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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陸省元的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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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陸北顧懷揣著尚未完全平復的心情,向北來到東大街后,眼前的景象卻讓他瞬間怔在當場。

  這里跟他天不亮就出門時的場景已經截然不同了。

  大門后平日空曠的庭院里此刻人聲鼎沸,十幾個學官,數十名監生,近百的胥吏、仆役.整個國子監的人全聚集到這里了,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如同過年般的喜氣。

  這對于人數其實并不多的國子監來說,說是“傾巢而動”也不為過。

  顯然,國子監是特意派人去看榜了,而且在看到陸北顧中省元的第一時間,就跑回來報告。

  而大門前面被幾位包括周敦頤在內的博士簇擁著的,正是判國子監事、天章閣侍講楊安國楊學士。

  這位以通經聞名的紫袍大員,此刻竟也拋開了平日的端肅,笑得見牙不見眼,雪白的胡須跟著微微顫抖,跟周敦頤在說這話。

  “來了!省元郎回來了!就在街對面呢!”

  不知是誰眼尖,一聲高呼劃破了喧鬧。

  剎那間,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聚焦在隔著一條街的陸北顧身上!

  “是陸郎君,點爆竹啊!愣著干嘛?”

  確認之后,國子監的胥吏們開始手忙腳亂地點燃剛搬出來的鞭炮.這些都是過年的時候剩下的存貨,剛匆忙從倉庫里弄出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受潮。

  “噼里啪啦!”

  霎時間,數十掛爆竹被順利點燃。

  這些爆竹炸裂開無數細碎的紅紙屑,就如同降下了一場喜慶的雨一般,空氣里硝煙燃燒的獨特氣息也馬上就彌漫開來。

  隨后,更有新鮮折斷的荊棘枝條被投入到剛燒起來的火堆中。

  這是國子監慶祝生員高中魁首的隆重儀式。

  ——“燃棘”。

  只可惜因為太學的崛起和國子監的落寞,這個儀式已經很多年沒舉行過了。

  “恭賀陸兄高中省元!”

  “陸郎君為我國子監揚名矣!”

  “省元郎!省元郎!”

  眾人不由分說便將陸北顧團團圍住,無數手臂拍打著他的肩膀后背,不同話語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幾乎站立不穩。

  儀式感帶來的驚喜,瞬間被這撲面而來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狂熱所淹沒,只剩下眩暈般的茫然。

  楊安國親自迎上兩步,拉著陸北顧的手,對著眾人大聲宣布道。

  “我廣文館生陸北顧,高中嘉祐二年禮部省試省元!此乃我國子監近二十載未有之盛事!”

  他說話聲音激動的都有些發顫,聽起來不像是裝的。

  楊安國帶著國子監擺爛是真的,但想重現父輩執掌國子監時的輝煌也是真的。

  幾十年前,國子監作為大宋最高學府,何等輝煌?就連區區一個編外的廣文館生員名額,都得大員親自請托才行,可現在呢?衰落成什么樣子了?

  而國子監此前的興盛,根源在于最好的科舉資源,是不直接對平民百姓開放的,隨著慶歷新政以后太學的崛起,國子監的衰落也就成了必然。

  因為科舉天賦是不隨著血緣傳遞的,這就意味著,從平民百姓里廣泛招收有天賦人才的太學,必然會取代以招收官員子弟為主的國子監。

  所以,國子監也就日漸衰落了下去,楊安國也沒辦法,可說白了,要是能力爭上游,誰愿意擺爛呢?

  吵鬧聲中,陸北顧大聲對著楊安國說道。

  “多謝楊學士,學生身為國子監廣文館生,為國子監爭光乃是榮幸,學士如此待我,委實惶恐。”

  楊安國捻須大笑,聲若洪鐘:“何須惶恐?此乃你應得之榮!”

  他大手一揮,很快,身后的胥吏就雙手捧著托盤湊了上來,托盤上面還蓋著紅綢。

  楊安國親自揭開紅綢。

  陸北顧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塊純金打造的金牌!

  這金牌正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芒,而上面還刻著字。

  ——“嘉祐二年禮部省試省元”。

  在宋代,給金這種貴金屬刻字,是需要先退火,然后用鏨子一點點去敲的,流程復雜且耗時漫長,根本不可能臨時完成。

  而楊安國顯然也沒有準確預測排名的能力,所以這塊金牌明顯是事先準備好的,也特意沒刻人名就是誰考中了省元那就拿出來,要是考不中就當沒這回事,直接回爐融了,除了工匠的手工費之外也沒什么損失。

  但陸北顧壓根不在乎這些,因為楊安國確實沒玩虛的啊!

  按《宋會要輯稿》記載,仁宗朝上等品質的黃金1兩等于5貫錢,他瞅著這塊金牌放在托盤上胥吏端著都挺費勁兒,目測一下,這個重量換算成銅錢少說也得數百貫了,往多說上千貫也正常。

  這什么概念?這是直接給陸北顧送了開封一套宅!

  隨后,在眾人的一片羨慕中,楊安國親自雙手將金牌遞出,動作甚至有些吃力。

  陸北顧上前一步,躬身雙手接過,入手果然很沉。

  “此番高中省元,離不開國子監諸位師長教誨,國子監之恩,學生永志不忘。”

  這話,陸北顧說的格外真心實意。

  雖然是公平交換吧,但與太學一戰之后,國子監確實給他提供了極為優渥的衣食住行條件,并且將全部的師資和藏書都向他開放了,這對于陸北顧有一個安穩、舒心的備考環境,以及提升科舉實力,是非常重要的。

  再加上,這么沉的一塊金牌當獎勵,你換誰來,誰不感激呢?

  畢竟這世界上,愿意說一堆惠而不費漂亮話的人很多,但愿意給你能換京城一套宅的金子的人,可真不多。

  物質是物質了一點,但這才叫誠意不是嗎?

  陸北顧這話說的很真誠,楊安國聞言,臉上笑容更盛。

  他重重拍了拍陸北顧的手臂:“休得過謙!文章華國,筆掃千軍,這是你自家真本事掙來的!我國子監得此佳訊,揚眉吐氣,老夫亦是心中快慰!”

  之所以下這么大的血本,除了國子監確實經費充裕以外,楊安國也有他的謀劃。

  本來國子監面對如日中天的太學,是沒有任何希望的。

  但在今年,在嘉祐二年這個時間點,楊安國看到了希望官家不愿意太學一家獨大,那以后就勢必會扶持其他學府與太學對抗,眼下能馬上扶持起來的,除了國子監還有哪家?

  那么對于楊安國來講,在與太學對戰中戰勝劉幾,并且在這次禮部省試里拿下了省元的陸北顧,就成了他最需要力捧的人才。

  “千金買骨”這個道理他還是非常清楚的,只要把陸北顧跟國子監綁定到一起,那么以后對國子監進行改制以及擴大招生,就有了金字招牌。

  為此,楊安國甚至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在官家那里盡全力給陸北顧說點好話,盡可能地讓陸北顧在殿試里提前拿到些印象分。

  畢竟,殿試跟省試不同,官家管不了省試排名不假,但殿試可是官家親自排名的。

  而官家對于某個考生的印象,其實是會極大地影響最后的殿試排名的。

  與此同時,就在國子監給陸北顧舉辦極有牌面的慶祝儀式時候,國子監的胥吏們也抬著沉甸甸的籮筐來到了東大街上。

  籮筐里是已經被剪斷了繩子的散銅錢,他們向西沿著東大街往南熏門內大街以及西大街的方向走,隨后毫不吝嗇地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銅錢,向著街上過往的行人、車夫、小販,乃至附近店鋪的伙計,用力拋灑出去!

  “叮叮當當”的銅錢落地聲,伴隨著胥吏們自豪的宣告,響徹了開封南城。

  “國子監廣文館生陸北顧,嘉祐二年省元!”

  “賀!國子監陸北顧陸郎君,高中省元!”

  “喜錢!沾沾省元郎的喜氣!”

  黃澄澄的銅錢在青石板路上跳躍滾動,引得路人紛紛彎腰爭搶,一時間場面更加喜慶。

  而這里本就是外城商業最發達之所在,想必陸北顧高中省元這個消息,很快就會隨著國子監的撒錢行動而傳遍整個開封城了。

  省元慶祝儀式結束之后就已經到中午了,國子監里大擺筵席,眾人好好地吃了一頓。

  隨后,陸北顧在國子監休息了片刻,便選擇乘坐監內的騾車前往宋庠府邸。

  因為太學生正在御街盡頭的宣德門叩闕,所以騾車并未走“龍津橋朱雀門州橋”這條路經由南熏門內大街到御街,而是選擇向西走,稍微繞一下。

  走到西大街盡頭,路過馬季良園,從戒壇院的高墻下折向北,接連穿過兩座石橋,行至金梁橋再向東,內城巍峨的城墻便豁然在望了。

  自閭闔門入內城,喧囂頓消,權貴云集之地的威儀感撲面而來。

  不多時,騾車便停在了宋庠府邸那扇熟悉的大門前。

  門房和府里的管事都認得他,并未怠慢。

  稍等了片刻之后,陸北顧跟著管事進入宋府,這次沒引他去書房,而是直接去了宋庠的臥室。

  臥室里,宋庠裹著一件半舊的袍子,正倚在窗邊軟榻上,就著下午的天光讀一卷書,花白的鬢角很顯眼。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抬眼。

  剛才管事就跟他說了,是陸北顧來訪,不用想,肯定是因為省試成績出來了。

  “先生!”

  進門后陸北顧深深一揖,說道:“學生僥幸,忝為今科省元!”

  隨后,陸北顧把他各科的成績,以及后面李寔、曾鞏、蘇軾等人的成績,都如實地向宋庠匯報了一番。

  “很好,不負你數月懸梁之苦,老夫這點心血,也算沒白費。”

  宋庠聞言,枯瘦的手指在書頁上輕輕一叩,眼中閃過欣慰之色。

  不過,宋庠并沒有把內心的喜悅表現得太過明顯,反而說道。

  “省元之位,固然可喜。”

  宋庠緩緩坐直身子,將書卷擱在案幾上:“然則你需知此番奪魁,七分憑實力,三分借時勢。若非那場大雪酷寒,挫盡南士鋒芒,而你年輕體健,耐得苦寒,筆下未至凝滯,更兼那篇賦作得了‘甲上’之評,深合考官心意這省元之位,花落誰家,猶未可知。”

  陸北顧收斂了喜色,凝神靜聽。

  這話雖然不好聽,但確實是事實,他的純實力現在并沒有達到穩壓天下英才的水平。

  這次能拿到省元,歸根結底,是宋庠給他提前押中了不少題,而且他自身年輕比較抗凍,再加上一點點運氣,這些因素缺一不可。

  當然了,這屆禮部省試,所有排名靠前的考生,其實無一例外,都是具有“在嚴寒環境下正常或超常發揮”的特點的。

  只能說,時勢造英雄。

  “殿試之期,迫在眉睫,屆時春風和煦,再無風雪侵擾之患,閩、楚、蜀、浙之英才,蟄伏一冬,必如驚蟄之蟲,盡展其能。”

  見他聽進去了,宋庠微微頷首,繼續道:“彼時群雄并起,各逞手段,才是真正見功力、分高下的時刻。你若因一省元而生了驕矜懈怠之心,則東華門外狀元唱名,恐與你無緣矣。”

  “學生不敢忘形,謹記先生教誨。”

  陸北顧心頭微凜,肅然躬身道。

  宋庠忽而喟嘆一聲,語氣沉緩下來:“你可知,為何定要你力爭狀元?或許你以為,一甲進士及第,風光仿佛相差無幾。今日,我便與你分說清楚,這‘狀元’二字,于仕途而言,究竟意味著何等天地之別。”

  他接下來的話,真就稱得上如數家珍。

  “丁卯科狀元王堯臣,釋褐授將作監丞,通判湖州;己丑科狀元馮京,釋褐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狀元起步,便是從六品下的職官!而差遣更是一州之通判,權責僅次知州,掌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監察官吏,直可專達天聽!”

  “而其他一甲,乃至一甲以下又如何?”

  宋庠直接說道:“一甲‘進士及第’,僅授初等職官,差遣多為知縣;二甲‘進士出身’,試銜大縣簿尉;三甲四甲亦然,且需‘守選’候缺;至于五甲‘同進士出身’及諸科,更是遠謫邊陲小邑,或予散官虛銜。”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如果是五甲同進士,若無機緣造化,或許需在判司簿尉這等微末職位上蹉跎數十載,方能望及通判之階!而狀元,甫一登第,便已屹立于彼輩窮盡半生或許都難以企及之高位!其間差距,豈止云泥?這便是朝廷優渥狀元、以示天下讀書人之典范!”

  陸北顧的腦海里,幾乎瞬間閃過瀘州判官李磐那奔波勞碌、鬢角早染風霜的身影,又想起岳州判官王陶,雖為進士,卻仍在各州判官任上輾轉難升。

  仕途之路,其漫漫修遠、階次森嚴、升遷之艱,此刻被宋庠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示在他眼前。

  而殿試名次,便是這漫漫長路的起點,也是他眼下唯一能憑借自身才學奮力搏取,從而一步登天的關鍵!

  陸北顧再次深深一揖:“學生斷不敢因省元之幸而有絲毫松懈,必當竭盡全力,以赴殿試!”

  “明白就好。”

  宋庠見他神情鄭重,知此番話語已徹底給他講明白了。

  而如果自己的前途,自己都不重視,那也就真真是無藥可救。

  “不過殿試的準備不同于省試,諸科學問固然仍是根本,需得勤學不輟。然最終名次高下,只要水平相近,剩下的皆由官家圣心獨斷,故而揣摩上意、體察圣心,亦是重中之重。”

  “至于官家心意能決定到什么程度?給你舉個極端點的例子罷。”

  剛才是給陸北顧警告,讓他不要得意忘形,而這時候宋庠的神態已經輕松很多了,甚至直接給他講了個相當野史的事情。

  “譬如開寶八年乙亥科殿試,當時的規定是如果殿試中某位考生頭一個交卷而又沒犯什么錯誤,官家就會點其為狀元,而考生王嗣宗才思敏捷,下筆如飛,可與他同時交卷的還有另一位考生陳識二人的文章各有千秋,太祖難以判斷優劣,干脆讓讓王、陳二人在殿前角力爭狀元,結果王嗣宗勝出,太祖當場兌現諾言,點王嗣宗為狀元,陳識則屈居榜眼,從此王嗣宗就有了個‘手搏狀元’的綽號。你說說,這事何等兒戲?但這就是真實的殿試。”

  見陸北顧想開口,宋庠擺擺手。

  “知道你想說什么,太祖朝與現在不同嘛.但實際上歸根結底,哪有什么不同?大中祥符八年乙卯科殿試,江西考生蕭貫和山東考生蔡齊文采相當,真宗在選狀元時,因為蔡齊的長相英俊,所以點蔡齊為狀元;天圣二年甲子科殿試,那屆禮部省試,本來按成績排,狀元應該是我弟弟宋祁,可劉太后不欲以弟先兄,故而點我為狀元,宋祁明明是考了第一名,反倒放到了第十名。”

  宋庠把例子從太宗朝舉到真宗朝,再到如今,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對于主持殿試的官家來講,你考了第一名還是第十名,都不重要。

  只要官家想,那第一名可以變成第十名,第十名也可以變成第一名。

  當然了,首先是你得有第十名的實力,要是排個幾十名、一百多名,你就是官家親兒子,官家也不好意思把你點成狀元。

  大宋以極為公平的科舉制度取士,錄取之士與官家共治天下,這是大宋的立國根基。

  作為規則的制定者,官家當然可以在規則允許的范圍內進行操作,卻不會去明目張膽地破壞規則。

  而在大家跟官家都不認識的前提下,能讓官家點你為狀元,那就只有兩種辦法了。

  第一種是長得特別帥,例子就是乙卯科狀元蔡齊,帥到讓真宗為其“派金吾衛士七人在前清道,傳呼其名以寵之”,狀元郎跨馬游街就是從他開始的;第二種就是了解官家喜歡看什么,然后投其所好,往這方面寫,官家覺得文章寫得他心花怒放,那如果本身就名列前茅,自然就會點為狀元了。

  第一種方法雖然特別吃建模,但是第二種辦法其實不比第一種辦法來的簡單。

  因為有句話叫“圣心難測”,官家的心思可不是應試舉子能猜出來的,如果按照“我覺得官家會喜歡”的內容來寫,往往會拍馬屁拍到馬腿上,還不如正常寫。

  就比如,世人大多覺得真宗懦弱畏戰,但反印象流的是,真宗其實是個知兵而且頗為性情的漢子。

  再比如.算了,不比如了。

  總而言之,官家對外表現出的喜好,往往跟他真正的喜好,是不相同的。

  而這些微妙的不同之處,除了常年累月跟他打交道的人以外,旁人根本搞不清楚,若是強行去投機取巧,最后反倒會弄巧成拙。

  這時候,宋庠忽然說道。

  “自明日起,直至殿試前夕,關于官家近年來之所思所慮、所推重之政見文風,皆由老夫親自與你講解,你每日依舊未時來,酉時去,不可間斷。”

  聽了這話,陸北顧心中一震,只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要知道,這種事情可跟單純地講授科舉知識不一樣,其實是犯忌諱的!宋庠這么做,是真的把他當門生來培養了。

  “先生栽培之恩,天高地厚!學生.學生實難報答!”

  陸北顧鄭重地行了一禮,他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行了。”

  宋庠擺了擺手,似乎根本沒當回事,他重新倚回軟榻,恢復了那副波瀾不驚的倦怠模樣:“今日你心緒激蕩,不宜再談學問。且回去好生沉淀心境,明日未時,莫要遲了。”

  “是!學生告退!”

  陸北顧強壓激動,恭敬退出。

  隨后,他又順路去了趟張方平的府邸。

  張府的門房上次被張方平訓了,從那以后對待陸北顧都非常恭敬,哪怕張方平確實不在府里他也不敢怠慢。

  門房還怕陸北顧以為他在撒謊,干脆直接把府里的管事請出來跟陸北顧說。

  “陸郎君,張相公不在府里,要不你留封信交由我轉達?”

  “不妨事,只是今日得中省元,感念張公賞識故而來此,并無其他事情。”

  聽了這話,管事和門房兩人齊齊一怔,旋即更加熱情了。

  在謝絕了他們喝茶的邀請后,陸北顧告辭離去。

  他早就知道這個時辰張相公必在三司衙門忙碌,這一趟撲空原在預料之中,然而“來過”本身便是一種姿態。

  至于留書信什么的,他怕被人做手腳,更怕這個節骨眼上給張方平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并沒有留下任何紙面的東西。

  張府管事明白他來訪的意思,肯定會將這個消息在張方平下值以后告知的,張方平那樣的人物,自然會明白這簡短拜訪后藏著的意思。

  早春時節,天黑的仍然很早,陸北顧折騰了大半天,也不打算回國子監里,他干脆讓車夫送他去虹橋,隨后車夫自己回國子監就行。

  騾車穿行在人群中,蹄聲嘚嘚,碾過青石板路,將他載到了虹橋畔的姐姐家。

  還不待騾車完全停穩,巷口眼尖的鄰人已瞧見了他,頓時幾聲呼喝:“回來了!省元郎回來了!”

  陸北顧一怔,這消息是長翅膀了?!半天不到,就能從南城傳到虹橋。

  只能說,他還是忽略了楊學士慷慨撒錢的威力。

  他這個被千金購買的“馬骨”,是真的一天之內就讓大半個開封城乃至開封城外的百姓,知道了他的名字。

  經此一遭,如果說以前陸北顧的知名度還只局限于士林,那這次高中省元之后,在國子監的大力宣傳下,就算是真的在市井百姓里也出名了。

  不過也不等他思考了,這一聲呼喝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頃刻漾開層層漣漪。

  原本在門前擺攤或者張望的街坊四鄰紛紛涌出,臉上堆滿了熱切的笑容,七嘴八舌地圍攏上來。

  “陸官人!恭喜高中啊!”

  “省元!了不得!當真了不得!”

  “來,陸小郎君讓老身摸摸,沾沾文氣!”

  喧鬧聲瞬間驚動了陸南枝,她探出身來,眼見被街坊圍在中間的弟弟,臉上瞬間綻開極度欣喜的笑容。

  她忙不迭地擠進人群,一把拉住陸北顧的胳膊,連聲道:“好弟弟!快進來,外頭冷!”

  說著,幾乎是將陸北顧半推半拉地拽進了豆腐鋪子。

  旋即又轉身,對門外猶自道賀的鄰里歉然又難掩自豪地笑道:“多謝各位高鄰!多謝!今日倉促,改日再請各位吃酒!”

  話音未落,便趕忙將門闔上,插好了門閂,將那一片沸騰的賀喜聲稍稍隔絕在外。

  “哎呀,你不知道,若是不把你拉進來,他們便能沒完沒了地說個不停、摸個不停,你這好衣衫都能給抹上一層灰去。”

  陸南枝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她搓著手,一時竟有些無措:“灶上還溫著羹湯,餓不餓?累不累?省元.天爺,真是想也不敢想”

  陸北顧看著姐姐的樣子,琢磨著陸南枝跟裴妍其實歲數差不多,也同樣都獨自操持家計,但兩人從行為舉止到說話語氣,真的就是截然不同。

  或許,這跟兩人從小的家庭環境和接受的教育,確實是密不可分的。

  當然了,跟后天也有關系,陸南枝在虹橋市井里摸爬滾打,難免就沾染上了市井婦女的某些習氣。

  不過不管是嫂子還是姐姐,對陸北顧確實都是沒的說的。

  陸南枝這邊高興著,也沒在意陸北顧沒說話,她又自言自語了幾句,方才給陸北顧端了碗素羹。

  陸北顧也確實今天沒正經吃飯,中午在國子監一直在被人敬酒,這時候拿著勺子就悶頭開始喝。

  陸南枝在旁邊繼續絮叨了一會兒,卻又忽然擔憂地說道:“北顧,你如今有了大出息,阿姊比什么都高興。可、可你萬不能因此就生了別的心思!尤其是報仇之念,斷不可有!”

  她往周遭看了一圈,隨后緊緊盯著陸北顧,聲音壓得更低,幾乎耳語:“那是樞密使!賈昌朝相公位同宰相,權勢滔天!我們小門小戶,如何招惹得起?你如今好不容易掙出這般前程,千萬要惜福安穩,光宗耀祖才是正理,往日仇怨.就當、就當隨風散了罷!”

  陸北顧看著姐姐眼中真切的惶恐,心知她是為自己憂懼。

  不過,陸家的那些前塵往事,肯定是要有個說法的。

  而賈昌朝如今雖然位高權重,但其實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強大。

  “阿姊放心,我曉得的。”他面上不動聲色,點頭應道,“如今只盼殿試順利,不負多年苦讀,至于往事,我心中有數。”

  見他答應得爽快,陸南枝稍稍松了口氣。

  正待再叮囑幾句,鋪子的門又被敲響,是姐夫賈巖回來了。

  “怎么今日回來了?”

  “當然是請假了。”

  陸南枝狐疑地看著丈夫,問道:“平日里不是不好準假的嗎?”

  剎那間,陸南枝甚至懷疑丈夫是不是騙她,說是軍營不準回家,其實每天都在外面鬼混。

  賈巖摘下帽子笑道:“今日上午去禮部貢院負責守衛的是隔壁營的兄弟,正午我就聽他們回來說今科中了省元的叫陸北顧,還是瀘州的,當即就跟營指揮說是我渾家的親弟弟,營指揮便讓我回家放一天假,還給你帶了匹絹哩!”

  “還不是從你身上扣下來的。”

  陸南枝翻了個白眼,禁軍基層軍官其實紙面待遇不錯,但其實根本落實不到位,都被層層克扣了。

  營指揮這是覺得賈巖的小舅子中了省元,以后怕不是要當大官,故而趕緊把克扣的東西發給賈巖以做示好,這樣就算不能從陸北顧這里得到什么,最起碼也不得罪人,而額外批一天假還能送個順水人情,不至于讓賈巖記恨他。

  陸北顧坐在旁邊喝羹,心里也是嘖嘖,這就是人情冷暖啊!

  他的身份其實還沒變呢,可不知不覺間,就連他身邊的人,都因此受益了。

  姐夫賈巖對待陸北顧的態度,較之以往顯然更親熱了幾分,甚至透出些許不易察覺的恭謹。

  畢竟今科省元,只要殿試不犯大錯,一個進士及第的出身已是板上釘釘,日后前途無量,遠非他這普通禁軍軍官能比。

  閑聊了一會兒,賈巖感慨道:“好!真好!讀書才是正途!像我們這般武夫,便是有幸做到狄青、王德用二位相公那般位極人臣,又如何?還不是唉,終究難逃猜忌,下場令人心寒。”

  “姐夫此言,未免失之偏頗。”

  陸北顧聞言,卻微微搖頭,輕聲道:“天下承平,需文臣治國;然邊疆未靖,亦需猛士戍守。文武之道,各有其用,皆不可廢。”

  賈巖一愣,似是沒想到陸北顧會反駁,隨即訕訕一笑:“啊是,是這么個理兒”

  “可惜,五代殷鑒不遠,矯枉必須過正。”陸北顧喟嘆道。

  賈巖沒接話,也不再深論,顯然內心深處仍固守那般看法。

  不過有一說一,狄青、王德用兩位武夫出身的樞密使連續被搞了下去,確實對于武夫們來講,起到了極壞的示范效應。

  你再怎么努力殺敵,在武臣序列里攀爬,又能如何呢?

  最后還是慘淡收場。

  而這時賈安也睡醒了,他見了小舅來,也非常高興。

  “安兒,看見沒?要好生跟你舅舅學!將來用心讀書!”

  賈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心情,說道:“須知‘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方為好男兒!’記住了嗎?”

  小賈安似懂非懂,卻仍乖巧地點頭。

  陸南枝見狀,忙岔開話頭,對弟弟道:“對了,北顧你既中了省元,這是天大的喜事,該想法子給家里報個信才是.這些日子嫂子在瀘州,也不知該如何掛念呢。”

  “阿姊說的是,我也想著這事呢。”

  陸北顧喝完了羹,放下碗點頭道:“蜀地同鄉有聚會,屆時我尋位省試后未能高中的同鄉返程時帶封信回去,也好讓嫂子早些知道,高興高興。

  想到這里,陸北顧的眼前仿佛浮現出嫂子裴妍得知消息時那溫柔又欣慰的笑容,心中不由一暖。

  她若知曉,定然是極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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