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三年,十一月五日,辰時末,鄂北戰場最北段。
鄂北的地形是北面是丘陵地區,中部是江灘,圩田,南部是江灘。
因為要給中路的高駢本陣留下足夠的布陣空間,所以北線的張基本上是把部隊布置到了北...
夕陽西下,余暉灑在倒水河畔的戰場上,宛如一層薄金覆于尸骸之上。風卷殘旗,斷刃折戈橫陳遍野,戰馬哀鳴于泥濘之間,偶爾有未死的傷卒掙扎爬行,口中喃喃著親娘的名字。趙懷安立于高坡之上,身后是千余名疲憊卻仍挺直脊梁的保義軍將士。他們望著主帥背影,如同望著一座不會崩塌的山。
賈明園走到他身旁,低聲說道:“低欽德死了。”
趙懷安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被畢師鐸親自斬首,頭顱懸在草軍旗桿上三個時辰,直到潰敗才被人割下帶回。”賈明園頓了頓,“節帥下令厚葬,追贈刺史,謚‘愍’。”
趙懷安冷笑:“一個貪功冒進、置全軍安危于不顧的小人,也配得‘愍’字?高駢這是要拿他的死做文章了。”
賈明園瞇起眼,望向江北方向那座隱約可見的揚州城樓:“他在等你回去謝恩,也在等你低頭。今日你不救低欽德,已觸怒他心腹;擒獲黃巢,又壓他威望一頭。此人多疑善忌,絕不會容你長久掌兵。”
“我知道。”趙懷安緩緩道,“可我若救低欽德,便是中計,全軍覆沒。我不救,便是冷酷無情、不顧同袍。無論怎么做,他都能尋到理由削我權柄。”
“那你打算如何?”賈明園問。
趙懷安沉默良久,忽然轉身,目光如刀:“傳令下去,陣亡將士名錄即刻造冊,每人撫恤加倍發放,由我私庫出錢。凡重傷不能歸伍者,安置于舒州屯田營,賜田十畝,免賦三年。遺孤送入廬州義學,讀書食祿,直至成年。”
賈明園一怔:“這……要耗去你近半家底。”
“我知道。”趙懷安聲音平靜,“但他們為我而死,我不能讓他們白死。高駢可以不念,但我必須念。”
賈明園看著他沾滿血污的臉,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再是那個只知沖鋒陷陣的都頭,而是一個真正懂得何為“將”的統帥。
“還有,”趙懷安繼續道,“黃巢暫押后營,不得加害,更不可私自獻俘。明日我親押其往揚州見高駢,但”他語氣陡然轉冷,“不交人,只報捷。”
“你不交黃巢?”王威不知何時走來,震驚道,“此乃首逆,生擒之功震動天下!你不交,豈非抗命?”
“我若交人,功勞便歸高駢。”趙懷安冷冷道,“他會將黃巢押送長安,獻于僖宗面前,從此‘平賊元勛’四字寫進史書。而我們,不過是他人功業上的注腳。”
“可你若不交……”陶雅皺眉,“他必以此為由發難。”
“所以他才更要親眼看到黃巢在我手中。”趙懷安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我要讓他知道,我能擒他,也能放他。我要讓他怕我,而不是輕我。”
眾人默然。這話膽大包天,卻字字如鐵。
夜幕降臨,營地重新燃起篝火。這一次,火焰不再只為取暖與警戒,而是為了焚燒尸體、凈化疫氣。醫官帶著藥童穿梭于傷營之間,草藥味混著血腥彌漫空中。一名年輕士卒因失血過多昏厥前,抓住趙懷安的手,嘶聲道:“將軍……我想回家……”
趙懷安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會的,兄弟。仗打完了,咱們都回家。”
可他知道,這不是真的。
晚唐的戰火不會因一場勝利熄滅。黃巢雖擒,余黨未清;秦宗權尚據蔡州,李克用虎視河東;南詔擾邊,吐蕃窺隴右;關中饑荒連連,百姓易子而食。朝廷孱弱,藩鎮割據,天下早已碎如裂瓷。
而真正的風暴,從來不在戰場之上。
次日清晨,趙懷安整軍啟程。七千人出發時,歸來僅四千三百余。戰馬折損過半,兵器殘缺,鎧甲破碎。但他們行進有序,旗幟不倒,每一步踏地之聲,皆如雷震。
三日后,大軍抵揚州城外三十里。
高駢親率文武出城十里相迎,儀仗煊赫,鼓樂齊鳴。節度使旌節高舉,紅氈鋪道,仿佛迎接凱旋的帝王。
趙懷安卻令全軍止步,僅帶賈明園、王威、陶雅三人策馬上前。
高駢笑容滿面,撫須贊道:“懷安真乃吾之衛、霍也!生擒巨寇,挽狂瀾于既倒,實乃國家柱石!”
趙懷安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聲如洪鐘:“末將趙懷安,奉命討賊,幸賴天威,將士用命,殲敵十萬,生擒偽帥黃巢一人。謹此報捷,請節帥定奪。”
說罷,雙手呈上戰報。
高駢接過,掃了幾眼,笑意更深:“好!好!本帥即刻修表入朝,為爾等請功。”
他頓了頓,忽問:“黃巢何在?”
“押于后營,待節帥處置。”趙懷安抬頭直視,“依軍法,當檻送京師,明正典刑。”
高駢眼中精光一閃:“既是重犯,不如即日移交本帥親衛看管,以防生變。”
趙懷安不動聲色:“回節帥,黃巢乃末將親手所擒,恐途中生亂,故由飛虎騎晝夜監守。若節帥不信,可派員共押同行。”
高駢臉色微沉,隨即笑道:“卿忠謹可嘉,何必多疑?既如此,便由你押送至京,亦無不可。”
話雖松口,氣氛卻已悄然凍結。
當晚,高駢設宴犒軍,命諸將入城赴席。趙懷安推病未往,只遣賈明園代為出席。
酒過三巡,席間觥籌交錯,看似歡愉,實則暗流洶涌。
張舉杯敬高駢:“此戰大勝,全賴節帥運籌帷幄,調度得當。若非您穩坐中軍,震懾敵膽,何來前線將士奮勇殺敵?”
高駢含笑點頭,目光卻有意無意掃過賈明園。
賈明園冷眼看穿,起身拱手:“節帥英明,自是主心骨。但若無趙都頭臨機決斷,棄救低欽德以保大局,直取黃巢以破敵膽,此戰勝負,尚未可知。”
席間頓時安靜。
張臉色一變:“低將軍為國捐軀,忠烈可表,爾等竟敢譏諷其‘該死’?”
“我沒說該死。”賈明園冷冷道,“我說的是‘不該救’。兵法云:小不忍則亂大謀。若因一人之私情,毀全軍之性命,才是真正的不忠不義!”
“你!”張怒極,拍案而起。
“夠了!”高駢猛然喝止,“今日慶功,不談舊怨!”
可誰都聽得出來,他的聲音里已有寒意。
與此同時,城外保義軍大營。
趙懷安正在帳中查看地圖,耿孝杰匆匆入內:“將軍,剛收到密報,舒州刺史崔已被罷免,新任刺史是高駢外甥柳,不日將赴任。”
趙懷安眉頭一皺:“舒州是我軍糧道咽喉,屯糧十萬石,豈能落入他人之手?”
“不僅如此。”耿孝杰壓低聲音,“廬州、和州兩地廂軍指揮使也被調換,皆換上高駢親信。另據探子回報,揚州城內正在擴編‘神策新軍’,招募流民,打造兵器,規模已達五千人。”
趙懷安緩緩站起,走到帳門口,望著遠處揚州城頭燈火通明,宛如一座燃燒的宮殿。
“他在防我。”他輕聲道,“不是防黃巢余黨,是防我趙懷安。”
耿孝杰急道:“將軍,不如先下手為強!今我軍雖疲,仍有三千精銳可用。若趁其不備,突襲揚州,控制府衙,逼高駢交出兵權”
“住口!”趙懷安厲聲打斷,“我起兵為國除賊,非為篡位奪權。今日若攻揚州,便是叛軍。縱使成功,也將淪為第二個黃巢!”
耿孝杰啞然。
趙懷安緩了口氣:“但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傳令周本,立即接管舒州糧倉,派駐五百飛虎騎守衛,任何人不得擅動一粒米。再命郭從云整頓殘部,三日內完成補編,所有新兵一律由老卒帶領。另外”他眼神一冷,“派人盯住柳,若他敢動糧倉,格殺勿論。”
耿孝杰領命而去。
數日后,趙懷安親押黃巢入揚州府衙。
黃巢披枷戴鎖,須發凌亂,昔日“沖天大將軍”的狂傲蕩然無存,唯余一雙眼睛仍透著不甘與狠毒。
高駢升堂審訊,百官列侍。
“黃巢!”高駢威嚴喝道,“爾本鹽販賤隸,妄稱帝號,荼毒生靈,罪盈天地!今日伏誅,可知悔否?”
黃巢仰天大笑:“悔?我起兵十二年,縱橫天下,破長安,焚宮闕,讓你們這些狗官跪地求饒!我有何悔?倒是你,高駢,空有十萬大軍,龜縮揚州,不敢北進一步,還妄稱名將?可笑!可悲!”
高駢勃然大怒,喝令掌嘴。
趙懷安站在階下,靜靜看著這一幕,心中卻在盤算。
他知道,黃巢死期不遠。但只要他還活著一日,自己就有一日的籌碼。
果然,三日后,朝廷使者抵達揚州,宣讀圣旨:擢升趙懷安為檢校工部尚書、保義軍節度副使,賜紫金魚袋,加食邑三千戶。其余將士各有封賞。
唯獨未提黃巢處置之事。
趙懷安接旨謝恩,退下時卻被宦官悄悄拉住:“趙將軍,中尉有話陛下盼早日見逆首之首級,然不宜張揚,以免驚擾圣體。將軍若能‘私’行獻首,自有厚報。”
趙懷安心中冷笑。這是要他背著高駢動手,制造矛盾!
他淡淡回應:“末將奉節帥之令行事,一切聽命于揚州府。若朝廷欲取黃巢性命,請先降明詔。”
宦官臉色微變,拂袖而去。
當晚,趙懷安召集心腹議事。
“高駢欲削我兵權,朝廷想借我制衡高駢,而我若順其意,便會成為他們爭斗的刀。”他環視眾人,“但我們真正的敵人,從來不是彼此。是這個爛到根子里的世道。”
賈明園沉聲道:“那你打算怎么辦?難道就此束手?”
趙懷安搖頭:“不。我要創業。”
眾人一驚。
“在這晚唐亂世,重建秩序。”他目光灼灼,“我不爭虛名,不圖富貴。我要練一支真正屬于百姓的軍隊,建一方不受苛政侵擾的治地。從舒州開始,屯田養兵,興修水利,招攬流民,辦義塾,立律法。讓活人有飯吃,死者有墳塋,孩童能讀書,老人得供養。”
王威動容:“這……豈非開府立國?”
“不是國。”趙懷安堅定道,“是一塊干凈的土地。哪怕只有百里,我也要讓它成為亂世中的燈塔。”
陶雅嘆道:“可高駢不會允許。”
“所以,我們必須更快。”趙懷安道,“明日我便上表,請調任舒州刺史,兼領保義軍后勤總管。若他準,我們便合法經營根基;若不準,我們就……逼他準。”
賈明園咧嘴一笑:“老子就說嘛,打仗咱們不怕,搞這些彎彎繞,你也是一把好手。”
趙懷安終于露出一絲笑意:“我不是想當梟雄,我只是不想再看見那個士兵臨死前問我‘將軍,我想回家’。”
月光透過帳簾灑落,映照在他染血的鎧甲上,泛出淡淡銀光。
他知道,前方是萬丈深淵,也是唯一出路。
第二天清晨,他寫下奏章:
“臣趙懷安,蒙天恩擢升,感泣涕零。然念及陣亡將士遺屬無所依歸,傷殘老兵流落街頭,江淮百姓困苦無告,特懇請調任舒州,施行屯田安民之策,以固東南根本,為朝廷養兵儲糧……”
筆鋒落下,墨跡未干,窗外晨風驟起,吹動案上軍旗一角。
那旗幟上繡著四個大字:保境安民。
趙懷安收筆,抬頭望天。
烏云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傾瀉而下,照亮了他堅毅的側臉。
創業之路,始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