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伯坐在縣府門口,與幾個路過村里人打聽了一番,也就知道蕭縣令在做什么了。
“烏伯,有幾個人要鬧。”
聞言,烏伯的臉色就冷了下來,是縣里有幾個人不滿蕭縣令的安排,晚上讓婦人孩子去織布。
縣里的治理不是只有蕭縣令的溫和,還要有強硬的人。
烏伯就是這樣的人,當年的老秦軍中就是老校尉,在渭北也是當地的地頭。
如今遷來的許多新民,期間矛盾不少。
烏伯腳步匆匆地跟著鄉民離開,帶著人攔住那些要去找蕭何鬧事的地痞,期間動了手腳,但總算是將這件事按下去了。
當蕭何回到了縣府,才從烏伯的口中聽說了這件事。
如果治理一個縣光靠蕭何與曹參,很難壓得住這些鄉民,有時是需要仰仗烏伯的威望,烏伯也確實是個好人。
三人坐在縣府內吃著飯食,曹參熱情地給烏伯倒著酒水,他道:“這是我們的豐邑酒。”
烏伯端著碗,道:“老漢我第一次喝楚酒。”
這關中有很多老秦軍,烏伯就是其中之一,而這些老秦軍在各地的威望,有時比各地的鄉長都要高。
蕭何道:“昨晚的事,多謝烏伯相助了。”
“蕭縣令是為了縣里好,老漢我看在眼里。”烏伯喝了一口酒水,又道:“有些人多磨磨他,他也就不鬧事了。”
蕭何點頭,道:“我是這里的縣令,我為縣民考慮是應該的。”
三人吃完,余下的事讓曹參主持,蕭何與烏伯都先休息了。
其實休息下來,蕭何坐在自己的屋內也沒有當即睡下,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家鄉的酒水就想家了,竟一時失眠了。
翌日早晨,蕭何帶著人又去了縣里的田地里看凍土的情況。
先是看了看天色,蕭何伸手挖出一些泥,已是午時,田地里的薄冰依舊沒有化開。
這種只有在深冬時節才有的情況,沒想到在初冬就有了。
蕭何就這么在田地里一畝地一畝地的看著,確認了田地里已出現了凍土,而且比往年都要早。
這讓蕭何神色擔憂,也不知道其余各縣是不是有這種情況,也不知他們意識到沒有。
今年的冬天絕對不好過。
此刻,蕭何還要為了縣民能夠度過冬天發愁,想著那些羊毛大氅可以早點制成。
蕭何還記得渭北的縣志,起初渭北是沒有涇陽縣的,公子扶蘇下令開挖白渠之后,此地才建設了三個縣,分別是三原,涇陽與高陵。
而以前的渭北是咸陽,櫟陽,頻陽三地互相維持。
咸陽是秦王宮所在,櫟陽是關中的古縣,頻陽則是因當年秦軍大營所在才富饒起來。
有道是櫟陽的麻布,頻陽的硎石。
秦軍的甲胄內襯就是來自櫟陽的麻布,秦軍的兵器就是靠頻陽的硎石,也就是磨刀石打磨鋒利的。
渭北相較于渭南,渭北的老秦人的更有淵源,也是老秦人聚集最多的地方,老秦軍也更多。
烏伯正是其中之一。
正當蕭何打算將最新織好的一批羊毛大氅賣去咸陽,他卻發現這些羊毛大氅在咸陽賣不出去了。
蕭何意識到一件事,能做出羊毛大氅,但想要將其賣出去又是一件很大的事。
而且咸陽城賣這種皮毛的人太多了。
蕭何坐在縣府內,看著一批批羊毛大氅放在自己面前,堆得越來越高。
曹參道:“那不如我們賣得更低廉些?”
蕭何搖頭,他還不想這么做。
曹參道:“不如去求潼關的……”
蕭何當即打斷了曹參的話,他抬頭看向眼前的一眾婦人與孩子,他們的目光中多有困惑與不解。
而這些人甚至還有的赤腳站著,穿著單薄的衣裳。
這些人都是今年才來到涇陽的,也是一無所有的。
而這些人占據了涇陽的三成人口。
不多時,烏伯快步而來,道:“蕭縣令,外面有人要買下我們所有的羊毛大氅。”
聞言,原本低頭思索的蕭何忽然抬頭道:“當真?”
烏伯又道:“人就在縣外。”
蕭何讓曹參看好這里,自己則跟著烏伯快步離開,前往縣外。
走到縣外,原來買主并不在這里,烏伯帶著蕭何來到了白渠邊。
冬日里的白渠還流淌著,水位不高,岸邊還結著冰,有個男子站在河邊,這個男子身邊還站著一個老人家。
看著對方的穿著名貴,也不像是尋常人家。
蕭何先是狐疑地看了看烏伯。
烏伯也是一臉的笑容,眼神示意現在肯買涇陽羊毛大氅的人不多。
蕭何上前行禮道:“蕭何見過貴客。”
“蕭縣令不用多禮。”扶蘇的目光依舊看著白渠,又道:“早就聽聞蕭縣令治理涇陽頗有成效。”
“不敢說有成效,只是盡力施為。”
言至此處,蕭何已將眼前這人歸類為咸陽城的官吏,或者是富貴人家。
扶蘇接著道:“我的人在咸陽看到有人賣羊毛大氅,而且還賣不出去,打聽之后才知道是涇陽的,我正好缺羊毛大氅。”
蕭何又道:“好,不知道貴客可帶了買賣的錢?”
扶蘇道:“我用一百車麻布與你換,我還可以與你談一個更長久的交易。”
“蕭何愿聞其詳。”
“以后你的大氅都賣給我。”
“好。”蕭何果然答應了。
不多時,就有民夫拉著一車車的麻布而來,這些麻布成色看不上好,但也能夠用來制衣。
蕭何沒有挑,全部收了。
扶蘇看著涇陽縣內一間屋子,蕭何就是在這里用這些織機制出了這些羊毛大氅。
現在的縣里,人們正在慶賀得到了麻布,許多穿著單薄的縣民正在高興地包著麻布。
扶蘇道:“你為何不讓縣民用羊毛過冬?”
“一件上好的羊毛大氅能夠換數十件麻衣,而這里的縣民有這么多,光是羊皮是不夠分的,而且麻衣還好保存,能夠改也能夠縫補,適合這里的縣民穿,可是羊毛大氅太過金貴,制成之后又不好再縫補。”
扶蘇聽罷蕭何的話,大抵是明白了。
現在的涇陽縣雖說連年豐收,但遷來的人口依舊是十分貧困的。
之所以要幫助蕭何,是因扶蘇想起了當初的渭南,渭南與現在的涇陽所面對的困難是一樣的。
蕭何道:“敢問當面可是咸陽的官吏?”
扶蘇頷首道:“我在丞相府任職。”
聞言,蕭何神色一松,大概是早有想到,現在求證之后才覺得果然如此。
蕭何陪著此人走到縣外,又道;“若有人議論此事,就說是我蕭何主張。”
扶蘇道:“但求一個問心無愧?”
眼前此人說話沒什么架子,卻有一種十分隨和之感,蕭何感慨道:“我并不是想問丞相府的想法,若丞相府覺得我做的不對,蕭何愿受責罰。”
“計較對錯本就是一個內耗自我的過程,我覺得……”
言至此處,扶蘇停了片刻,又道:“沒人能說凡事都能做到最好,你也是,我也是,包括咸陽的那位公子扶蘇。”
聽到對方這么多說公子,竟然還如此坦然,蕭何面色尷尬,沒有回話。
這話當然不能回。
“我走了。”
說完這句話,扶蘇就與田安離開了這里。
這位貴客只在涇陽留了半個時辰,蕭何坐在縣外,總算是放松地長出了一口氣,像是身上的壓力忽然間不見了。
曹參從縣里跑出來,他笑著道:“今年這個冬,能過了。”
過冬過冬,關中的冬天來得早去得晚,比楚地漫長。
那位貴客換走了羊毛大氅的第三天,關中終于下雪了。
不過,現在就算雪再大,這里的孩子也有厚實的衣裳穿。
屋內點著爐子,壺中正在燒著水。
屋門被推開,一些雪花隨風而入,進來的是烏伯,他道:“蕭縣令,先前那位貴客來時,去看了后山的鹽池。”
涇陽后山的鹽池一直是秦王室所管的,現在在那里還有幾個秦軍看管著。
能進入秦軍看管之地,這說明那個貴客確實是丞相府的人。
蕭何神色狐疑,他知道追查這位幫助自己的貴客是不好的,但不知對方身份心里難免不踏實。
得到烏伯的確認之后,蕭何也就放心了。
對方不愿說明身份,但這個人確實是丞相府的官吏。
蕭何能確認的只有這些,至于對方是誰,就不得而知了。
擱下手中的筆,蕭何將寫好的文書交給烏伯,讓他送去咸陽,也就辦完了今年的最后一件事。
只等冬至日到來,迎接下一年。
蕭何走到屋外,看著小巷子里的過道的孩子們的笑容,這才真的感覺缺衣的這個難關總算是過去了。
心中再一次想起了那位貴客說過的話,誰也不能保證,能將每一件事做到最好,包括你,包括我,包括咸陽的那位公子扶蘇。
蕭何想起了當初公子扶蘇處置殷通時,對其家眷的處罰是否太過嚴酷了,關中內外許多人都有議論,尤其是齊魯各地的舊貴族,還有人說公子扶蘇這么做,以后還有誰敢為大秦效力?
似乎他們早已習慣,君王給予士大夫的優待,就應該優待君王才能得到士大夫擁戴。
那位貴客還說只論對錯是一件極其空耗自我的過程,與其論對錯不如說做到問心無愧。
換言之,不論你怎么做,造成結果不會讓所有人滿意的,總會有人站出來反對。
蕭何感慨,這大概就是秦人的風氣?
咸陽丞相府的官吏,果然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