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年以前,差不多就在阿布扎比盧浮宮里的畫展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安娜·伊蓮娜也成功的完成了她的研究生學位。伊蓮娜女士最終選擇繼續在大學里進行博士課程的學習。導師是本校的史密斯先生,而學業的方向——
它又重新回到了安娜的老本行,藝術史論。
博士的課業內容更多的以研究性的工作為主,史密斯先生也不是要求學生們一天要花多少個小時泡在圖書館里的嚴苛老師。
安娜在大學里呆的時間少,在漢堡郊外的牧場里所度過的時間多。
當羅伯特見到安娜的時候,她正在牧場里和一只黑白斑點的狗子玩著拋接網球的游戲。
“我不喜歡遲到的人。”
這是安娜對羅伯特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喜歡那些藝術評論記者。”
這是安娜對羅伯特說的第二句話。
“我尤其不喜歡薩拉。”
這是安娜對羅伯特說的第三句話,說話之間,她張開手掌,讓奔跑回來的優美動物把嘴里的舊網球吐在她的手心。她捏住網球,側頭看向羅伯特,用古井無波的語氣說道——
“薩拉介紹了一個藝術評論記者過來,而就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還遲到了。”
她說。
“我不得承認,我對我們接下來的談話,開始稍微感到一點點的興趣了,肯特先生。你有兩個選擇,你可以為剛剛的遲到向我道歉。或者,向我證明接下來的采訪,值得那些被浪費了的時間。”
見面的第一刻。
伊蓮娜小姐僅僅只用了三句話,就讓羅伯特意識到——
“好吧,這真的是一個酷斃了的人。”
采訪到炙手可熱的藝術新星顧為經的難度,僅僅只是堪比去采訪蘇菲·瑪索,那么采訪他的經紀人安娜·伊蓮娜的技術難度,大約應該就和采訪大不列顛的女王相當了。
英國王室至少有專門的對外新聞機構,發言人。
安娜?
想要跑去采訪的請求連應該發到哪里都不知道,所有通過各種方式聯系對方的請求,都石沉大海,未能泛起任何的回音。
羅伯特是唯一的那顆稍稍蕩起一點波瀾的石粒。
他理所應該感到榮幸。
羅伯特也是以瞻仰白金漢宮般的心情,踏足的這間漢堡郊外的神秘牧場。好吧,考慮到比體和喻體的適應得當——白金漢宮應該是那座恢弘的伊蓮娜莊園,他有點遺憾,沒能跑到那座在奧地利群山之間占地上萬畝的建筑里作客。
但這座漢堡城郊的牧場?
起碼,它也應該相當于溫莎宮或者蘇格蘭阿伯丁郡的巴爾莫勒爾城堡這種女王夏季旅行的避暑行宮啥的。
真是不虛此行。
羅伯特剛剛見面就被直接鎮住了,三層的磚石風格的小樓華美而威嚴,樓道里所擺放的那只巨大的貓砂盆華美而威嚴,就像給獅子用的一樣。
而這只圍繞在女人身邊的驍勇獵犬,則看上去像是從什么描繪圍獵生活的油畫上跳出來的一樣,華美而威嚴。
就連那只圈里的大奶牛——
羅伯特在經過的時候,覺得對方看自己的眼神都像是一頭靜靜而立的斗牛。
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
華美而威嚴。
好吧……上述的一切應該都只是在奇妙的心理濾鏡的作用下,引發的真實世界和虛幻的錯覺全部彌合在一起的遐想。
羅伯特來的車上,在谷歌地圖上搜到了這個牧場的相關介紹。
倘若目的地是伊蓮娜莊園,那種以十七世紀中歐流行的擁有巨大的穹頂,外墻體布滿各式曲線、橢圓形,波浪形的紋理,內墻體則充滿了濕壁畫的巴洛克建筑為主體,輔以后世不同時代流行風格妝點的龐大建筑,它也許確實能給羅伯特帶來既華美,又威嚴的無盡想象。
可這里不過就只是德國郊外大農村間隨處可見的小牧場而已。
僅僅幾年前,這里還被拿去干過民宿,收費和青年旅舍差不多,花不了多少錢就能住一晚,愛彼迎上的評分只有三分,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因為經營不善而直接倒閉。
房子是平平無奇的房子,房間是平平無奇的房間。
貓砂盆是平平無奇的貓砂盆,而且——羅伯特承認大約是自己還不夠懂藝術的原因——誠實講,他覺得那只貓砂盆看上去有點丑。
拜托!
求求啦,誰能不能告訴一下他唉,為什么這個造型看上去跟個奇形種似的。
是特殊的超現實主義器形風格么?
狗子啊,奶牛啊,也應該全部都是平平無奇的狗子和奶牛,和世界上任何一只狗子或者任何一頭奶牛別無二致。
不平平無奇的只是他身前扶著一根手杖,站在陽光下的年輕女子。
見戴克·安倫,見顧為經——羅伯特全部都是抱著覲見一位“超級天才”Or“超級藝術家”的心態去的。
他也不知道超級天才與超級藝術家,在正常生活里應該什么模樣。
他想象著自己會見到一位內褲外穿的超人,一個戴著蛤蟆鏡,大風衣,濟慈、拜倫黑格爾、狂霸酷炫拽的霸道總裁,一位憂郁的詩人或者割掉一邊耳朵的瘋子。
顯然。
戴克·安倫或者顧為經,他們都沒有這么酷或者這么霸氣。因此,他們各有各的不同,在見面的時候,羅伯特的第一時間涌現在心里的卻都是相似的失望。
在見到安娜·伊蓮娜以前,羅伯特希冀著自己能夠見到藝術界權勢人物排行榜的No.1,一個足夠華美而威嚴的人。
于是。
羅伯特·肯特真的便見到了一位此般華美而威嚴的人。
甚至,比他拼盡全力的想象還要更加濃冽一些。就像一顆由血魄凝成的寶石,在陽光下的一映,把四周的一切全都染上了相似的光澤。
羅伯特童鞋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
他拼盡了所有腦汁,想要想出一個足夠精彩的問題,做為會面的開始。他把自己所有準備好的問題都過了一遍,最后覺得,要不然還是直接走流程道歉吧。
沉默了足足三秒后。
鬼使神差的。
羅伯特嘗試著接了一下剛剛的話。
“您說……您討厭所有的藝術評論記者。”
他咽了一下口水。
“對。”
安娜握住奧古斯特的爪子,觀察著史賓格犬的掌墊在冬天的干燥程度。
“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對于事物的觀察總是非常的讓人討厭,無論是譏諷,贊揚,還是單純的評述都充滿了矯揉造作的氣息。你說你想寫一本——‘一顆樹似的傳記’?”
“是的,是的。”
羅伯特點點頭。
“就拿你這個比喻來說吧。藝術家是樹,那么他們的藝術作品就是樹枝上綴滿的葉子,當它們綴在樹枝上的時候,往往是鮮綠的,是清爽的。有些葉子會被蟲蛀了,有些葉子枯黃,有些葉子因為發育不良而卷曲。但起碼,這仍然是一棵樹的枝葉的原本姿態,是自然的原本姿態。”
“可經過藝評人的轉述和解讀,就像把葉子全部摘下來,然后烘干,最后再人為的鋪在道路上。”伊蓮娜小姐看向牧場里的那些空空枝頭。“通篇都是筆觸、色彩、構圖,顏色關系,空間和深度,明暗對比這樣的詞匯。”
“初時或許還覺得踩上去有趣,在這條道上行的久了,你就會發現,最后無論是夸獎還是貶低,最后全部聽上去都是一模一樣的響聲。”
“偏偏他們還總是一幅特別自命不凡的模樣,讓人討厭。”
安娜說道。
這是美國女詩人捷爾特茹德·斯坦因的詩歌,語意略微顯得有些晦澀難懂,也許大意可以譯為:“玫瑰就是玫瑰,玫瑰只是玫瑰。”
「Roseisaroseisaroseisarose,oncemoreforMissElena(注)」——羅伯特心中轉過這個念頭。
“玫瑰就是玫瑰,再一次為了伊蓮娜小姐而寫。”
這句詩應該可以很好的用作這篇采訪的文章標題。
“也許是很有趣的觀點,可是……”
羅伯特眨眨眼睛,“您本人也是一位藝評人,一位藝術評論家,一位撰寫藝術評論報道的記者,不是么?就在三年以前,您還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份藝術評論媒體的藝術總監。您不覺得自己剛剛的評價有一點點前后矛盾么?”
記者突然發難。
聽說過伊蓮娜小姐和她的前任以及繼任者薩拉女士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不太對付,他很清楚女人這句刻薄的嘲諷是對著薩拉老太太去的。
可他依舊為了自己布下的這個小的言語陷阱而得意。
“喏。這應該能算是一個精彩的問題,對吧?”
安娜抬起臉來,一邊摸著懷里的大狗頭,一邊瞅了旁邊的羅伯特一眼。
那只擁有大耳朵的史賓格獵犬立刻朝他呲起了牙。
羅伯特心下一寒,總覺得隨時會被對方敲碎大狗頭的模樣……算了,要不然還是直接謝罪吧。
“不矛盾。”
忽的。
女人笑了一下。
“因為我自己從來也都是那種非常自命不凡的,讓人討厭的,喜歡冒犯別人的人。”
安娜把手中的網球朝著遠方的田野投擲。
她旁邊的狗子立刻也吐著舌頭沖了出去。
羅伯特·肯特吐著舌頭,大口的喝著背包里放著的礦泉水。
昨天的采訪里,羅伯特先生詢問了那位年輕的畫家,為什么對大師計劃的“金獎”志在必得。
是否是因為“榮譽”。
是否是因為——
“自踏足藝術行業以來,您還沒有輸過任何一場比賽,您總是最受人矚目的那個,您總是能得到任何您想要得到的東西。”
顧為經只是搖了搖頭,讓羅伯特去猜。
現在。
這個問題再次擺在了羅伯特的身前,甚至還沒有去詢問,他就已經被給予了毫無爭議的肯定回答。
沒有錯!
羅伯特暫時還無法肯定,安娜是不是那種“非常自命不凡,讓人討厭,喜歡冒犯別人的人。”
但在采訪進行到末尾的時候,羅伯特已經肯定。
安娜·伊連娜才是那個自踏足藝術行業以來,還沒有輸過任何一場比賽,總是會閃閃發光的受到所有人矚目,總是能得到任何想要得到的東西的人。
這一點幾乎無可置疑。
不光是藝術行業。
在羅伯特的眼中,伊蓮娜小姐自出生以來,她就能得到任何她想要得到的東西。
在任何較量里,對方都是所向無敵的。阿拉伯人喜歡說,沒有人能夠跟一個足夠幸運的人為敵,就算掉進海里,也會有一只海豚把他從水中托起來。
她贏下了人生里的所有戰斗。
遇上了綁架案,似乎子彈都會繞開她,真掉到了海里,也能起死回生。
“更何況是一場小小的采訪。”
伊蓮娜小姐在所有的采訪里贏了所有的對手,只有她讓對手招架不住的份,沒有倒過來的份兒。
縱然此刻的身份轉變,情況也一模一樣。
通常來說,一場采訪里被采訪者會是更加緊張的那一方,漢堡郊外的牧場里,情況完全顛倒了過來。伊蓮娜小姐完全無需擔心,采訪的內容夠不夠讓她滿意,因為……羅伯特就跟那只被支使的豬突狂奔的狗子一樣。
就剩下喘氣了。
和顧為經之間的對話節奏很閑適,是羅伯特問什么問題,顧為經答什么問題。
而安娜則牢牢的把握著這場對話的節奏,說著自己想要說的事情。
羅伯特的提問——或者說是掙扎——與其說是想成為這場對弈之中那位棋鼓相當的對手,不如說,是想要讓下棋的節奏稍微慢一點,緩一緩女王在棋盤上橫沖直撞,把他的所有棋子一個一個全部吞掉的速率。
羅伯特回顧著剛剛一整場的采訪。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布下了陷阱的那個。
現在他則覺得,之所以一開始能玩那個言語上聰明,也僅僅只是因為伊蓮娜小姐允許他玩那個小聰明而已。
整場對話,包括自己的反應,都是對方所計劃好的。
甚至——
他那個腦海里自鳴得意的標題,“Roseisaroseisaroseisarose,oncemoreforMissElena”同樣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