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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顧為經的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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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ppermiddleclass(半上流階級)——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詞匯。”

  顧為說說道。

  “在我讀書的時代,我一直以為,像是提香、達芬奇,哦,對像是倫勃朗……畢加索說每一個杰出的畫家都應該喜歡倫勃朗。”

  “我一直以為倫勃朗這樣的人,十幾歲就成名,一幅畫就能買一套房子,他就是典型的上流階級的成員。”

  “后來我發現不是。”

  “如果倫勃朗是真正的上流階級,那……倫勃朗的雇主,那些畫上的人,到底算是什么呢?瑪麗亞·特里普小姐是上流階級的成員,畫《瑪麗亞·特里普肖像》的倫勃朗不是。蓬巴杜夫人是上流階級的成員,那些參加蓬巴杜夫人藝術沙龍上的人很多人不是。”

  “看上去很接近,實際上有很微妙的差別蘊含在里面。”

  “UppermiddleClass,他們是半上流階級,他們處處模仿著上流人士的生活,倫勃朗有私人馬車,有仆人,有管家,有自己莊園,大手大腳的花著錢,看上去特別特別的上流。但他始終都是一個半上流階級的成員,他依附著上流階級而存在。”

  “他是藤蔓。”

  “他始終纏繞在上流階級的日常生活和消費觀上,又始終的無法融入。藝術——對真正的‘上流階級’的人來說,它是做為一種消費品而存在的。就像一套路易十四時期的昂貴手工家具。”

  “你會喜歡一套路易十四時期的昂貴手工家具,一塊琺瑯懷表,卻不會錯把自己當成一套路易十四時期的手工家具,一塊琺瑯懷表。這就是區別。”

  “你知道誰會覺得自己是為了一套路易十四時期的手工家具,一塊琺瑯懷表而活的么?恰恰就是那些半上流階級的成員。”

  “很多詞匯都特別有意思。”

  “英語單詞里又這把這樣的人稱之為——'Wannabe'”

  男人說道:“這個詞有三個部分構成,wannabe……很像是‘wanttobe’。”

  “處處模仿上流階級的生活,但永遠無法真正成為他們。倫勃朗喜歡在生活里把自己和他那個出身妓女的妻子,打扮的像是王公一樣,但他們永遠也無法成為真正的王公。”

  “妓女?”

  樹懶先生注意到了顧為經話語里的重音。

  “嗯,我提到妓女,不是想要做出什么強烈的道德評判,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對于被消費的人的象征。把某種美好的關系,或者把某種看上去高貴的概念物質化了,變成了一種快節奏的消費品。”

  “唯一的問題在于。那些‘身體工作者’來說,可能她們生活之中有很多很多的無奈,有很多很多的痛苦,在大多數情況下,大多數人應該都不想成為一個妓女。但很多人,卻對這樣的情況樂在其中。我說實話,相比較起來,也許妓女還要高貴的多。”

  “妓女形容的是一種生存狀態,而這種生存狀態是由非常多的因素導致的。”

  “而后者,則形容的是一種精神。”

  也許是剪輯失誤的原因,樹懶先生似乎沒有把交談之間長時間的空隙剪掉,此處留下了大約半分鐘作品尷尬的空白。

  話題突然斷掉了。

  樹懶先生似乎不知道應該怎么接話。

  楊德康覺得,這場滑來滑去的對話里,第一次出現了裂隙。

  這個話題沒有辦法順滑如冰的溜到一邊去。因為顧為經表達了一個很真實的情感,就像他所使用的“Whore”這個詞一樣粗礫,充滿了貶義的性質。

  不是更文雅,更有書面氣質的中性詞——性工作者或者身體工作者。

  而是妓女。

  對于楊德康這樣的人來說,你有沒有在隱藏自己,你是不是帶著面具,往往一耳朵就能聽出來。

  這是來自顧為經真實的表達。

  真實的表達往往也只能通過真實的表達來回應。

  于是,他們便卡住了。

  “會不會太苛刻了?”樹懶先生開口說道,從任何意義上都很難猜到,樹懶先生竟然說別人是不是太苛刻了。

  打開音頻文件以前,讓楊德康猜一萬次,他也很難想象安娜·伊蓮娜那樣說起話來喜歡把對方細細的切成臊子的人,竟然有一天會覺得別人的攻擊性太強。

  這場交談里,居然樹懶先生才是更溫和的那一方。

  角色互換了屬于是。

  “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出生在1606年的畫家,會不會有一點不公平?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環境里,我想,倫勃朗生活里的很多選擇都情有可原。它并妨礙倫勃朗在歷史的位置,也不妨礙倫勃朗是一位偉大的畫家。”

  “當然。”

  “可不考慮一個人的選擇本身的力量,只說那是歐洲生活的一部分,同樣也是很很不公平的。我想,未必每一個人,都做出了和倫勃朗一樣的選擇,成為了上流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了金錢大樹上的一株藤蔓。”

  顧為經說道。

  “而且。”

  “我說的其實不是倫勃朗,很大程度上來說,我說的是我自己。我可以說倫勃朗是古人,是歷史的一部分。但我不是。”

  “我的生活不是昨天發生的故事,是正在發生的故事。它不是過去時,而是現在進行時。”

  “記得之前我說,在萊佛士酒店里,安娜送了套價值4萬刀的衣服的那件事么?”

  “我愛它。”

  “說真的,我超愛它。”顧為經說道:“它對我來說遠遠不止是一件衣服,而是……個人價值的體現。這件事最可笑的事情在于,我如果是一個很懂西裝的人。那么,這種喜愛也許沒什么的。”

  “為設計師的才華付費嘛。”

  “完全OK。”

  顧為經點點頭。

  “藝術市場就是一個為才華付費的市場,如果我們能接受收藏家為了畫家的才華付費,就要接受收藏家為了設計師的才華付費。”

  “但是……始終有一個悖論在那里——”

  “人們到底是為才華付費,還是在為了金錢付費?為了才華付費和為了金錢付費的界限在哪里?如果你完全無法理解一幅畫好在哪里,那么對你來說,在墻上掛一幅畢加索和在墻上掛一億美元的區別在哪里?還是說,就是因為通常在墻上掛不了一億美元,所以,人們才選擇在墻上掛一幅畢加索。”

  “面對這個問題,羅斯科就很痛苦,也很憤怒。”

  “他痛苦的原因,是由于當時紐約頂級飯店,邀請他為飯店畫裝飾畫,那筆訂單的價格大約合現在的250萬刀。”

  “你很痛苦,你很憤怒。因為……有人跑來給你下了價值200萬美元的訂單。這事兒聽上去很荒謬,這個人大概真的是瘋了吧。”

  顧為經說道。

  “而我現在能夠一定能理解這種痛苦的來源。羅斯科會覺得,What我是在干什么?為什么我非要給一堆連屁都不懂的人,畫一些用來點綴吃飯心情的墻紙。這就是藝術的意義么?”

  “另一方面。”

  “這是一筆價值超過200萬美元的訂單啊……隨便畫一些墻紙,就能得到200到300萬美元,我相信接到這筆訂單的那一刻,羅斯科內心的某一處,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虛榮感。”

  “Iwaswithinandwithout.我既身處其中,又身處其外。你既覺得那是一件非無聊的事情,又深深的為此感受到迷戀。”

  “對1950年代的羅斯科需要250萬美元才會覺得彷徨,對幾年前的我來說,也許只要六十分之一的價格就足夠了。”

  “一套高級定制的手工西服。”

  “我覺得穿上那套衣服,我整個人就不一樣了,我覺得自己是個角兒了!我覺得這套衣服提供給了我完全不同的人生價值,我他媽的是真正的上流社會的一份子,我是一個牛皮大人物。”

  “你穿廉價的衣服,我的衣服比你貴一百倍,所以……我就是一個比你上流一百倍的人,而就在幾天以前,我還在那邊像個沉思者似的思考,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

  “這件事情最可笑的一點在于,我不光是羅斯科,我還是羅斯科所最為鄙夷的那群人。”

  “羅斯科認為,紐約的權貴們壓根就不在乎吃飯時墻上掛著的是什么,他們根本屁都不懂,他們甚至都懶得多去看一眼,對他們來說,那只要一幅價值250萬美元的畫就足夠了。”

  “本質上,一邊看著錢,一邊用餐,效果完全相同。”

  “我對時裝領域幾乎沒有任何的了解,我對西裝最大的了解,也僅僅只在于知道最下面的扣子好像是不要系的。襯衫的領子有幾種款式,外套的領子有幾種款式,要不要戴袖釘,袖釘應該怎么搭配。面料有哪幾種,是多少支的,編織時使用了什么什么工藝,縫紉時使用了什么什么技巧……”

  “我也一竅不通。”

  “我在幾個月后才知道,原來我把馬甲后面的調節扣系錯了。怪不得那衣服我穿上去一直覺得有點緊,我還以為上流社會的西裝就是這個模樣的呢。”顧為經輕笑。

  “所以……你認為穿上那件衣服,和在身上穿四萬美元,效果一樣?”

  樹懶先生問。

  “對。”

  “那是一件好的衣服,毋庸置疑,面料頂級,做工精巧。但另一方面,任何一個也許能夠體會到那位裁縫先生充滿心血的巧思,體會到他的才華,他的靈感的地方,我都沒有認真的去看過。”

  “我壓根就不懂。”

  “我懂的只是4萬美元。我恨不得把4萬美元掛在衣服上,讓每一個看到它的人全都知道。這和那些被羅斯科嘲笑的人,有任何區別么?”

  “你認為這是你的問題?”

  “是的。”

  “你也許只是喜歡這件衣服。也許每個人都會有一些這樣的時刻,有這種小小的虛榮心。難道伊蓮娜女士就不會穿一些很貴的衣服么?”樹懶先生問道。

  “會有虛榮心和會被虛榮心主導是兩個概念。會穿一些很貴的衣服,和覺得自己的人生價值會被一些很貴的衣服定義,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只有Wanttobe的人,只有辛德瑞拉,才需要一雙水晶鞋來定義自己的人生。豌豆公主就是豌豆公主,她走到哪里都是公主。”

  “你覺得伊蓮娜小姐是那種像豌豆公主一樣嬌貴的人?”

  樹懶先生頓了頓,玩味的問道。

  “不,我的意思是,安娜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慵懶感。”

  “慵懶?”

  “換句話說——'Idon'tfuckingcare'.弗洛伊德說一個人的性格里有各種各樣的情節,而這個,我稱之為‘我他媽的不在乎’情節。”

  顧為經說道。

  “我一直在偷偷玩一個游戲。”

  “我會見到安娜的時候,我會猜她這一身裝扮到底值多少錢,而我從來猜不對。”

  “很貴么?”

  “不全對。有些時候確實會很貴,即使我有一套四萬美元的正裝,那也是超出我理解范圍的昂貴。可有些時候,也可能很普通,從40美元到40萬美元……全都有。”

  “我他媽的不在乎。”

  “安娜從來都不在乎這個,她只會選自己的喜歡,她想要穿什么就穿什么。我記憶里,安娜有一塊手表,在新加坡的船上我見到她戴過。那塊手表的皮帶上有一行銘文刻字。”

  “當時我不認識。后來我在德國生活的久了,我才知道那應該是德語,寫的應該是‘積家工坊很榮幸能夠為伯爵閣下獻上賀禮’,反正是類似這樣的句子。”

  “后來我才了解到,積家的創始人安東尼·拉考脫在1851年倫敦世博會上拿了金質獎章,在他返回瑞士以后,便特地獻給伊蓮娜家族的這樣一件禮物。”

  “我不知道這樣的手表到底值多少錢,是20萬還是200萬。但我知道,如果我有這樣的一只手表,也許我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也許,我會把它放在保險柜里,生怕蹭上一點點的劃痕。”

  “而對安娜來說……那就真只是一塊手表而已。沒有特別的重視,也沒有扔地上,用高跟鞋踩兩下,表達出特別的輕蔑。”

  “我記得它當時在海里進了水,伊蓮娜小姐把它摘下來,晃了兩下,重新嘗試擰了擰發條。”

  “進水了。她轉頭對我說。”

  “那才是真正的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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