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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5.拒絕循規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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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的清晨,江城寒意漸深。

  冷風從南湖邊吹來,裹挾著濕潤的涼意,把行人的呼吸都染上一層白霧。

  學校的梧桐樹早已光禿,只剩下高高的枝椏,在路燈下顯出寂寥的剪影。

  賀敏一如既往起了個大早,第一個開車到達南湖軟件園。

  “小敏姐早”

  “賀助理早呀”

  “早。”

  公司挨得近,就是有這樣的好處。

  明理公司和解憂傳媒分別位于軟件園的兩個區,無論是步行還是開車,僅僅幾分鐘的距離。

  她先是去明理公司處理了一下日常事務,兩小時后,才把大衣重新穿起,整個人朝著解憂傳媒方向走去。

  直到坐進自己的獨立辦公區域,沙發妥帖包裹住腰肢,疲憊感才稍稍涌上來。

  昨晚的例會拖得很久。

  解憂傳媒不僅擴張快,合作也快。

  問題層出不窮,尤其是昨天老板提出要招一個場控。

  “場控.場控是干嘛的?”

  賀敏悠悠嘆了口氣。

  這個崗位看似不起眼,卻是直播間的中樞神經。

后臺的數據波動,評論區的苗頭,主播的節奏  都要在第一時間提醒。

  偏偏這是個又瑣碎又要細致的活兒,她從桌邊翻出一沓厚厚的簡歷,翻來翻去,發現公司里臨時沒人能頂。

  最讓她拿不定主意的是,老板他叮囑的速度太快了。

  預算壓根就沒提。

  這個場控看來要從外面招人才行,可到底要給多少錢?

  賀敏揉了揉眉心,還真是個難題。

  她思考幾秒,干脆掏出手機,決定求助一下自己的私域人脈。

  畢竟南湖大學前學生會主席的身份,可不是什么虛有其名。

  解憂傳媒和明理公司的不少工作人員,都是她手把手招進來的學弟學妹。

  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

  有好的工作機會,內推一下也是合情合理。

  于是,賀敏很快打開自己的朋友圈。

  編輯文案的同時,還對著解憂傳媒茶水間那塊白板拍了張照片。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時間軸和標注。

  ——“急招!臨時場控,待遇從優,最好能立即上手。有合適的幫忙推薦一下。”

  發出去之后,她又打開招聘軟件,編輯輸入了同樣的內容。

  兩手都要抓嘛!

  然而不到十分鐘,手機就跳出了條新消息。

  小敏,我可以來試試嗎?

  賀敏愣了愣,屏幕在她眼前亮起,驟然在面頰邊緣投下一道光。

  云姐?

  沈云容的備注突然跳了出來,讓她心口微微一緊。

  沒發錯人吧?

  她又翻回到剛剛自己發的急招場控朋友圈,發現對方還真沒發錯人。

  因為沈云容在下面點了個贊。

  不是云姐,你來跟我開什么玩笑啊?

  她記憶里的沈云容,總是將頭發盤得一絲不茍,穿著筆挺的正裝,步履安穩,聲音柔和。

  云姐在南湖大學團委時和自己經常對接工作,總是體貼學生,氣質溫婉極了。

  直到那次殺豬盤詐騙案件之后,徹底打破了她的體面。

  同事們竊竊私語,流言像潮水般漫過走廊,外人指指點點。

  對一個本來把體面當成盔甲的人來說,那場風波幾乎是毀滅性的。

  聽周明遠說,輔導員似乎是出去旅游散心了好久,久到自己再也沒見過她。

  看來沈云容是回江城了。

  那她怎么不去學校?

  最近和學校方面的溝通越來越少,這位解憂傳媒指導老師還做不做了?

總不能全都靠老板一個人去維系吧  賀敏托著下頜,手指微微發僵。

  思考并沒有持續太久,她干脆飛快回了個電話過去。

  “云姐!”

  “哎,對對對,確實在招人。”

  “什么?”

  “你真的想來?”

  “電話里說不清楚細節,要不我們見面聊吧!”

  “那就南湖路口那家川菜館,晚上八點,不見不散。”

  疑惑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

  川菜館門口掛著紅燈籠,熱騰騰的香氣混著辣椒味從門縫里飄出來。

  外面冷風獵獵,玻璃門上凝著一層霧,門一開一合,冷和熱碰撞在一起,化作一股子煙火氣。

  “云云姐?!”

  賀敏推門而入,環顧一圈,目光定格在靠窗的位置,忍不住輕輕張開嘴巴,瞪大眼睛。

  云姐她簡直換了個人!

  與記憶中完全不一樣。

  沈云容不再把秀發高高盤起,長發明顯經過一番精心打理,燙出大大的羊毛卷,挑染出暗紅色發絲,垂落在肩頭。

  在燈光下一眼望去,竟然憑空多了幾分異域風情,柔軟又年輕。

  她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高領羊毛衫,下擺自然地收進一條駝色的高腰半裙,外搭一件杏色的大衣,腳下踩著雙干凈的棕色短靴。

  整個人安靜坐著,背脊卻挺得筆直。

  賀敏吃了一驚,差點沒認出來。

  過去那個總是端莊溫柔又體面的大姐姐,竟然會這樣打扮。

  她這才意識到一個事實。

  再怎么說,拋開輔導員和學生的身份,沈云容不過也才二十八歲。

  她還很年輕!

  這么打扮才符合她的真實年齡。

  沈云容察覺到有人靠近,抬眼看過來。

  燈光下,她笑著對賀敏揮了揮手。

  “小敏!”

  “云姐好久不見啊!”

  賀敏快步走過去,忍不住盯著看了半天,然后張開胳膊攬住沈云容肩膀。

  “哇云姐你怎么變化這么大呀?”

  “漂亮多了,顯得超級年輕!”

  沈云容看起來的確變了。

  光是從表情就能看得出,對方變得姿態輕盈,也變得真實無比。

  “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嘛?”

  沈云容笑了起來,眼底灼灼有光。

  “人總要學會往前走,又不可能永遠一個樣子啦。”

  兩人落座,服務員送上熱茶。

  熱氣氤氳在桌面之間,把她們籠在一層薄霧里。

  窗外冷風獵獵,車流不息,窗內暖和極了。

  賀敏攪著茶,忍不住開門見山。

  “對了云姐.”

  “你說想來試試,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啊?”

  “你看我像是會開玩笑的人嗎?”

  沈云容指尖輕輕摩挲茶杯的邊沿,睫毛忽閃忽閃,笑著反問道。

  “你以前倒是不會現在嘛,我不知道。”

  賀敏老老實實說道。

  “說以前沒意思。”

  沈云容笑了笑,抬眼望向窗外。

  “以前我總覺得要活得體面,可現在想想,體面又不能當飯吃,沒用。”

  “那云姐你.”

  賀敏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她很想問,你難道就這樣不回學校了?

  話剛到嘴邊,就又被賀敏咽了回去。

  再怎么說,她也當過學生會主席,情商絕對在水準線之上。

  她很快察覺到,這段時間里,沈云容一定經歷過什么。

  以至于把那個非體面不可的自己,慢慢打碎重建。

要不還是繞個圈子問吧  賀敏把圍裙遞給沈云容,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眼,保持安靜。

  餐館里傳來鍋鏟的碰撞聲,隔壁桌的客人開懷大笑,熱氣蒸騰而上。

  桌上的茶不斷氤氳,服務員端著一盤盤菜走過來,香辣的氣味很快彌散在空氣里。

  “真沒想到啊,云姐你居然燙了頭發。”

  “怎么?很奇怪嗎?”

  沈云容笑了笑,指尖撥開肩頭的卷發,頭發跟著一甩,大大方方展示著,發絲像是垂流而下的瀑布,在光下晃動不停。

  “不是奇怪,主要我第一次見云姐你這個造型,是覺得挺適合你的,真好看!”

  賀敏托著下巴,眼神里滿是驚艷。

  “比以前好看。”

  “還是小敏會說話”

  沈云容抿唇一笑。

  她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

  白霧氤氳間,眼神卻有些恍惚。

  “我以前總想著把自己收得緊一些,規矩一點,爭取給別人一個穩定靠譜的印象。”

  “嗯嗯對,我記得你以前幾乎每天都是襯衫西裝褲,要么就是穿那種套裙,頭發盤得一絲不茍。”

  賀敏咯咯笑了起來。

  “人家都說,你是學校里最有氣質最端莊的輔導員。”

  “端莊啊”

  沈云容重復了一遍,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

  她微微垂下眸子,茶水里的倒影模糊不清。

  “沒勁。”

  中間干鍋的熱氣撲面而來,掩去了她眼底的情緒。

  “對了云姐,我聽說你最近都沒回學校吧?”

  賀敏想了想,繞了個彎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都在干什么啊?”

  “你接受了那么多媒體采訪,自然也知道我那個案子的事情嘛。”

  沈云容表情沒變,語氣也十分平穩。

  “是的。”

  賀敏點點頭。

  “我出去旅了個游。”

  沈云容放下茶杯,雙手交迭在桌面上。

  她沒有回避,慢慢開口。

  “剛開始啊,其實挺狼狽的。”

  羊毛卷下聲音輕輕,帶著一種自我剖析的冷靜。

  “案子破是破了,錢找回來了,但殺豬盤系列案影響越來越大,詐騙金額那么多,各種媒體都在推,很多人都在關注,所以流言莫名其妙就傳到了學校里。”

  沈云容聳了聳肩。

  “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有人說我缺愛沒腦子,也有人說我自作自受。”

  “哪怕我走在校園的走廊里,都能聽見壓低的議論聲。”

  “云姐.”

  賀敏下意識想安慰,對方卻擺了擺手。

  “沒事,都過去了。”

  沈云容苦笑道。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我一直活得太體面。”

  “體面到讓人覺得,你就是個不會犯錯的人,可一旦你真的摔倒了,別人就會狠狠踩你。”

  面前的湯汁咕嘟咕嘟翻滾,蒸汽把她的側臉映得微微發紅。

  “說到這里,還要感謝你們老板。”

  “感謝老板?”

  賀敏頓時怔住。

  “對,他勸我出去看看,世界很大,散散心,順便看看其他人的生活方式。”

  “于是我買了機票,隨便挑了個地方。”

  “后來,就一路走,一路換。”

  沈云容輕輕笑起來,眼神卻飄向窗外。

  “我去了海邊,住在小旅館里。”

  “每天被海浪吵醒,什么都不用想。”

  “后來又去了很遠的地方,獨自走在冷清的街上,直到有一天我才發現,原來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按部就班和循規蹈矩的生活才叫生活。”

  她說著,目光慢慢轉回來,落在賀敏眼里。

  “人啊,總是要學會和自己相處。”

  “以前我總想著照顧別人的感受,維持體面。”

  “可是當我把一切都放下時,我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活自己。”

  “云姐,那你真不打算回學校了?”

  賀敏心口發酸,低聲問道。

  “不回去了。”

  沈云容點點頭,隨后嘴角勾起一抹笑:“別勸我那些客套話啊,我可聽膩了。”

  “可云姐你是大學老師啊.還有編制,福利那么好。”

  賀敏還是沒忍住。

  “你學歷這么高又這么厲害,來我們這做臨時場控應屆生也能干,不太合適啊云姐。”

  “現在是我不想干了。”

  沈云容從鍋里夾起一塊水煮魚,前后甩甩干凈,動作慢條斯理,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一同甩了出去。

  “我居然花了二十八年,才知道原來我也可以不完美,可以犯錯,可以被人議論,可以不端莊,不體面。”

  “媽的,我早就應該這樣的啊。”

  她的眼神在熱氣里明明滅滅,仿若終于卸下盔甲的戰士,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輕松。

  賀敏的筷子懸在空中,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

  眼前的沈云容可不止外表變了。

  她像是經過烈火洗禮之后,終于敢赤著腳走在地上的人。

  餐館里嘈雜熱鬧,隔壁桌的笑聲,酒杯碰撞聲一浪高過一浪。

  可在這片喧囂里,兩人之間,仿佛只有彼此的聲音。

  “我跟你說。”

  “那時候我第一站去了海邊。”

  沈云容輕輕轉動筷子,仿佛在撥弄什么回憶。

  “當時買票的時候很倉促,根本沒多想,隨便點了一個沿海的城市。”

  “下了飛機,風一吹過來,咸咸的,混著潮濕的味道,像是一下子把我從江城的空氣里拽了出來。”

  沈云容說著,眼角彎了彎,像是真的又看見了那片海。

  “我記得第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礁石上。”

  “海浪一下一下打上來,涼得骨頭都在發顫。”

  “風特別大,我頭發都吹亂了,根本顧不上形象,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挺好笑的。”

  “好笑什么?”

  賀敏追問道。

  “以前我總是想著,頭發要盤好,衣服要合身,姿態要端正。”

  “可在海邊,浪那么大,風那么亂,根本沒人看你。”

  “你狼狽不堪,也沒人笑你,那時候我才第一次覺得,原來不體面也沒什么大不了。”

海風的咸味,浪潮的轟鳴,夜色里的孤獨  沈云容把這些講得很慢,如同每個細節都融進了骨子里。

  “后來,我在海邊待了好幾天。”

  “白天曬得皮膚發紅,晚上聽海浪嘩嘩響。”

  “我買了一本很便宜的手賬本,每天隨手寫幾句。”

  “有時候寫到一半,紙被風吹走了,我干脆就不撿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實可以允許自己不完美,哪怕寫不完,哪怕丟了,也無所謂。”

  賀敏全程保持安靜。

  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沈云容,沒見過她用這種近乎自嘲的語氣談起自己。

  “然后呢?”

  賀敏繼續問道。

  “然后我去了西南。”

  沈云容眼底閃過一絲暖意。

  “古城里人很多,游客擁擠,商鋪林立,晚上特別熱鬧,酒吧街燈光閃爍,可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么嗎?”

  “什么?”

  “一大早。”

  沈云容咧開嘴笑了起來,牙齒白白。

  “清晨的古城,街道還濕漉漉的,昨夜的酒氣散盡,石板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攤販。”

  “原來世界上有那么多和我無關的事,別人不在意你,你也不必在意別人。”

  她頓了頓,聲音柔軟起來。

  “我第一次住青旅,聽人彈吉他唱歌,和上下鋪笑成一團,笑得很大聲,很不端莊。”

  “那個氛圍就很純粹,想笑就笑。”

  “原來我的笑容不需要時時刻刻用來維持體面。”

  賀敏沒有接話,下意識揉了揉眼睛。

  她腦海里浮現出那個總是穿著正裝,走路帶著穩重節奏的沈老師。

  實在是很難把那個人,和現在這個松弛感十足的女人聯系起來。

  “還有一次,我去了一個很偏的古鎮。”

  “晚上九點多,街道空蕩蕩的,我一個人走在青石板上,路燈昏昏暗暗,風吹得影子都在抖。”

  “我當時其實有點害怕。”

  沈云容繼續說著,手指點了點桌面。

  “可你知道嗎?”

  “害怕過后,居然有一種奇怪的安心感。”

  “因為我發現,害怕也沒有用,還是要一個人繼續往前走。”

  “哪怕心里發抖,哪怕腳步發虛,我也只能走到盡頭。”

  嘈雜的聲音,完全掩不住沈云容話語里的輕快。

  “我在那條街盡頭,看見一家小小的旅店,老板是個年紀很大的大爺,頭發花白,動作很慢。”

  “他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

  “說了什么?”

  賀敏好奇道。

  “他說,姑娘啊,人活一世,不是每一步都要走得穩穩當當,有時候,跌一跤也挺好,至少知道地面有多硬。”

  沈云容拉長聲音。

  “那個瞬間,我忽然發現.自己以前活得太累了。”

  川菜的辣椒油咕嚕翻滾,空氣里滿是香麻氣。

  沈云容雙眸越說越亮,仿若把壓在心口的東西一層層剝開。

  “所以啊。”

  沈云容端起茶杯,輕輕碰了碰她的杯子,笑容燦爛。

  “我不想再做循規蹈矩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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