅摯來到長亭處,他雖遭外放,神色間卻并無太多頹唐之意,只是眉宇間籠罩著一層難以化開的疲憊。
眾人與其一一見禮,梅摯也挨個謝過,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位前來送行的面孔,尤其是歐陽修丶梅堯臣,眼中終是泛起些許暖意。
他知道,這些人的到來,本身即是對他清譽最大的維護。
「在下才疏德淺,承蒙諸位相送,實在慚愧。」
梅摯這話說的可太謙遜了。
因為春天的清晨有些冷,歐陽修的酒糟鼻凍得都有些發白了。
此時,他抽動了一下鼻子,在一旁開口道:「公儀何必過謙?今日我等在此,非獨為私誼,更是為公義官家已有明斷,賜詩慰勉,杭州乃東南形勝之地,正需公儀這等清直重臣鎮撫。」
這話既定了調子,也寬慰了友人。
「永叔說的是。」
梅堯臣接口道,他怕喝水太多去茅廁耽誤事,所以早晨起來都沒喝水,這時候聲音難免有點發乾:「杭城繁華,湖山秀美,正可滌蕩胸中塊壘,我等已賦得拙詩為公儀兄送行請永叔先來吧。」
歐陽修作為此次送行的核心人物,當眾吟誦起昨夜斟酌已久的詩篇。
「《送梅龍圖公儀知杭州》
萬室東南富且繁,羨君風力有馀閑。
漁樵人樂江湖外,談笑詩成樽俎間。
日暖梨花催美酒,天寒桂子落空山。
郵筒不絕如飛翼,莫惜新篇屢往還。」
歐陽修此詩將梅摯的杭州之任描繪得如同一次優游閑適的出游,盡可能地減少了貶謫之感,還定下了日后詩文往還的約定,從這些細節中不難看出他內心的愧疚。
梅堯臣亦是吟了一首名為《送公儀龍圖知杭州》的長詩,詩中把梅摯猛夸了一頓。
梅摯聽罷,面露感慨之色,拱手道:「多謝圣俞兄。」
眾人紛紛出言,或慰勉,或呈上早已備好的詩箋。
待年長的官員們都為梅摯送上了詩作,身為官員但并無差遣的晏幾道則是上前一步,朗聲道:「梅公清望,素為士林楷模,此次錢塘之行,正如歐陽公所言,乃官家信重他日梅公于西湖之上詩酒逍遙,莫忘寄予京中故人,使我等亦能神游東南形勝。」
「還是小晏會說,那你可有詩作啊?」
梅摯的心情也好了很多,笑著問道。
他跟前宰相晏殊的關系不錯,故而對其幼子,態度也很友善。
「詩作沒有,倒是有詞作。」
晏幾道吟了一闕《鷓鴣天》。
「綠橘梢頭幾點春,似留香蕊送行人。明朝紫鳳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云。
歌漸咽,酒初醺,盡將紅淚濕襴衫。浙江西畔從今日,明月清風憶使君。」
這闕詞雖然是小令,但卻巧妙地將離別的愁緒轉化為對未來的期許,沖淡了現場的凝重。
官員們都輪流送上踐行詩詞之后,輪到了尚未入仕的舉子們。
陸北顧作為省元自然是第一個打頭的,他其實之前沒見過梅摯,所以作揖自我介紹道:「晚輩陸北顧,拜見梅學士。」
梅摯得知當面的年輕人是陸北顧,便溫和地虛扶一下:「省元郎不必多禮。」
陸北顧從袖中取出早已寫就的詩箋,雙手奉予梅摯,朗聲道:「晚輩謹呈拙詩一首,聊表敬意,為公餞行。」
「《餞梅公赴杭》
玉陛承恩重,霜臺戢羽鵷。
風清吳會筆,月冷浙江轅。
諫草焚應盡,鱸莼意尚繁。
臨歧無別語,不系去來痕。」
詩用上平十三元韻,格律嚴謹,以飛鳥比喻梅摯,既貼合梅摯身份遭遇,又精準地道出了此次送行的微妙背景,更對梅摯的品格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梅摯讀罷,看了陸北顧一眼道:「省元郎此詩深得我心,多謝!」
日頭漸高,隨著梅摯與眾人都敘話了一圈,登船出發的時辰便快到了,仆從也上前提醒。
此時,亭外臨時設下的桌案上,餞行的酒盞已然斟滿。
梅摯舉起身前酒盞,環視眾人,朗聲道:「梅摯多謝諸位今日相送!山水有相逢,諸君保重,后會有期!」
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眾人齊聲應和:「梅公保重!」
飲盡餞行酒,梅摯不再多言,對眾人拱手一揖,轉身上了馬車。
車聲轔轔,隊伍緩緩啟行,向著東南方向而去。
歐陽修丶梅堯臣丶晏幾道丶陸北顧丶蘇軾丶蘇轍丶曾鞏丶張載丶程頤丶程顥一眾人等,依舊佇立在長亭之外,目送著車隊漸行漸遠。
春風拂過,帶來刮起來的土腥味與新草的清香。
此次聲勢浩大的送別,如同一則宣言,向天下宣布了他們的立場。
無論日后他們或親密無間丶或反目成仇,但在此時此刻,在捍衛嘉佑二年禮部省試結果這件事的立場上,他們是絕對一致的。
梅摯的車隊已經消失在官道盡頭,然而長亭外的眾人卻未立刻散去。
——接下來干嘛?
按理說,應該是各回各家了,但這讓人多少覺得有些不盡興。
這時候晏幾道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
「古人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然我等相聚不易,不如藉此機會,就近尋一處清靜所在,再小聚片刻,以慰勞頓,諸位意下如何?」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性質截然不同。
這話要是歐陽修說,那就是拉幫結派,肯定要被攻訐的,但晏幾道來說,那就是我家有錢,交個朋友。
此議立刻得到眾人響應。
他們回去也就是睡個回籠覺,但今天都這麼早起來了,肯定不是為了睡覺啊!
交友,才是主要目的。
畢竟都是馬上要進入朝堂的人了,朋友自然是多多益善才好,免得以后遇到事了孤立無援。
而正常來講,除了同鄉聚會,來自五湖四海的舉子們,其實是沒有什麼交友途徑的。
畢竟大宋跟大明不同,對于形成「座師門生」這種事情是非常之忌憚的,通過的考生最多也就是私下偷摸去拜訪一下禮部省試的考官,很少有場合能光明正大地接觸考官以及同年。
不過今日有著「給梅摯送行」這麼一個由頭,加上是晏幾道提議的,歐陽修也只是文人雅會的參與者,故而即便有所交往,亦沒什麼妨礙。
歐陽修點了頭,梅堯臣亦點頭稱善,他本就因好友外放而心緒難平,此刻亦不愿立刻回到頗為冷清的居所之中。
一行人并未折返喧囂的城內,而是由晏幾道領著,沿著汴河支流畔的柳堤行不多遠,轉入一處頗為雅致的臨河酒家。
此處雖非清風樓那般豪奢,卻勝在清幽,整個二樓早已被晏幾道提前命人預定下,推開雕花木窗,可見河水粼粼,舟楫往來,遠眺還能望見方才送別的長亭。
因為人數比較多,所以坐了好幾個雅間才坐滿。
陸北顧丶曾鞏丶蘇軾等排名比較靠前的考生,是跟歐陽修丶梅堯臣坐一桌的。
不過第二名的李寔沒來,他是功臣將門之后,大抵是自覺身份敏感吧。
眾人依著年齒尊卑落座,店家很快奉上熱茶和幾樣精致的佐茶點心,炭盆也被重新撥旺,驅散了清晨戶外帶進來的寒氣。
氣氛逐漸開始活絡起來,舉子之間的話題自然從方才的送別,延伸至梅摯的著名文章《五瘴說》,再到杭州的風物,繼而不可避免地又繞回到下個月那牽動他們所有人命運的殿試。
梅堯臣呷了口茶,看向陸北顧,眼中帶著關切:「近日可有溫書?」
陸北顧忙放下茶盞,恭謹回道:「回梅公,在下不敢懈怠,只是近日確有些許瑣事纏身。」
他說的含糊,心中卻閃過裴德谷彈劾丶范祥召見丶開「澄明齋」等一連串事情。
梅堯臣何等敏銳,見他神色間一絲疲色掠過,便不再深究,轉而笑道:「瑣事難免,但需懂得排解,譬如今日,便是很好的散心.說起來,方才見你下車時,似乎頗畏寒涼,此刻室內暖和,倒見你面色紅潤了些。」
陸北顧聞言,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確是覺得這雅間內因人多炭旺,比外面暖和太多,甚至有些燥熱感。
他今日為表莊重,除了穿著那身絲綿袍之外,外面還加了一件稍厚實的氅衣,此刻背上已隱隱沁出微汗。
他一邊應著「是比外面暖和多了」,一邊很自然地抬手,想要解開氅衣的系帶,將這件外衣脫下來。
就在他的手指剛碰到衣帶的瞬間,身旁的歐陽修忽然輕咳一聲,伸出手壓住了他。
陸北顧動作一滯,不解地轉頭看向歐陽修。
「熱也忍著些,切記,萬萬不可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
「啊?」
陸北顧徹底愣住,一臉茫然,完全跟不上這位文壇宗師的思路。
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熱了脫件外衣,有何不可?
歐陽修見他這副懵懂模樣,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
他松開手,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更莫要將這衣服借予旁人。」
陸北顧嘴巴微張,徹底懵了,他確信自己里外兩件衣衫都沒破洞或者污損。
然而,脫也不能脫,借也不能借?歐陽公這是什麼意思?
還是說,他陷入了某種特殊的規則怪談?
他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只見蘇軾正與旁邊的人低聲笑談,曾鞏安靜品茶,做東的晏幾道則斜倚窗邊,望著河景癡癡出神 一切如常,并無異樣。
唯獨他自己,被歐陽修這兩句沒頭沒腦的叮囑弄得坐立難安。
而那件厚氅衣穿在身上,此刻陸北顧感覺更熱了,汗意愈發明顯。
歐陽修將他這窘迫又困惑的神情盡收眼底,終于忍不住,輕笑出聲,那笑聲里帶著追憶丶自嘲,還有唯有過來人才有的唏噓。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向陸北顧這邊傾斜,用一種近乎講古的悠緩語調,低聲道:「莫要疑惑,此乃老夫一番肺腑之言,源自一段切身教訓,你可知新袍失狀元之事?」
陸北顧立刻豎起耳朵,心中的好奇瞬間壓過了悶熱。
歐陽修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
「那是天圣八年,殿試前夕,彼時,老夫亦是你這般青春年少,甚至比你如今更志得意滿幾分。」
歐陽修娓娓道來,他十七歲正式參加科舉,天圣元年在隨州州試中因不合官韻落選,到天圣四年通過州試,五年禮部省試落第,七年得遇胥偃賞識,八年春在胥偃保舉下進入國子監廣文館,連中國子監試丶開封府解試雙料第一,風光無兩,緊接著的禮部省試,歐陽修再奪省元。
到了這里,當年的歐陽修和現在陸北顧,基本上人生軌跡是差不太多的。
「當時距離連中三元,只差最后一步,便是狀元及第。」
歐陽修的語氣平靜,但陸北顧能聽出那平靜之下深埋的遺憾:「那時,誰都認為狀元非我莫屬,我自己亦是如此深信不疑為此我還特意花費不少銀錢,趕制了一件極為華麗新袍,只待金榜題名,在瓊林宴上風光穿戴。」
雅間內其他人察覺到歐陽修正在對陸北顧低語往事,交談聲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再加上隱約能聽到「狀元」丶「袍子」等零星詞語,目光便都好奇地瞥過來,停止了交談,一起聽著。
歐陽修仿若未覺,繼續沉浸在他的回憶里。
「豈料,殿試前夜,同舍友人,便是那年十九歲的王拱辰,趁我不備,竟將我那件新袍翻出,穿戴在自己身上,在房中四處走動炫耀,還高聲笑道:此袍華美無比!合該狀元郎來穿!」
陸北顧聽到這里,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了。
王拱辰?沒記錯的話,他就是天圣八年的狀元啊!
「當時只道是少年人嬉鬧玩笑,雖覺無奈,也未真個在意。」
歐陽修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誰知考完殿試,等了十幾天,東華門外唱名,狀元竟真是他王拱辰.而我,只得了個甲科第十四名。」
盡管早已知道結局,但親耳聽當事人用這般平淡中帶著一絲荒謬的語氣道出,陸北顧仍覺一股戲劇感撲面而來。
一件袍子,一句戲言,竟仿佛一語成讖,冥冥中定下了名次?
不過歐陽修能在這種半公開的場合說出來這件事情,其實他跟王拱辰的關系是不差的,因為兩人是正經連襟,都是前宰相薛奎的女婿。
王拱辰最初娶了薛奎的三女兒,而歐陽修的續弦是薛奎的四女兒,后來王拱辰之妻病逝,薛奎又將自己的五女兒嫁給他。
歐陽修還為此寫了首打油詩曰:「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實際上,在大宋的朝堂里,如果一個出身寒門的新科進士想往上爬,背后沒有實力過硬的老泰山是不可能的。
而老泰山的實力越硬丶爬的就越快,這也是公開的秘密,可以參考「晏殊富弼馮京」三代翁婿。
「此事是巧合耶?抑或非巧合耶?老夫至今亦難斷言或許圣心默運,自有考量,那袍子不過恰逢其會。」
歐陽修感嘆道:「然則自那以后,老夫便深以為戒,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慎。」
陸北顧已經明白了過來,對方不是在說袍子,而是在借著這件事情,提醒他殿試在即,既然有希望連中三元,那就絕對不能在最后一刻放松警惕。
否則,如歐陽修一般「新袍失狀元」,可就追悔莫及了。
他立刻正襟危坐,將那解了一半的衣帶重新系得牢牢的:「學生明白。」
「嗯,明白便好。」歐陽修滿意地點點頭,恢復了輕松神態,抬手示意他喝茶,「不過是段舊日趣談,閑來說說,姑妄聽之即可.說起來,可惜現在沒監元了,不然你還有機會連中四元呢。」
這輕輕一句,加上此前歐陽修對其科舉經歷的陳述,宛如最后一塊拼圖,為陸北顧解開了此前在國子監與太學之爭的見聞中帶來的疑惑。
他當時就在想,為什麼歐陽修看起來跟楊安國很熟,而且有意無意地偏袒國子監。
原來歐陽修竟是出身國子監,這就全都解釋得通了。
而這時旁邊的蘇軾笑道:「哈哈,如此說來,下個月殿試前,我等豈非連新衣都不敢做了?免得被人穿了去,奪了狀元位!」
他性情豁達,將此話題以玩笑化解,引得眾人皆笑,氣氛重新輕松起來。
歐陽修指著蘇軾笑罵:「休要曲解老夫之意!」
笑聲中,陸北顧悄悄吁了口氣,感覺身心都安定了下來。
他端坐席上,不再覺得那件氅衣燥熱難耐,反而頗有些如履薄冰之感,就仿佛是有人在提醒著他,前路需步步謹慎。
「我能走到對岸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