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京城,御書房。
殿內燭火通明,映照在景帝緊鎖的眉宇間。
他端坐于龍椅之上,指尖輕叩扶手,目光如炬地掃視著階下肅立的兩位尚書。
空氣凝滯得仿佛能擰出水來,每一息都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戶部籌措糧草,至今仍無足數?”景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在寂靜的大殿中,“大九帶一萬新軍馳援東關,不過是杯水車薪。李老元帥十五萬援軍才險險守住東關城,東明鐵騎何止三十萬?他們的刀,比我們的利;他們的馬,比我們的快。你們告訴朕,這仗,要怎么打?”
戶部尚書躬身出列,額間滲出細汗:“陛下明鑒……李元帥出征時已帶走京畿大半存糧。臣等日夜催調,眼下……眼下至多只能湊出五萬大軍一月之糧。若能再寬限十日……”
“十日?”景帝忽然輕笑一聲,笑聲里淬著冰冷的焦灼,“東關烽火連日不絕,你們要朕給時間,可東明的鐵騎肯給朕時間嗎?”
說完,他的目光倏地轉向兵部尚書曹格。
曹格立即跪伏于地,語速急而不亂:“陛下。云、梁、冀三州兵力已悉數交予李元帥,荊州、徐州毗鄰蒼州叛軍,守軍實不敢輕動。如今唯有青州、益州尚可調兵,兩州共計四萬兵馬,七日前已發調兵虎符,此時應已在馳援東關途中。”
殿中一時寂然。
戶部尚書大著膽子提醒:“陛下,青、益二州緊臨京城,駐軍少,不知是否能夠抵抗東明,更何況……東明此番有備而來,若再將京畿最后屏障撤去……”
他話未說盡,其間深意卻令所有人脊背發寒。
聞言,景帝犯難了,他緩緩的閉上眼。
大景總共九州七十二縣,其中就有三州的兵馬無法調動,其他地方要么兵馬已調去支援東關,要么就是駐軍太少,京畿范圍之內倒是還有兩支禁軍,可那是用來拱衛皇城的最后力量,他也不敢動。
青、益州的兵馬雖少,也只能先抵擋著再說吧!
畢竟,東關一破,東明長驅直入,再無其他抵擋。他甚至開始考慮真到那時,他要么與蒼州王談判,暫時聯盟,要么他御駕親征。
就在景帝犯難之時,他卻不知京城外五十里官道上,一隊輕騎正披星戴月疾馳向東。
為首之人一身銀甲,目光如鷹,正是那“謀反”的蒼州王趙樽。
他身后五百府兵馬蹄裹革,人銜枚,馬摘鈴,如一道沉默的鐵流,刺破沉沉夜色,直奔那片他們本該與之作戰的東關沙場。
而御書房中的帝王,仍對著搖曳的燭火,獨自咀嚼著江山傾覆的危機。
他完全不知道,命運的暗流,已在無人窺見處悄然轉向……
同一時間,冀州通往東關的官道旁,一片隱蔽的山彎空地里,一堆堆篝火星星點點,映照著一張張疲憊卻警惕的面容。
大九和他帶來的一萬新軍正在此短暫休整,埋鍋造飯。
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粗糲的香氣和戰馬特有的汗膻味,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的寂靜。
這里距離東關城已不足十里,東關城情況不明,萬人騎兵若貿然出現目標太大,極易打草驚蛇,甚至自投羅網。
于是,大就決定先在此休整,待探明東關城的情況,再做下一步打算。
喝了一口水,大九沉吟片刻,看向身邊的大十六。
“十六,你留下暫時統領全軍。”大九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目光掃過在黑暗中等待著開飯的士兵們,“此地險要,依山扎營,謹防偷襲。沒有我的命令,絕不可輕舉妄動。”
“九哥放心!”大十六抱拳,年輕的臉龐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我會守住這里,等你的消息。”
大九點頭,隨即點了另外幾名大字隊兄弟:“你們幾個,隨我先行一步,摸清東關城虛實。”
“是!”眾人領命,神情肅然。
很快,大九幾人策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向著東關城方向奔去。
他們身后,一萬新軍偃旗息鼓,盡可能地將自身隱藏在這片山坳之中。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東明大將慕容泰用兵極為老辣謹慎。
在完全占領東關城后,為防備大景可能到來的援軍,他早已將麾下的斥候像撒豆子一樣派了出去,警戒范圍遠達十里之外。
大九這支萬人騎兵規模不小,安營時即便再小心,也難以完全避開所有窺探的眼睛。
而大九幾人離隊的身影,同樣被隱藏在暗處的一雙眼睛捕捉到了。
東關城內,原屬于李老元帥的帥府此刻燈火通明,卻已物是人非。
慕容泰正與一身紅衣、容貌妖媚近乎女子的情報司大都督東方既明站在巨大的地圖前,指著冀州方向商討著下一步進攻計劃。
“報——!”
一名斥候疾奔入內,單膝跪地,聲音急促卻清晰。
“稟大將軍,西南十里外官道旁山彎,發現大景援軍蹤跡,約有萬人,正在扎營生火!另觀察到有數人輕裝離隊,正向東關城方向潛行!”
慕容泰濃眉一擰,眼中精光爆射:“果然還有援軍!人數不多,倒是膽子不小,敢靠這么近扎營!傳令!”
他話未說完,一旁的東方既明忽然發出一聲輕淺的笑聲,打斷了慕容泰。
他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擺了擺,對那斥候道:“再探,盯緊那座營寨,特別是那支離開的小隊去向,有任何異動,立刻來報。”
斥候看了一眼慕容泰,見大將軍沒有反對,便應了聲“是!”。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見東方既明阻止自己的命令,慕容泰不滿地看向東方既明,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語氣帶著軍人特有的直率厭惡。
“東方大都督,你又想干什么?別忘了,你只是督軍。現在敵軍近在咫尺,正當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擊潰!”
東方既明轉過身,唇角勾著一抹邪魅的笑意,大紅錦袍在燭光下仿佛流淌的鮮血。
“慕容將軍,總是打打殺殺,多無趣啊。大景這些兩腳羊,有時候,攻心比攻城更有效。”他慢條斯理地踱步上前,“本座這里恰好有兩計,若成,可讓城外這支援軍未戰先怯,斗志全無,軍心渙散。屆時將軍再以鐵騎擊之,必能事半功倍,以最小的代價,全殲這支小股敵軍。豈不美哉?”
慕容泰眉頭緊鎖,毫不掩飾對東方既明這種做派的鄙夷,他覺得東方既明就是心術不正。
“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槍,豈是你們這些陰私詭計?”他素來看不慣東方既明憑借察言觀色身居高位,覺得非大丈夫所為。
東方既明對他的厭惡不以為意,反而笑得更加燦爛,仿佛被罵也是一種樂趣:“將軍何必動怒?莫非不想聽聽我的‘陰私詭計’是怎樣的?或許……能省下您麾下兒郎的許多性命呢。”
慕容泰冷哼一聲,強壓下心中的不耐:“有話快說!”
他倒要看看這人到底能吐出什么象牙來。
東方既明伸出第一根手指,指尖修剪得極為精致。
“其一,李老元帥的十五萬大軍潰敗,這東關城里,繳獲的大景軍服鎧甲可不少。只需讓手下的人換上,假扮成大景士兵守在城墻上,待這支小股援軍入城后,咱們城門一關,甕中捉鱉,豈不快哉?”
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此法,巷戰之中,我軍難免也會有些折損。”
慕容泰聽到“折損”二字,臉色更加陰沉,打仗難免死人,但他從不希望是無謂的犧牲。
他沒說話,只是盯著東方既明。
東方既明笑意更深,知道說動了慕容泰,于是慢悠悠地伸出第二根手指:“這其二嘛,就需要請我們尊貴的‘客人’幫個小忙了。”
“誰?”
“就是現在正關在地牢里,那位大景國的李老元帥李建勇啊!”
東方既明的語氣輕佻得像是在說一件玩物。
“聽聞大景最重忠義氣節?若是待那援軍主力到來,在陣前,讓他們的李老元帥對東明大軍行那‘牽羊禮’……慕容將軍,您猜,城外那些大景援軍看到他們誓死來援的統帥受此奇恥大辱,會是怎樣的表情?他們的軍心士氣,還能剩下幾分?”
東方既明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惡意:“屆時軍心潰散,土崩瓦解,將軍的鐵騎只需一個沖鋒,便能像收割麥子一樣將他們盡數碾碎。這樣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盡全功。將軍以為……此計如何?”
帥府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作響。
慕容泰的臉色變了數變,他握著刀柄的手緊了又緊。
他自己也是領兵之人,若他被敵軍強迫行“牽羊禮”,那他寧愿以死謝罪。
他厭惡這種手段,極度厭惡!這玷污了軍人堂堂正正對決的榮耀。但作為一名主帥,他不得不承認,東方既明的這二條計策,尤其是第二條,毒辣到了極點,卻也有效到了極點。
至少,它能從根本上摧毀一支軍隊的戰斗意志。
但想到可以減少麾下兒郎的傷亡,想到可以更快地擊潰大景人最后的希望,慕容泰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股強烈的不適感,目光變得冰冷而銳利。
他沉默了片刻,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先用第一計,若不成……再用你的第二計。”
東方既明妖媚的臉上笑容瞬間綻放,如同毒蛇吐信,艷麗而危險:“將軍英明。”
慕容泰冰冷的命令落下,帥府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而城外,大九對此一無所知。
夜色如墨,漸漸浸染了天際。
彎月被流動的云層時遮時露,在山坡上投下斑駁而詭譎的光影。
大九和大十伏在枯草與巖石之間,如同兩只蟄伏的獵豹,全身緊繃,唯有眼睛透過望遠鏡,一眨不眨地鎖定遠方的東關城。
冰冷的金屬鏡筒貼著眼眶,傳來一絲寒意。
視野中,東關城的輪廓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森嚴。
城門緊閉,高聳的城樓上火把搖曳,將巡邏士兵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古老的磚石上。
一些士兵歪斜地靠在垛口,像是疲憊不堪;另一些則舉著火把,沿著城墻緩緩走動。
表面看去,一切似乎與一座剛剛經歷苦戰、險險守住的邊城應有的戒備并無二致。
然而,看得越久,越是覺得一種不協調的詭異感如同冰冷的爬蟲,悄悄攀上脊背。
大十緩緩放下望遠鏡,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融進了夜風里:“九哥,好像……不太對勁。”
身旁的大九沒有立刻回應,他調整著望遠鏡的焦距,眉頭鎖死,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不放過任何一寸城墻上的細節。
半晌,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氣息沉穩卻帶著沉重的分量:“我也發現了。太靜了,靜得反常。小心點。”
他們二人出身北關軍營,幾年行伍,枕著刀弓入睡,對著烽火吃飯,守城的種種情狀早已刻入骨髓。
一座剛剛擊退強敵的城池,既然是險勝,這里應該是一種高度緊張后無法立刻松弛的、近乎神經質的警惕。而絕非眼前這般……近乎慵懶的“安然”。
那些靠在垛口的士兵,姿態過于放松,甚至能看到有人相互低語時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說笑。
巡邏的隊伍步伐太過均勻,火把的光暈在他們盔甲上流轉,卻映不出半點面對強敵的緊張與后怕。
“可李建勇元帥的戰報說,他們已是險險守住了東關城啊。”大十的聲音里充滿了困惑與不安,再次舉起望遠鏡確認。
“若是‘險險’守住,”大九的聲音冷峻如鐵,“李元帥此刻更該是枕戈待旦,令斥候四出,城防加倍森嚴,人人眼底都應布滿血絲,豈會如此……如此作態?”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看他們松散的樣子,倒像是故意演給我們看的安然,絕非吃了敗仗后的強撐,更不像死里逃生后的慶幸。”
大十重重地點了下頭,掌心滲出細汗,在望遠鏡筒上留下模糊的印子:“我也是這般覺得。這松弛……太刻意了,像一出排演好的戲。九哥,我們怎么辦?”
短暫的沉默籠罩了兩人,只有夜風掠過草尖的簌簌聲。
冒險靠近,或是就此退回?
情報必須確認。
大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做出了決定。他目光掃過周圍地形,最終落在一片靠近官道的土坡陰影處。
“我在那邊陰影里掩護你。”大九語氣果斷,“你靠近城門試探。記住,任何風吹草動,哪怕只是一絲疑點,立刻找借口撤回來。你的命比情報重要。”
“明白!”大十應道,沒有絲毫猶豫。
他迅速起身,利落地解開身上那件略顯破舊的大景制式皮甲,連同外衫一起脫下。他將皮甲仔細包裹在外衫內,打成了一個不小的包袱,斜挎在背上。
這樣一來,他看上去便少了幾分軍人氣息,多了幾分風塵仆仆的勞碌模樣。
唯有他胸前那柄黝黑修長、線條冷硬的M16突擊步槍,以及腰間槍套里那把沉重的手槍,與這身打扮格格不入,透著一種奇異而危險的沖突感。
兩人貓著腰,迅速而無聲地潛下山坡,踏上了堅硬的官道。
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布滿車轍印的路面上。
越是靠近城池,空氣中那股虛假的安寧感就越是濃重,讓人感覺心慌。
進入M16的有效射程后,大九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入道旁一處深邃的陰影里,身形瞬間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穩穩端起步槍,槍口微抬,透過準星,牢牢罩著遠處城樓上每一個可能對大十產生威脅的身影。
大十則獨自一人,繼續沿著官道向前走去。
他的心跳如擂鼓,重重敲在胸腔里,但步伐卻努力維持著一種尋常百姓的節奏。
靴底摩擦著地面上的碎石子,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終于,他踏入了城樓上火把光芒所能波及的邊緣地帶。光線昏暗搖曳,勉強能照亮他身前幾步的范圍。
“站住!什么人?!”
一聲突兀的、帶著刻意拔高腔調的大喝,如同冰冷的鞭子,驟然從城頭劈下,撕裂了夜的寂靜。
大十像是被嚇了一跳,渾身猛地一顫,迅速停下腳步。
他臉上幾乎是本能地堆疊起一種底層小人物特有的、謙卑又帶著點惶恐的笑容。
他仰起頭,朝著城墻上模糊的人影高聲回道:“軍爺!小的是這東關城里的人啊!”
城墻上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人在打量他。
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公事公辦的盤問腔調:“城門早已關閉,為何這么晚才要入城?”
“回軍爺的話,”大十彎著腰,語氣更加討好,“小的是在城外趙家屯做短工的,方才收工不久,就聽說家里老母病得厲害,心里著急,這才連夜趕回來,想看看老娘啊!”
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用手護了護胸前掛著的M16和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城墻上的人似乎對他的孝心并不感興趣,只是聲音冷硬地追問:“你背的是什么?”
“是被褥,軍爺,都是干活時用的鋪蓋卷兒,破破爛爛的,不值幾個錢。”大十趕忙解釋,姿態放得極低。
城墻上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然后,出乎大十意料,那聲音竟沒有過多為難,直接下令:“開門,讓他進來。”
沉重的門閂被拖動的聲音嘎吱響起,在靜夜中傳出老遠。
那扇巨大的、包裹著鐵皮的城門,開始緩緩向內移動,露出一條越來越寬的、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
大十的心跳驟然加速。
這順利得過分了!
一座剛經歷大戰的軍事重鎮,深夜盤問一個形跡可疑的歸人,竟如此輕易就放行?
他臉上笑容不變,腳下卻如同灌了鉛,遲疑地向前邁了一步。
就在邁出第二步的瞬間,大十猛地停下腳步,臉上瞬間切換成極度懊惱和驚慌的神情。
他雙手慌忙地在身上四處拍打摸索,動作夸張。
“哎呀!糟了!糟了!”
他失聲驚叫起來,聲音里充滿了真實的恐慌感。
他猛地對著開門的士兵喊道:“官爺!官爺且慢!對不住!小的還有個要緊的包袱,方才在那邊林子里小解時落下了!那里面是小人掙的全部工錢啊!求官爺行行好,先別關門!等等我!我這就跑去拿,馬上就回來!馬上!”
話音未落,他根本不等城墻上回應,立刻轉身,沿著來路發足狂奔。
他跑得又快又慌,腳步踉蹌,背上那個包裹著鎧甲的包袱劇烈地顛簸著,發出哐當的輕響,活脫脫一個丟了全部家當、心急如焚的窮苦人。
他一頭扎回官道的黑暗中,向著大九埋伏的方向拼命跑去,將身后那座城門半開的東關城,以及那彌漫著虛假安然的危險遠遠拋在身后。
大十踉蹌的身影剛掠過那片陰影,大九便如獵豹般悄無聲息地跟上。
兩人腳步急促卻極輕,踩在枯枝落葉上幾乎未發出聲響。
大十的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額角的冷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快撤!”那一聲低促的警告還縈繞在耳邊,大九已握緊手中的M16。
他一邊后退,一邊槍口穩穩指向城樓方向,眼角余光掃視著任何可能閃動的火光或人影。
然而,城門口依舊靜悄悄的,只有那兩扇半開的城門在火光中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仿佛還在等待去找包袱的大十回來。
拐過一道彎,官道被山坡徹底遮蔽,城墻上的火光再也照不到這里。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兩人卻不敢稍停,直奔林中拴馬處。
戰馬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緊張,不安地踏著蹄子,鼻息聲聲。
大九利落地解開韁繩,翻身躍上馬背,大十幾乎同時跨上另一匹馬。
一夾馬肚,鞭子未落,馬匹已如離弦之箭般竄出,沿著林間小道疾馳。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樹枝抽打在肩臂上,帶來陣陣刺痛,但兩人渾然不顧,只伏低身子策馬狂奔。
直到奔出數里,確認身后并無追兵,大九才稍稍勒緊韁繩,讓馬速漸漸緩下來。
他側頭看向大十,只見對方臉色蒼白,但眼神銳利如初。
“怎么回事?”大九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馬蹄聲淹沒,“你見到了什么?”
大十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呼吸:“我聽見開城門的士兵對同伴說,大都督吩咐過,管他是什么人,先放進城再說。”
大景并沒有大都督一職,這只能是東明人的職位。
大九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一瞬間,夜風仿佛都凝固了。
現在看來,東關城已然失守。否則守軍絕不會如此輕易執行“放人入城”的命令。
他想到了李建勇元帥那十五萬大軍,若東關城已陷,大軍恐怕……
“東明鐵騎……”大九喃喃道,握韁繩的手無意識收緊,“他們竟能悄無聲息地拿下東關城,甚至連城樓崗哨都偽裝得如此完美……”
好險!
若不是他們在北關軍營待過,他們現在恐怕已經帶著新軍直接入城與李建勇元帥匯合了。
大九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咱們只有一萬人,彈藥有限,絕不能硬闖。必須重新謀劃。”
說著,他已從懷中掏出對講機,拇指按下了通話鍵。
“各隊聽令,”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穿透寂靜的夜,“情報確認,東關城已落入東明之手。全軍保持隱蔽,按兵不動。重復,不得擅自行動,等待進一步指令。”
電流的嘶嘶聲過后,一聲簡短的“收到”傳來。
大九將對講機收回懷中,目光與大十交匯。兩人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壓力,卻也有一絲慶幸——若非這次試探,大軍貿然進城,后果不堪設想。
“走,”大九一夾馬肚,聲音恢復了往常的沉穩,“我們必須立刻趕回營地。東明人既然布下了網,就不會只有城門這一處陷阱。”
兩匹戰馬再次加速,融入濃重的夜色中。
東關城已不再是大景的關隘,而是一座等待獵物的牢籠。而他們唯一的優勢,只剩下這偶然窺破的真相。
他們選擇的是一條較為隱秘的林間小道,而非開闊的官道。
馬蹄踏在積年的枯枝落葉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月光透過稀疏的樹冠,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如同無數窺探的眼睛,讓人的神經時刻緊繃。
就在他們即將穿過一片相對開闊的林間洼地時,大九猛地一抬手,勒緊了韁繩。
戰馬發出一聲壓抑的嘶鳴,前蹄揚起,硬生生停住。大十的反應同樣迅捷,幾乎同時停下。
“噓!”大九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側耳傾聽,眼神銳利。
幾乎在他們察覺的同一瞬間,前方黑暗中驟然爆發出數點寒芒!那是箭矢破空而來的冷光!
“躲!”大九暴喝一聲,猛地一踹馬鐙,戰馬吃痛,向側前方猛地竄出。大十也同時伏低身體,策馬閃避。
數支利箭帶著凄厲的呼嘯聲,擦著他們的衣角和馬鞍釘入身后的樹干,箭尾兀自顫抖不休。
緊接著,幾十道黑影從灌木叢和樹后躍出,刀光在微弱的月光下劃出冰冷的弧線,直撲而來。
他們身著深色皮甲,樣式與大景軍制截然不同。
動作迅猛而協調,無聲無息間已形成了合圍之勢。
東明士兵!
“沖過去!”大九厲聲道,手中的M16已然噴吐出火舌。清脆的槍聲瞬間撕裂了夜的寂靜,在這冷兵器為主的時代顯得格外突兀和駭人。
沖在最前面的兩名東明士兵應聲而倒,胸口爆開血花。
大十也拔出了腰間的手槍,但他深知此時絕不能戀戰。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如同離弦之箭,借著大九火力掩護的空隙,朝著包圍圈的缺口猛沖。
刀光一閃,一名舉刀試圖阻攔的東明士兵被他的手槍射中腹部,悶哼著倒地。
東明士兵顯然沒料到對方擁有如此駭人、聞所未聞的火器,瞬間出現了一遲滯和驚亂。
大九一邊策馬奔馳,一邊不斷回頭點射,精準的火力有效地壓制了追兵的速度。
“咻!”一支冷箭擦著大九的臉頰飛過,帶起一絲血線。他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但此刻根本無暇顧及。
這時,大十也反身回擊,“噠噠噠”的槍聲中,只見剩余的幾名東明士兵也逐漸倒地。
兩人不敢停留,憑借著戰馬的速度和M16的威懾力,硬生生狙殺了這支東明巡邏隊后,沖入了更深沉的黑暗林中。
身后靜悄悄的,但那份被死亡窺視的驚悸感,卻牢牢釘在了他們的背上。
“他們……果然在外圍也布防了……”大十喘著粗氣,聲音因緊張和后怕而有些沙啞。
手臂上被刀鋒劃開的傷口正滲出鮮血,染紅了衣袖。
大九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摸了摸臉頰的血痕,眼神冰冷。
“不止是布防,是早已張網以待。這支巡邏隊出現的方位和時機,絕非偶然。東明人恐怕已將東關城周邊的重要通道都控制住了。”
剛才短暫卻激烈的交火,像一把鐵錘,徹底砸實了他們心中的猜測。
東關城,這座大景王朝東方的門戶,已然易主,并且變成了一個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正等待著不知情的大景援軍一頭撞進來。
兩人不敢再有絲毫停留,也來不及處理上課,他們以更快的速度、更隱蔽的路線,朝著己方營地的方向疾馳。
沿途,大九更加留意觀察。
東明人的滲透和布局,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深入、更周密。
當東方天際微微泛起一絲魚肚白,最深重的黑暗即將過去之時,大九和大十終于看到了遠處山坳中那片連綿寂靜的營地。
篝火大多已熄滅,只余下零星幾點紅光,如同沉睡巨獸的呼吸。營寨的輪廓在晨曦的微光中顯得模糊而脆弱。
兩人馳入營地,早已得到哨兵通報的幾位主要將領立刻迎了上來。
看到大九臉上的血痕和大十臂膀上的傷口,以及他們坐騎汗濕漉漉、口鼻噴吐著濃重白氣的疲憊模樣,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九哥,發生了何事?”大十六蹙眉問道。
大九沒有任何寒暄,直接將他與大十在東關城下的所見所聞,以及返回途中遭遇東明巡邏隊并發生交火的情況,清晰而快速地陳述了一遍。
周圍頓時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隨即,如同冷水滴入滾油,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東關城丟了?!”
“這怎么可能!李元帥的十五萬大軍呢?”
“東明人難道是飛過來的不成?!”
短暫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過后,將領們迅速分成了兩派。
以年輕氣盛的副將邱振宇為首的少壯派雙眼赤紅。
“真是奇恥大辱!東關城乃我大景東疆屏障,豈容東明蠻子染指!將軍,末將請命!即刻點齊兵馬,趁東明人立足未穩,連夜奔襲,奪回東關!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邱振宇是景帝從禁軍中提拔的新軍副將,是為了監視大九等人的。
大九和幾名大字隊兄弟雖然能力出眾,從招募擂臺上脫穎而出。但畢竟大九等人是生人,景帝多少有些不放心,所以組建新軍時,兵部特意給大九空降了一名副將。
邱振宇此話一出,他身后幾名年輕千夫長也紛紛附和,群情激憤,戰意高昂。
他們無法接受如此重鎮就這般悄無聲息地陷落,血液中的勇武和驕傲驅使著他們立刻行動,要用敵人的鮮血來洗刷這份恥辱。
而大九則面色沉重地搖頭,聲音沉穩卻帶著憂慮。
“邱副將,請稍安勿躁!東關城高池深,易守難攻。如今已落入敵手,且敵軍已有防備,我軍僅萬余人,糧草彈藥有限,強行攻城無異于以卵擊石!”
“九哥說得對。”大十六立刻認同大九的說法,另外幾名大字隊的兄弟也紛紛點頭。
大九繼續說道:“當務之急,我們應是立刻后撤百里,與冀州剩下的駐軍取得聯系,探明李元帥大軍情況,再上報朝廷,從長計議!”
說完,他的觀點得到了不少謹慎持重的將領支持。
他們考慮的是全軍安危和更宏觀的戰局,認為貿然進攻風險太大。
營地里頓時爭論不休,雙方各執一詞,氣氛緊張得幾乎要凝固。
大九一直沒有說話,他目光掃過激辯的眾人,等到聲音稍稍平息,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看向主戰的邱振宇:“邱副將,你們可曾細想,李元帥十五萬大軍若在,東明人絕無可能如此輕易得手,甚至能讓城門守軍執行‘無論何人,放人入城’的指令?”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掠過主戰將領的每一張臉。
“這意味著,東關城可能并非經過慘烈攻城戰失守,更可能是東明人用了我們想象不到的詭計,以至于守軍體系瞬間崩潰,甚至……可能出現了投敵者,才能讓東明人如此順利地接管城防,并且絲毫不露破綻地設下陷阱!”
“還有那‘大都督’的稱呼,”大十接口道,聲音冰冷。
大九點頭,繼續道:“再者,我們遭遇的巡邏隊。他們的出現并非偶然巡邏,而是有目的、有計劃的埋伏點。這證明東明人并非僅僅占據了城池,而是已將觸角延伸至城外要道,其布局之深、準備之充分,遠超我等預期。若依邱副將之言,此刻貿然攻城,我軍一頭撞上去,正中對方下懷。他們恐怕正希望我們這樣做。”
聞言,主戰一派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說什么了。只有邱振宇還一副咽不下這口氣的樣子。
他憤憤的哼了一聲,“即便這樣,明日城門一開,我們也可以化整為零,扮作百姓混進城,再尋機……”
“你還不明白嗎?”大九打斷他,說出了最殘酷的猜測:“李元帥的十五萬大軍……恐怕已兇多吉少。”
大九很想呵斥他。
他還想帶著新軍混進城與李元帥匯合,也不想想若李元帥的十五萬大軍還在,東關又何至于失守?
這位朝廷空降的新軍副將只能在京城當禁軍,只會紙上談兵,根本沒有邊關作戰的實際經驗,連在北關軍營只做過百夫長的大九都不如。
他還想帶著新軍混進城與李元帥匯合,也不想想若李元帥的十五萬大軍還在,東關又何至于失守?
大九和大十帶來的細節和他們的分析,像一把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主戰派熱血沸騰的幻想,也加重了保守派心中的憂慮。
先前主張進攻的邱振宇,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他不得不重新思考。
如果真如大九所言,那眼前就不是一場奪城之戰,而是一個精心策劃的、旨在全殲他們這支援軍的巨大陰謀。
冷汗,從許多將領的額角滑落,絕望和沉重的氣氛籠罩了周圍。
東明人既已奪下東關城,下一站必是直取冀州。
他們除了退回冀州,與冀州剩余的軍隊匯合外,別無他路。但先前與東明巡邏隊交手的過程中,槍聲一定引起了東明的注意,說不定,現在東明已派了更多的士兵出來查探情況。
前進有陷阱!
后退,又很可能遭到追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大九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起來。他走到軍事地圖前,手指點在東關城的位置,然后緩緩向外移動。
“東明人設下此局,無非是仗著朝廷還不知道東關城失守的消息,和我軍急于救援的心態,想誘援軍入城,以最小的代價全殲我們。”大九的聲音又重新變得沉穩而充滿力量。
“那我們……該如何是好?”邱副將澀聲問道。
“容我想想。”大九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低頭瞄了一眼掛在胸前的M16,咬著唇來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