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從顧為經的所有作品里,挑出一張不無聊的畫,那么就是《人間喧囂》。”
唐寧語氣里沒有一絲陰陽怪氣的成分。
“那是一幅足夠好的作品。盡管是老氣的印象派,盡管現在我覺得如今印象派是一群非常無聊的長毛的白人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在那里玩的東西,盡管……”女畫家搖了搖頭,“但不……不管怎么說,那幅畫都一點都不無聊。”
她今天第三次重復了這個觀點。
“如果今天賣到一百萬英鎊的是那幅《人間喧囂》……那我什么話都不會說,我也不會打來這個電話。”唐寧說道,“那一瞬間——我曾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屬于偉大藝術家的影子。能看到這樣的作品——是我的榮幸。”
反倒是楊德康被當場卡住了。
他不知道該回答什么。
這話……竟然是唐寧說的,是那個剛剛還跳起來狂踩顧為經的,心比天高的唐小姐?
這是被啥東西附體了。
楊德康突然想起來,以唐寧那么能蹦跳的性格,她也是和安娜一樣,逮住蛤蟆攥出尿來,碰上什么都要狠狠“銳”上兩句的人。
她怒氣沖沖,滿腔怨憤的跑來新加坡。
老楊以為,她一定是要整點妖蛾子啥的,但在整個新加坡畫展的后半段,包括到了曹軒收徒的時候。
唐寧什么話都沒有說。
她也許表現出了不太開心的模樣,然而,她真的什么話都沒有說。
楊德康當時還以為唐寧是知道曹老已經拿定了主意,所以選擇了暫時的隱忍。現在想想,隱忍壓根就不是唐寧的性格,她當時沒有跳出來給顧為經上眼藥,也許還真的有些別的緣故。
“可是——我也僅僅只有那一瞬間在顧為經的身上,看到了屬于偉大的藝術家的影子罷了。”
“它是一道轉瞬即逝的火花,快的恍若錯覺。”唐寧又是轉而冷笑,“在那之后,他又變成了一個無聊的小孩子,在那里‘啊啊啊,我好憂傷’、‘啊啊啊,我好痛苦’去了。”
“他一點精神屬性都沒有!”
唐寧刻薄的說道。
“軟弱、脆弱、糾結!”
“光有技法不夠,曹軒的關門弟子,伊蓮娜小姐的簽約畫家,難道只有好的技法就足夠了么?怎么可以是一個這么無聊的人……更關鍵的是……”
“怎么可以一點堅不可摧的精神屬性都沒有!”
老楊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不愧是你,唐女士,這才是你的風格。
“我不看好顧為經和伊蓮娜小姐的合作——對雙方都是。不光是覺得顧為經不是伊蓮娜家族最好的選擇,我也覺得安娜·伊蓮娜不會是顧為經最好的選擇。”
“合作代表著一種雙向關系。不合適的鞋子,鞋子和腳都會很難受。腳指頭擠,鞋面撐。不合適的合作關系,對兩個人都是一種折磨。”
“難道……您說,還有比伊蓮娜小姐更好的合作者么?”
“有。”
唐寧頓了頓,她有些神秘的說道:“而且這個人,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
老楊怔了怔。
隨即,他猛的狂眨眼睛。
有點感動了怎么辦!原來,自己這位穩重而成熟的大叔,竟然在唐女士的心中具有這么重要的地位。
實在是,實在是……楊德康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說,老楊這么能裝逼的人,這個逼他都覺得自己有點裝不起來。
任何一個畫廊的市場總監,任何一個行業里呼風喚雨的資深經紀人,老楊都有勇氣上去“PK”一下。
問題是安娜·伊蓮娜——他實在挖不動墻角啊。
全副武裝,戴著勞力士抱著炸雞桶的楊德康以霸道總裁的姿態兇猛出擊,偶遇背著小手,坐著輪椅路過的伊蓮娜小姐,拼盡全力也無法戰勝,被人家抬起小拇指無情的碾碎。
說真的。
他服。
他輸的既不冤枉,甚至都不委屈,在拳臺上菜雞互啄是一碼事,要是發現對手偷偷玩陰的更讓人打心眼里覺得火大,但要是發現對手是眼睛里曾呲呲往外噴熱射線的超人。
輸了也就輸了吧。
與其打一架,不如湊過去拍照合影發個朋友圈,騙騙小紅心。
輸給來自氪星的國際友人不是楊德康的錯,就像滾石這樣歷史級的樂隊遇上了巔峰的披頭士。
雖敗猶榮。
搞不好將來寫“行業巨牛楊德康”回憶錄時,還能順手裝個小逼呢。
這事初始,楊德康就從來就沒想過去和伊蓮娜小姐競爭,真的比不過,連他都想不到任何一點自己比對方強的地方。
沒想到。
唐寧竟然替他感到不服。
這吹的連堂堂Mr.楊都有點臉紅了。
“真的么,您真的……這么想的,這實在是,太,太……”老楊不好意思的撓著臉,思考著措辭。
“沒錯。就是我。”他聽唐寧說道。
“我就是那個更好的人。”女畫家嚴肅的說。
楊德康整個人都呆掉了。
他愣愣的看著手里電話的聽筒——他大受震撼。
當初Mr.楊,穿著油臘夾克,手捧濟慈詩集踏足裝逼業界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是裝逼界百年難遇的天才,他是要風騷統治這個行業的。
沒想到。
楊德康不算真無敵。因為……這世間仍有顧老哥。
就在那一天。
站在巔峰的楊老師忽然舉目回望,在時間長河的彼端,看到了脖子上圍著白圍巾,腋下夾著海明威,在“浪奔,浪流,浪浪浪”的音樂聲里,踏浪而來的顧童祥。
楊德康仰天豪邁的大笑。
他轉過身。
大袖飄搖,踏著雄渾的步伐便向著顧童祥迎了上去。
他遇上了顧童祥,好比便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遇上了詹姆斯·莫里亞蒂、西門吹雪遇上了葉孤城,小豬麥兜遇上了魚丸粗面。
這是至尊和至尊之間的絕世戰斗。
戰戰戰戰!
戰個痛快。
霸道總裁和柔情硬漢在彼此對抗,是憂郁詩人和深沉的漁夫在彼此決斗。
從新加坡到漢堡,又到倫敦,再到阿布扎比。
從在倫敦公園畫板前不爽的貓貓再到阿聯酋迪拜的沙漠里,越野車車尾拉出的長長的塵煙。
大金表對上了白圍巾,硬的掉渣的油臘夾克對上了三件套的筆挺西服,濟慈結束了長久的沉睡,在羅馬的新教徒墓園里醒來,遇上了從愛德華州凱勒姆公墓里爬出的海明威。
“燦爛的星”和“夢見獅子的老人”在搏殺之間彼此閃爍。
原本這場戰斗或許要一直持續到大道都磨滅了的那一天。
可現在。
聽到唐寧的話,老楊卻覺得自愧不如。
輸了。
真的是輸了。
格局還是小了。
他本以為自己和老顧已經天下無敵了,在那里決戰紫襟之巔,任誰也沒有料到。
居然還有高手。
這是誰的步將,竟然如此兇猛。
這也……實在太能裝逼了吧!這口氣,北半球一頭牛已經都沒有了,全都在天上飛著呢。
“你不信?”
唐寧笑呵呵的問道。
“唐女士想要干經紀人,那肯定會比我厲害……好吧,我確實覺得,除了他們兩個,任誰也很難讓局面比現在更好了。”楊德康決定實話實說。
他真的不信。
舔也得有個限度,也得有一定真實生活做為參照,吹牛離譜點的可以說自己跑的比博爾特快,總不能說自己跑的比噴氣機快。
就像“顧為經不合適,你合適”是在陰陽怪氣而非夸獎一樣。
要是有個陌生人跑過來和老楊說——“伊蓮娜小姐不是個好的經紀人,你去當一定做的更好。”
老楊會懷疑對方在肚子里罵自己。
“您能讓馬仕畫廊砸了這么多資源,推遲了一次又一次,為顧為經在阿布扎比盧浮宮里辦畫展么?您能讓顧為經一幅畫就賣到百萬英鎊么?”
很難的啦。
這遠遠的超出藝術本身的原因了。
唐寧覺得《人間喧囂》讓她有一瞬間看到了偉大畫家的影子,而《夜色狂想》則又無聊又小家子氣,兩幅畫完全不一樣。
但那位富豪收藏家會愿意砸上一百萬零一萬英鎊,用創紀錄的價格買下了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第一次合作聯合辦展的精華展品《夜色狂想》,卻不會用這個價格去看一眼《人間喧囂》。
如果沒有安娜,沒有這些事情。
顧為經的那幅《人間喧囂》就算真的拿了金獎,可能也就是個五萬美元的樣子,大膽一點,大概頂多十萬美刀。
唐寧不說話。
唐寧只是用鼻子發出了充滿嘲諷意味的嗤笑。
“俗?”
楊德康聞弦歌而知雅意。
“對。”
唐寧恭喜老楊已經學會了搶答。
“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和錢相關,楊德康,你能成為我老師的助理,我從來都知道你一直都是個真正聰明的人。什么時候你能不這么油了,也許你的成就會比如今大的多。”
楊德康聽著。
“對顧為經來說,伊蓮娜小姐是個能讓他賣到一百萬英鎊的價格的人。你說的對,這事兒只有他們兩個能做到,其他人都替代不了。”
“問題在于——意義。意義在哪里。”
“一百萬英鎊看似很多,我不知道合同細則是如何,就按三成算,馬仕畫廊拿走了三成的三十萬英鎊,剩下就算是對半分,他們一人也就是三十萬。”
“三十萬英鎊哪里有什么意義呢?你相信伊蓮娜小姐是為了三十萬鎊當的顧為經的經紀人么?不管外人怎么想,怎么說。我甚至愿意相信,連顧為經……他都不是為了這三十萬鎊當的伊蓮娜小姐的‘畫家’。”
“他們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唐寧說道。
“哪怕就說錢。伊蓮娜小姐想要一個藝術新人,三年之內作品能賣到100萬鎊,伊蓮娜小姐就該找顧為經。伊蓮娜小姐想要找一個三十年后,作品能賣到3億英鎊的畢加索。顧為經就完全不合適。”
“她應該來找我。”
“顧為經想要一家合作的畫廊以及合作的經紀人,能夠在頂級博物館里辦展,能夠第一次開畫展,就把作品賣到百萬英鎊,他就該找安娜。可若……顧為經想要的事情是——能夠觸及‘偉大’,那么,安娜·伊蓮娜也完全不合適。”
“他也應該來找我。”
“他需要的不是贏,而是輸,他需要的不是一番風順,而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挫折。”
“一個充滿了野心,充滿了無法止息的欲望和強烈激情的人,呆在顧為經的位置那就是天堂,無論舞臺有多大,他們都會成為舞臺里最閃亮的人,舞臺越大越好。顧為經,他太容易滿足。”
“他需要的是你不停的逼他,你強迫他做出選擇,你讓他不得不去面對自己。記得我老師的話么?他問他最開始為什么拿起畫筆,顧為經說,因為自己的夢想是讓爺爺為他感到驕傲,讓自己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很好。”
“也許他當年以為,自己要為了這個夢想奮斗一生,但‘殘酷’的是,現實和他想象的不一樣,他這邊還沒大學畢業呢,開了第一場畫展,轉過頭來一望,發現自己的夢想全都已經實現了。”
“真是……殘酷呢。”
老楊舔舔嘴唇。
以前沒覺得,唐寧也挺有冷面笑匠的天賦。
“我真的不是在開玩笑,或者在諷刺。這就是顧為經面對的現狀,他才二十出頭,已經在大美術館里開完了個展,單幅畫的成交價格邁入歷史前一百。那些最成功的畫家也要用一生走完的路,他一場畫展就走完了。在他和安娜·伊蓮娜簽下代理合約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全部都走完了。”
“混日子,他也能讓全家人過上好的生活。身為長輩,他的爺爺怎么可以不為他感到驕傲呢?”
“這樣的人還要畫什么?”
唐寧笑笑。
“當然就是啊啊啊,我好迷茫啊,啊啊啊,我好空虛啊,啊啊啊。這就是一種變相的成功后抑郁癥。他只好在哪里研究研究筆觸去了。”
“顧為經畫畫,又一個驚艷的開始,卻越畫越是無聊,這就是原因。相信我,要是這場合作繼續,他會越畫越無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