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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又是一場新年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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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昨天,我在漢堡美術學院的教室里,見到了顧為經先生。”羅伯特喘了口氣,他問道,“我們談了很多關于他對于水彩畫的理解。”

  “他似乎對成為整個大師計劃的優勝者志在必得。”

  “我不奇怪。”

  安娜點頭。

  她隨口之間說道:“他理應是所有同學里最優秀的那個,他只是通常不是很有好勝心。”

  “當然。”

  羅伯特順著伊蓮娜小姐的話語說了下去,“對于顧先生的天才程度,我毫不懷疑,但我注意到,他在來自己的放在案頭的便簽上,特意畫了一只手表。”

  “哦,是這樣么?”

  伊蓮娜小姐的語氣聽不出來有多少起伏。

  “對,一只手表,還有一句格言——你為了超越自己,做過些什么?”羅伯特解釋道,“您不知道這件事情么?”

  “誰還沒有一點小怪癖?”

  安娜似乎對這件事完全不感興趣的模樣,“經紀人又不是對方的老祖母,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知道?”

  “哦。”

  羅伯特又碰了個軟釘子。

  “下面是一些相對私人的問題……是為了那本傳記做準備……”羅伯特做了和面對顧為經時相同的解釋。然后他才又說道,“據我所知,您和顧為經的經紀合同時長是三年?”

  “對。”

  “也就是說,這份代理合同會在今年晚些時候宣告結束。”羅伯特問道,“你們的合作會繼續下去么?”

  安娜又一次的從奧古斯特嘴巴里接住網球。

  這一次。

  她沒有再把網球向著遠方擲出去,只是摸摸它的后頸,讓它臥在身邊。

  看那情況,狗子今天的燃脂減肥瘦身課可以告一段落,接下來是補鈣日光浴的環節。

  面對這個問題。

  女人在半個多小時的采訪里,第一次的做出了長時間的思考。

  最終。

  她緩緩的搖頭。

  “是……您也不知道?”

  羅伯特已經學會搶答了!

  “不。”

  安娜抬了一下手,似是想要把面側的頭發并攏到耳后,又似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

  “這個——就要看他自己的表現嘍。”

  伊蓮娜小姐如是說。

  盡管此前的對話里,在特定的問題面前,伊蓮娜小姐做出了某種缺乏興趣的表態,羅伯特還是注意到,在這一瞬間,安娜轉瞬即逝的輕笑了一下。

  旁邊正在用頭蹭著主人小腿的狗子也咧開嘴,似乎在一同的輕笑,柔軟順滑的栗色毛發,在冬季午后的陽光散射下,彌散著如同黑金色綢緞一樣的神秘而瑰麗的光澤。

  仔細看看,不全都是錯覺——除了大大的耳朵略微顯得有一點土氣以外,伊蓮娜身邊的這條獵犬漂亮極了,真的是那種又華美,又威嚴的生物。

  十分鐘以后。

  羅伯特離開伊蓮娜小姐的牧場的時候,他忍不住轉頭看去,正看見伊蓮娜小姐在田野之間扶著手杖漫步,似乎正在隨口念著些什么。

  距離太遠了。

  羅伯特聽不真切,而且那應該是德語,且明顯不是“早晨好”、“中午好”、“下午好”或者“晚上好”這四個羅伯特僅能掌握的詞匯其中之一。

  唯有奶牛!

  他身邊所經過的牛圈里那頭聽力敏感的黑白花大奶牛,就像是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什么,忽然低下了頭,露出了不存在的牛角,用蹄子重重的撓著地。

  胸有猛虎。

  細嗅薔薇。

  就像是一頭又華美,又威嚴的的斗牛。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我愛那樣的一種人。”

  “我愛那些偉大的蔑視者,因為他們是偉大的尊敬者,是向往著彼岸的憧憬之箭。”

  “我愛那樣的一種人。”

  安娜行走在牧場的小路上。

  “他在行動之前先拋出金言,他在行動之前先拋出金言,他所履行的,總超過于他所許諾的——”

  “瞧啊。”

  “我是閃電的宣告者,是從云中落下的一滴沉重的雨點:而這個閃電,便喚作超人。”

  漢堡音樂與戲劇學院。

  校園大禮堂。

  隨著面容冷硬嚴肅,頭發梳理得極為整齊的指揮先生揮輕輕揮動指揮棒,悠揚而充滿熱情的樂曲之聲便響徹于可以容納了數百人的大禮堂。

  按照音樂學院的慣例,二月份開學后的第一場開年音樂會,是校園交響樂團一年到頭最為重要的演出之一,也是整所藝術學院一年里最為盛大的集體活動之一。

  此刻這間位于巴吉宮內的大禮堂里人滿為患。

  觀眾里有校方的領導,學生們的家長,買票進來的本地居民與游客,還有各種音樂界的人士。

  后方座位席間的某處,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了文件夾。

  顧為經翻開了手中的活頁板,看著面前的五線譜。

  上一次的在現場聽音樂會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那年的圣誕節之后,他坐在維也納金色大廳的私人包廂里,和伊蓮娜小姐一起觀賞維也納愛樂團的新年音樂會。

  音樂會期間,顧為經告訴安娜,他拉琴的時候,收到旁人十幾歐元的打賞,并為此得意不已。

  安娜也很入戲的配合著鼓掌,并一本正經的分析調笑,說按照現在的這個收入增長的指數曲線,等到了大三,最多等到大學四年級,顧為經就已經可以坐在金色大廳里舉辦一場個人音樂會了。

  時間過的仿佛很慢。

  時間又過的仿佛很快。

  這件事情好像就發生在昨日,可恍惚之間,又是好多好多個月過去了。

  現在。

  大三的他又一次的坐在了音樂廳之中。

  他大約很難再和自己的經紀人坐在一起,像是那天一樣,一起從頭到尾的認真聽一場音樂會了。

  弦樂組標志性的悠揚聲音膨脹,填充滿整間音樂廳。

  大提琴的聲音低沉,厚重而豐滿。

  中提琴是顧為經最為熟悉的音色,比大提琴的聲音更輕盈,也更溫暖,像是帶著鼻音的輕柔哼唱。

  小提琴則是整首交響樂里最為占據主導地位的樂器,是整個樂團的王后。

  顧為經靠在椅背上,看向舞臺的方向。

  年輕的音樂家穿著黑色的燕尾服,白色的襯衫,白色的馬甲,喉嚨處系著一顆白色的領結,端坐在樂團的中部。

  在音樂會正式開始前的慣例致禮環節。

  他剛剛才站起來,接受全場觀眾的掌聲。

  那是威廉姆斯。

  大半年以后,對方已經重返了校園的交響樂團,并重新擔任了樂團的第一小提琴。也正是他,前段時間專門跑來了顧為經的畫室,為顧為經送來了本場演出的邀請函。

  “你很強。”

  威廉姆斯說。

  “我知道你很強,我也知道,大師計劃最后的金獎獲得者一定會是你。”

  但威廉姆斯說,他還是沒有放棄。

  威廉姆斯希望用這場準備了很久的音樂會向顧為經回禮。顧為經當然可以不來,但如果顧為經愿意來。

  “我會十分的榮幸。”他說。

  一年以前,二人在漢堡市郊的度假酒店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大概都無法想象到這樣的對話會在兩人之間發生。

  于是。

  顧為經真的來了。

  他隨著樂曲行進,一頁一頁的翻著手里的譜子。

  那是貝多芬《D大調第二交響曲》。

  顧為經的樂器演奏水平離在金色大廳里開獨奏會,差的很遠,離在任何音樂廳里舉辦任何一場公開的演出都差的很遠。

  終其一生,顧為經大概也無法達到這樣的演奏水平。

  好在。

  兩年的樂器學習生涯,已經讓顧為經漸漸地學會如何是去“聽懂”一場交響樂,也能跟隨著音樂的聲音,翻看著小提琴的演奏譜。

  “真是卓越的演出。”

  顧為經在心中默默跟隨著絢麗的快板節拍。

  連綿的音符在他的耳邊跳躍,他的心情也隨之一同跳躍。

  戲劇性的強烈對比和情緒的復雜轉換充盈著他的耳朵。

  樂曲從充滿不確定性的引子、游移的旋律到某一刻轉為強烈爆發。

  深沉的雨水,從琴音里洇了出來。

  一滴。

  兩滴。

  激烈的閃電終于到來。

  先是瓢潑大雨、然后是電閃雷鳴。

  顧為經放棄了繼續看譜,他閉上了眼睛。

  追逐整場氣勢磅礴的交響樂里每一個音符,就像辨認威廉·透納或者門彩爾的水彩作品上的每一道筆刷的印記。顧為經有分辨后者的眼睛,但沒有能分辨前者的耳朵。

  沒關系。

  藝術門檻這種東西,它既無處不在,又無所存在。

  既無形,又有形。

  畫好一幅杰出的繪畫作品,大概率必需要有不錯的繪畫功底。

  欣賞一幅好的繪畫作品,繪畫功底和審美理論當然有用,但歸根到底,最終極的秘訣也僅是“去看”而已。

  顧為經曾詢問過老師曹軒。

  什么是審美。

  什么是雅人,什么是俗人,是不是只有像楊老哥那樣,讀了那么多的書,什么事情都知道,才算是真正的雅人。

  曹軒想了想。

  之后一堂課,上課之前,老先生找了篇故事讀給了顧為經聽,說《儒林外史》里有一位名士叫做杜少卿,在書中應該能算得上是位傳統意義上的“名士”。

  有一天,杜少卿遇到了兩個挑空擔的兄弟。

  一個兄弟拍拍另外一個兄弟的肩膀說。

  “今日的糞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寧泉吃一壺水,回來再來雨花臺看看落照。”

  原來,那是兩個賣糞肥的挑糞工,賣完了貨,這在雨花臺凝視著落日的晚霞與夕陽。

  曹軒說,《儒林外史》寫這一節的時候,最后的落腳主要是落腳在南京城上,說“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的煙水氣,一點也不差。”

  曹老爺子在讀這一點的時候,就對那兩個挑工印象非常深刻。

  “這當然也是雅人。”老太爺說。

  夕陽就在那里。

  審美,審美,需要的僅僅只是去看而已。

  想要像威廉姆斯那樣演奏樂器,固然需要極高極高的技法門檻,想要讀懂五線譜,也需要一定的音樂知識。

  但歸根結底。

  欣賞音樂的終極秘訣,無非也就是“去聽”罷了。

  《D大調第二交響曲》是一部氣場極為恢弘的曲子,從遲疑,猶豫,到電閃雷鳴,萬馬奔騰。

  人可以與命運抗爭。

  人可以擁抱自然。

  人可以成為英雄。

  顧為經閉著眼睛,他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在腦海里還原著畫面。

  顧為經思考著如何用偵探貓的筆觸去描繪那種頑皮的結構變換,純粹的激情,狂喜的宣泄,不斷在旋律之中積累的動勢。

  所有的一切,最后構成了對于自我的探索以及發現。

  “有位到場的重要貴賓,在離開之前,提出想要見到你一面——”

  音樂會結束,演奏完畢的威廉姆斯想要離開,卻被校長攔住了。

  “當然,我知道。”

  威廉姆斯平靜的點點頭,他對這樣的展開,并不感到任何的意外。

  “我也想見他。”

  威廉姆斯跟著校長走了出去,面色堅硬,搓搓臉,擺出了一副仿佛即將迎接決斗的武士一樣的剛毅面容。

  他們兩個畢竟是整個藝術項目里最大的對手。

  在顧為經的畫展取得了巨大的關注以后,威廉姆斯明白,他能夠得到整個大師計劃金獎的概率不足三分之一。

  論在藝術行業里的名氣,兩個人都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了。

  威廉姆斯依然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準備了這一場音樂會的表演。

  知道自己會輸和連挑戰的勇氣都沒有,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威廉姆斯。

  小提琴行業里無可質疑的青年天才,早已重整旗鼓,如今蓄勢待發。

  “這就是為你而準備的!”

  他見識到了顧為經的畫展,他也很想知道,顧為經對于這場演出的評價如何。

  想到這樣的宿命對決,威廉姆斯覺得自己腳步都燃了起來。

  貝多芬樂曲里的英雄氣充斥在小提琴手的血管之中,他抬腿邁步。

  “噠,噠,噠。”

  “噠,噠,噠。”

  “噠——”

  威廉姆斯臉色突然極為的難看,猛的收住了腳步,差點把自己絆了一個狗吃屎。

  小提琴手眼神空洞之中透著畏懼,畏懼之中透著隱隱的空洞。就是那種崔小明愿意稱之為“哥!布利諾斯艾利斯的鴿子們還在等著你呢!”的神色。

  年輕的女子正在秘書的陪同下,等候在休息廳里,隨手翻閱著樂譜。

  竟然是——

  “安娜·伊蓮娜。”

  威廉姆斯覺得自己的PTSD要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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