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我覺得……我整個人處在一種非常游離的狀態,我似乎處于藝術行業的中心……我又漂浮在行業之外……”
“蓋茨比。”樹懶先生說。
“抱歉?”嘉賓反問。
“——《TheGreatGatsby》。”樹懶先生又說道。
楊德康坐在桌邊,聽著耳機里傳來的對話聲。
沒有干柴烈火。
沒有帶著演繹成分的巨大矛盾與激烈的爭吵。
楊德康曾腦袋上帶了個大耳機,跟抗戰片里監聽電報的敵特分子似的,認真復盤過樹懶先生和偵探貓的那期播客對話,和安娜與顧為經在新加坡的那期面對面的對談。
前者氣氛和睦。
后者火藥味十足。
二者的風格完全不搭,不考慮嗓音的變幻,聽上去也完全不可能是發生在兩組同樣的人之間的交談。
楊德康卻發現,這兩則對話的“內核”是完全一樣的,都是在談論印象派。
或者說。
談論“印象派”是比較表層的說法。實際上,他們無論是在談論雷諾阿《煎餅磨坊的舞會》時的喜悅,還是在談論到K.女士《雷雨天的老教堂》時的矛盾。盡管外表上傳達出來的情緒完全不同,本質上都是基于同樣的共鳴。
這次又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總是能給你楊哥整出點新花樣嘿!”
老楊用小拇指摳著鼻子。
這次的對話雙方都很禮貌……或者說,雙方都很溫順,既是樹懶先生對偵探貓的溫順,又是偵探貓對樹懶先生的溫順,你問我答。
你說一句。
我回一句。
順順利利就這么聊了快二十分鐘。
禮貌或者溫順在這樣的對談里都不是褒獎。
他們溫順得像是兩塊光滑的冰,話題在彼此之間,順順利利在滑來滑去,看上去一點隔閡都沒有,實際上則一點摩擦力都沒有。
沒有人能真的把自己活成一塊絕對均勻的冰塊,除非那是包裹在一個人真實的自己,是用于自我防御的外殼。
“不霸道,不real!”
楊德康伸出小手指,用一個霸氣側漏的姿勢,非常REAL的把鼻屎涂抹在了旁邊的快遞包裝袋上。
老楊剛剛也在腦海里想到了《了不起的蓋茨比》。
暴富的窮小子的蓋茨比和大家庭的女繼承人黛熙,他們看上去處于同一個空間之中,彼此緊密的交談,甚至有意營造出了一種熱烈的氛圍,處在一段親密關系之中。
實際上,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在同一個頻道里過。
“安娜·伊蓮娜和顧為經——他們一開始就選錯了人,這是一對注定會失敗的組合。”唐寧電話里篤定的聲音言猶在耳。
“Iwaswithinandwithout.”楊德康輕聲哼哼。
“——Iwaswithinandwithout.”耳機里,樹懶先生也說道。
“我既身在其中,我也身處在其外。這是菲茨杰拉德以旁觀蓋茨比宴會的主人公尼克的視角所說的話。”
“嗯哼。”
顧為經輕輕嗯了一聲。
“是啊。”
他回答道:“多好的說法。Iwaswithinandwithout.我既身在其間,我亦身處其外。我既不是黛熙的初戀窮小子蓋茨比,也不是黛熙的丈夫大富豪布坎南。我始終都是尼克——這一整場宴會的旁觀者。這個宴會里最無聊的那個人。”
“無聊?”
樹懶先生用平平淡淡的語氣反問道。
“為什么這么說?”
“我覺得這是明擺著的事情,即使尼克是書里的主角,是整場故事的講述者。他把書桌的所有角色串聯在了一起,整部書的源自于尼克的口述,但也許他是整本書里存在感最低的那個人。”
“黛熙會被蓋茨比所吸引,黛熙會嫁給自己的布坎南,唯獨唯獨,你很難想象黛熙會和尼克產生什么樣的鏈接。”
“這不是因為他們是表兄妹?”
“不。我不是指的是這個,我說的是抽離出身份關系之外。扔掉所有的那些東西,單純把蓋茨比、布坎南以及尼克三個主要角色放在一起,你也會立刻意識到,尼克是其中最為缺乏張力,最為無聊的那個人。就像三幅畫,你一瞬間挑不出最有魅力的是哪張,但你看第一眼就知道,最無聊的是那張。”
“那你怎么定義黛熙呢?顧先生。”
樹懶先生頓了頓,楊德康聽出了在這一瞬間,對方的語氣似乎有了明顯的變化。
“恕我直言,你想說是……”
“呃,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顧為經打斷了對方,“不是你想的那樣,或者,不完全是,我的形容里,黛熙可能更加近似于藝術本身。”
“藝術也許會喜歡蓋茨比,藝術也許會嫁給布坎南,但尼克……他在這個故事里,是離這個字眼最遠的那個。”
“你指的是一種——中產階級的價值觀。”
“這個詞有點冒犯性質,對吧?”
“我以為你這樣的藝術家,應該是不會怕冒犯人的。”樹懶先生說道。
“不。”
“我會怕。”
耳機里顧為經輕輕的笑笑:“這就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的價值觀。”
“其實嚴格意義來講,從整個社會層面上來看,尼克也不算是什么中產階級,他是黛熙的表親,上的是耶魯,和布坎南參加同一個俱樂部,住在大莊園旁邊,能和蓋茨比當鄰居。這哪里算得上什么中產階級呢。尼克的原生家庭肯定比我的家境‘上流’多了。這頂多是一個西部地區的有錢人家的孩子跑到更有錢的東海岸,見識到了真正花花世界的模樣。”
“不過在文中。尼克確實更貼近中產的感覺,只是這個中產比較‘高’。”
“我則是相對沒那么有錢的‘中產’。”顧為經說道:“其實,我一直想要有一個相對‘苦情’的人設,好像要對世界去說,哦,我吃過了苦,所以,‘藝術’就是我應得的回報。”
“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最經典的那句話——在你去評價其他人之前,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擁有你所擁有的條件的。”
“一直有個聲音在對我說。”
“顧為經,求求了,請別在那里亂扯淡了,你所獲得的條件要比很多很多人都要好的多,那只是一種精神上的軟弱性。說真的……整個童年階段,整個成長階段,你真的有受什么苦么。”
“沒有。”
“我擁有很完整的童年,我擁有很好的教育資源。那種《格林童話》式的悲慘童年,從來跟我沒關系。我一直生活在一個由家人的‘愛’構成的水晶球里。我所生活的城市,在這個世界的很多地方。戰爭、動蕩,人們的流離失所……是有非常非常多真正悲慘的事情發生的,但那和我沒有什么關系。它們對我來說,依舊是來自遠方的苦難。我所經歷的事情,我所認為的無法逾越的困難,我認為命運降臨在我身上的一切不公平。放在那些真正背負重壓生活的人身上,什么都不是。我所經歷的,從來不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面貌。”
“這世界上有的是人,正在承受比我多的多的壓力,也有的是比我堅強的多的人。”
“在我成長的每一個階段,我的身邊都有真正愛我的人,這當然是一種幸運。對藝術來說呢?肯定也算不上是不幸。但我們可以發現一件事情——”
“來自非常貧窮,非常落魄的家庭的大藝術家多了去了。也有很多藝術家,來自非常富有的家庭,塞尚是銀行家的兒子,馬奈的父親是巴黎的大法官。”
“呃。”
顧為經思索了片刻。
“解釋起來很復雜,讓我想想怎么表達。”
“畢加索?”
樹懶先生說道:“畢加索大約就是那種典型的出身中產階級的畫家吧,既不大富大貴,又算不上不幸,而他……應該是整個歐洲歷史上最重要的藝術家了。”
“是啊。”
顧為經回答道:“畢加索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他出身典型的中產階級,甚至,他早期的主要作品買家也是城市中產階級的客戶。非常經典的案例就是,當時有一對普通的白領夫婦,靠著收藏畢加索的作品,幾十年后出售掙了幾億美元。一下子就成為了巨富。”
“我從來不是要說,出身就一定決定一個人。或者說,中產階級就不可能擁有多么好的藝術品審美。”
“那你想表達什么?”樹懶先生問道。
“畢加索,他是中產階級出身的畫家,但他幾乎從來不會畫那些經典反應中產階級審美癖好的作品,對么?”
顧為經反問道。
“中產階級沒有審美。”樹懶先生說道。
“不,這話說的也太絕對了。”顧為經不同意,“每個人當然都有審美,也都有表達自己審美癖好的權利。”
“但——”
顧為經說道:“繼續說畢加索吧,也許我說的不對,但我其實能感受到,畢加索對于傳統意義上的中產階級的審美是有一種非常輕蔑和鄙夷的態度的。”
“我也其實能夠理解,畢加索所輕蔑,所鄙夷的到底是什么。他大約會覺得那很無聊。說的好聽一點叫做自命不凡,說不好聽一點,就會覺得很裝。”
楊德康靠在椅子上。
他再一次的想到唐寧告訴他的話。
顧為經是個無聊的人,他無法成為畢加索,如果是畢加索在這里,那他也不會喜歡顧為經的作品。
“Iwaswithinandwithout,這是尼克獨有的特質。”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故事里,蓋茨比和布坎南都沒有尼克身上的這種憂郁的游離感,那種迷惑和彷徨。就算是布坎南,他也是很‘自洽’的一個人,他的自私和冷漠,在他的心里也是完全合理的。但尼克不一樣。”
“我已經忘掉原文了,但我在讀那本書的時候,我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這種情緒纏繞在尼克身上——刻意去模仿著上流社會的生活,又無法真的融入。這大概也是在那個電影里,導演最后安排尼克去看心理醫生的原因。他始終像是幽靈一樣,在不同的身份之間切換。蓋茨比和布坎南都是他們自己,尼克不是。”
楊德康把新收到的大鳥籠放在一邊,打開舊籠子的大門,誘惑著自家的金剛鸚鵡搬家。
中年人看著鸚鵡大大的鳥喙,嘟嘟嘴念道。
“然而,在座高懸在都市上空,閃爍著黃金般光澤的窗,必然會為幕色沉沉里每一個偶然抬頭上望的路人貢獻一個秘密。”
“我也曾是這樣的一個路人。”
“凝視著那些窗戶,心生好奇。”
“我既在其中,又身處其外。同時感受到迷戀和厭惡,為這多變而繁華的生命。”
“在新加坡——我曾經跟長輩去參加一個藝術家酒會。”
楊德康想起在新加坡深深的幕色里,他開車帶著顧為經,他們穿過城市里逐漸亮起的霓虹燈海,沖向萊佛士酒店時的模樣。
“那天,我想起了在中學的時候,我因為對方把西裝的下擺扣子扣上了,而嘲笑我高中的一位同學的事情。”
“我們兩個其實出自差不多的家境。我總是能在對方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
“所以,我曾特別想要通過這樣的笑聲,證明我們不一樣。證明我自己的正確性,證明我是更上等的人,我是更上流的人。”
“好無聊啊。”
“那天,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覺得無地自容,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我覺得我自己真的是太白癡了。我怎么可以做這么……這么讓人討厭的事情呢。”
顧為經的聲音輕輕的。
“那天,我覺得自己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可是……就在一周之后。我收到了一件禮物,安娜……那時她還不是我的經紀人,她送了我一件禮物。一家非常知名裁縫店的定制正裝。”
“樹懶先生,您能猜到,那套正裝要多少錢么?”
“不太清楚。”在一個略長的停頓之后,樹懶先生才說道。
“五萬新加坡元,大概四萬多美元的樣子吧。”
“一輛車才多少錢?在那以前,我甚至完全無法理解,僅僅是一件衣服,竟然可以賣到這個價格。我算是中產了,可我們一家要很久很久的收入,才能買這樣的一件衣服。”
“所以,那是一件糟糕的禮物么?”樹懶先生問道。
“恰恰相反。我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