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阿爾法。”
“這些年里，你到底經歷了什么？”
察合臺可汗不是第一個向阿爾法瑞斯提出這種質詢的人。
肉眼可見的，他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掌印者馬卡多、羅格多恩、泰拉危機之前的荷魯斯，前不久的圣吉列斯，甚至是更久之前的禁軍之首瓦爾多：作為長著九顆頭顱的海德拉，阿爾法瑞斯的人脈，要遠比外在看起來的更加廣袤。
但這份廣袤的人脈，在事實上卻并沒有為他帶來多少的好處：沒有人會去發自內心地喜歡一條毒蛇，無論是堅硬如多恩，還是寬宏如荷魯斯，他們都只會將九頭蛇之主視為臨時的合作伙伴：至于長久的友誼？那未免讓人無法放下心來。
說到底：誰會和一個特務交朋友呢？
阿爾法瑞斯同樣明白這一點。
將心比心的說，作為基因之父，他甚至不愿意相信軍團中大多數的子嗣：又何必去為難別人來相信他呢？
也正因如此，當荷魯斯的反叛將看似江山永固，實則只是在各方的微妙平衡中脆弱支撐的宏偉秩序撕得粉碎，并在鮮血與灰燼中讓一切為之重組的時候：九頭蛇之主在戰前所維系的那張看起來龐大、足以關聯各方的暗中網絡，其崩潰的速度與廣度，也多少超出了他本人的預料。
但這一切還不足以擊垮九頭蛇之主。
之所以阿爾法瑞斯會在察合臺可汗面前彰顯出如此的狼狽，是因為另一件事情。
一件真正超出了他的預料的事情。
一件他從頭到尾，都沒想到，也根本沒有能力去控制的事情。
盡管這樣的形容放在看似無所不能的阿爾法瑞斯的身上，似乎很奇怪。
但在這座該死的銀河中。
沒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哪怕是阿爾法瑞斯，也不會不例外。
因此……
當他的孿生兄弟歐米茄，率領著整整半個九頭蛇軍團，向他發起了戰爭的時候。
阿爾法瑞斯這才意識到。
他遭遇了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場危機。
也是最殘酷的一次挑戰。
這一次，他需要面對，擊敗、并且殺死那個人：是他自己。
阿爾法瑞斯并非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有個遺失的兄弟。
事實上，他很懷疑，哪怕是人類之主或者掌印者，恐怕也不知道歐米茄的存在。
因為他們實在是太特殊了。
雖然在肉體上是兩個人，但他們實際上卻共享有一個靈魂：早在阿爾法瑞斯于馬卡多帳下學習知識的時候，他就總會在冥冥之中有種感覺，感覺自己身上似乎缺少了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一種說不上來，但是卻令他不再完整的東西。
直到大遠征已過去三分之二，阿爾法瑞斯在銀河系的北部，尋著本能，最終與歐米茄在一片混亂的驟雨中相遇的時候，這種持續了上百年的空落落的感覺，才在他與兄弟相擁的一瞬間消失殆盡：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
而他也終于意識到，那種讓他感到空虛的缺陷究竟是什么東西了。
是靈魂。
在遇到歐米茄的那一刻，名為阿爾法的靈魂才終于能夠合二為一。
他們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
也正是這一點，讓九頭蛇之主開始懷疑帝皇是否知曉歐米茄的存在。
畢竟帝皇從來沒有跟他提及過，他還有個孿生兄弟的存在，如果這還能理解為人類之主向來的不言人話的話，那么他也的確沒有理由將一個靈魂分給兩個人：這種會隱晦的削弱原體實力的事情，不像是人類之主這種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愿意動用一切的手段的人能做出來的。
而在確定了這一點后，阿爾法瑞斯選擇隱瞞下了歐米茄的消息。
他并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給帝皇。
如果帝皇早就知道的話，那他相信這點兒小動作不會打擾人類之主的大業。
而如果他不知道的話：為自己留下一張底牌絕對不是件壞事。
就像摩根說的那樣兒。
與帝皇合作，哪怕有九分的誠意為了人類共同的夢想和未來。
也要有一分的虛偽留給自己。
阿爾法瑞斯對此深深認同。
他自認為是個忠誠的人，也愿意追隨帝皇完成人類永恒的大業，共同抵抗亞空間中不可名狀的深邃，但也正因如此，阿爾法瑞斯比他的絕大多數兄弟都明白，在至高天深處的神明面前，帝皇的力量，終究也是脆弱且不足夠的。
無論他在主觀上想不想，他都無法有力的保障自己的任何一個盟友的安全。
所以，底牌這種東西，越多越好。
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小命呢？
而讓阿爾法有些驚訝的是，歐米茄居然也很平穩的接受了這個安排，甘愿放棄原體的身份而以阿爾法的名義行事，即便是在九頭蛇軍團內部，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在實際上擁有著兩位基因原體。
不過，現在想來。
也許那個時候，他親愛的歐米茄兄弟就沒有向他袒露全部的事情。
每當想起這件事情，阿爾法瑞斯的嘴角就會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他知道歐米茄對他有所隱瞞：就像他對歐米茄同樣隱瞞了很多事情。
盡管在平日里，兩位孿生兄弟看起來親密無間，彼此的之間更是數次發誓，不會對對方隱瞞任何事情，但事實上，歐米茄從來都沒有清晰的告訴過他，在他們于銀河北部的荒原中相遇之前，他究竟度過了一段怎樣的百年人生？
他究竟是在哪里出生的？
是在野外，還是被人撫養？
他究竟來到這個世界多久了？
是只有幾十年，還是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度過了更漫長的人生。
他究竟信仰著怎樣的道路？
是和他一樣，愿為帝皇而死。
還是……另有別的想法？
這些，歐米茄通通沒有提及過。
就像阿爾法瑞斯對于自己在冉丹戰爭中的經歷同樣閉口不談一樣。
在表面上，雙方似乎都對對方刻意的隱藏一無所知，至少也是從不在意，但實際上他們從未停止過私下里的試探：無論是在相處時不經意的發問，還是像阿爾法瑞斯向銀河北部派遣了更多探子，亦或是歐米茄在背地里頻頻到訪泰拉的舉動，在兄弟二人的眼中似乎都不是秘密。
這對罕見的孿生兄弟，對于他們之間的裂痕心知肚明：作為共享的一個靈魂的真正的雙生子，阿爾法瑞斯與歐米茄的聯系要遠比所有的原體更加深厚。
他們知道對方有所隱瞞。
他們也知道對方知道自己有所隱瞞。
他們也知道對方知道自己知道對方對自己有所隱瞞。
一言以蔽之，層巒迭嶂、交匯相錯。
正是阿爾法軍團一貫以來的特色。
只是在那個時候，阿爾法瑞斯并不覺得這種互相之間的以鄰為壑有什么問題。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的方式，也習慣了帝皇安排給自己的軍團和命運。
他知道，自己和自己的軍團，不會是大遠征中最耀眼的那一個，盡管他們在冉丹戰爭和無數更次一級的戰爭中，同樣為帝國付出了無數的犧牲，流下的鮮血之多甚至不會少于暗黑天使，但歸根結底，他們的所有榮耀都不會被外人所銘記，甚至就連他們自己都未必能夠記住。
不是只有暗黑天使，才會被帝皇委托去進行那些機密的任務。
有些更精妙，更復雜，同時也更骯臟一些的手段，是九頭蛇擅長的領域。
甚至在有些時候，他們所采取的手段之褻瀆與血腥，就連他們自己都必須忘記。
至少對于九頭蛇們來說，在一次任務過后被接受記憶移除手術，已是尋常事態。
就算是阿爾法瑞斯自己，也曾經好幾次躺上過手術臺：有些事情，哪怕是基因原體都是沒資格記住的。
作為三葉草之一，阿爾法們的犧牲其實遠比人們所能看到的要更大。
同樣的，作為軍團之主，沒有人比阿爾法瑞斯更清楚他的子嗣們的能耐了。
他們并非是世人眼中無所不能，仿佛對于所有事情都信手拈來的影之王爵。
在更多時候，他們只是一群特工，一群努力讓自己變得更聰明，而且不會被自己的聰明頭腦所耽誤的特工，他們最寶貴的武器就是自我犧牲精神和清醒的大局觀：而保佑他們在戰爭中一帆風順的法寶，也不過是阿斯塔特間通用的忠誠和無畏而已。
在世人眼中，沒有任何鋪墊，就突然跳出來的特工和間諜，其背后是無數凡人特工甚至是阿爾法戰士日夜操勞的結果。
在世人眼中，形同鬼魅，總是在關鍵時刻亮出身姿，發起致命一擊的軍隊，其背后也只是貫徹始終的沉默與犧牲：那些看起來能夠在戰場上執行復雜操作，誘敵深入隨后又反戈一擊的阿爾法精英們，實際上可能前后根本就不是一批人。
前一批人早已盡數犧牲，只是有后一批人義無反顧的頂上了他們的位置。
他們之間雖然從無聯系，但身為九頭蛇之子自然有著相同的默契和感應，只需要留下的少許信息和對戰場局勢的觀察，新來的阿爾法們就知道自己的責任是什么，這就導致了在那些不了解實況的外人眼里，就仿佛這些九頭蛇的士兵們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
就連在世人眼中，九頭蛇軍團內邊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暗語和混亂組織，也不過是為了保密和任務的便利性，有意為之的單線聯絡和分組負責而已：九頭蛇軍團之所以看起來混亂不堪，純粹是因為作為一個偏向諜報作戰和特工行動的軍團，他們的各部門原本就不能太過緊密。
這和暗黑天使是相同的道理。
但暗黑天使是幸運的，在卡利班的雄獅回歸并執掌軍團后，他率領這支力量投入到了無以計數的戰爭和鮮血中，在鐵與血中重鑄了軍團的靈魂，讓曾經一盤散沙的隊伍再次成為了同一個整體，在無數次統一行動中讓曾經的第一軍團歸來。
但九頭蛇沒有這個機會。
阿爾法瑞斯執導軍團后，他要面對的是更多的暗中行動和特工任務，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和莊森是恰恰相反的：除了少數幾次大規模的集體行動外，絕大多數時候，迎接九頭蛇軍團的，都是進一步的拆分，以及越來越混亂的臨時組織。
這便是阿爾法軍團的真相。
沒有神乎其神的超人手段，也沒有動輒以千百年為單位的宏圖偉業。
在臺前大殺四方的九頭蛇之子們，身后只是更多同僚和部下的犧牲罷了。
甚至往深了說，阿爾法軍團為了這份神出鬼沒而付出的代價，還遠遠不止這些。
就像之前說的那樣，比起帝國中其他的兄弟軍團，九頭蛇之子們的內部環境尤以混亂和分裂而著稱：哪怕是同樣以內部分裂而聞名的鋼鐵之手或者帝皇之子，他們至少還會有個大致的章程，在原體之下存在著清晰的體制和組織。
比起混亂，這兩個軍團更像是內斗。
但阿爾法軍團則是真正的：混亂。
為了各種各樣的臨時任務，以及數之不盡的歷史遺留問題，軍團中單單是存在正式編號的組織就多達數千個，而那些毫無蹤跡可言的臨時小組和秘密結社，以及因為和軍團主力太久沒有聯系，自發組織的行動小隊以及地方分部，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哪怕比起暗黑天使來說，九頭蛇之子們的紛爭之復雜也要更上一層樓，即便阿爾法瑞斯在應對這些問題上的能力，要勝過他的卡利班兄弟莊森，但事實上，在莊森能夠將整個第一軍團握在掌心時，阿爾法瑞斯對于軍團的掌控力就不是那么樂觀了。
還是那句話。
為了足以震懾銀河的無孔不入，阿爾法瑞斯必須犧牲一些東西。
這其中就包括對軍團的掌控力。
在之前的大多數時間里，九頭蛇之主都將這視為一筆劃算的買賣。
盡管他的軍團在事實上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艦隊和隊伍流散四方，從來都沒有形成過一股完整的力量，同樣的，他也從來沒有真正駕馭過整個軍團：但作為回報，他也的確盡到了對帝皇的責任。
更何況，即便流散四方，但軍團的總體形勢依舊把控在他和他的親信手中。
包括那些最值得信任的子嗣，以及與他共享一個靈魂的孿生兄弟，歐米茄。
在整個大遠征的過程中，后者都是阿爾法瑞斯最得力的臂膀：如果沒有他，九頭蛇絕對沒有如今的赫赫威名。
事實上，阿爾法瑞斯甚至有些懷疑自己已經開始依賴歐米茄的幫助了。
他總是如此得力，如此順心，他總是能夠想到自己所想的事情，每當阿爾法瑞斯需要歐米茄的幫助，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只需把目光望過去，就能看到他的孿生兄弟已經幫他處理好了那些麻煩的事情：不過，作為投桃報李，當阿爾法瑞斯感覺到歐米茄希望他幫忙做好某件事情時，他也必須拿出自己百分之二百的能力。
共享靈魂的雙生子就是如此神奇。
他們總是會知道，對方想要什么。又或者是對方想做什么？
也正因如此。
當歐米茄的行為逐漸滑向墮落時。
阿爾法瑞斯，同樣是第一個感受到的。
懷疑的種子在泰拉危機時就被種下了。
在那次事件中，阿爾法瑞斯與歐米茄分外難得的一起出場了，他們用精妙的配合躲過了所有人的眼線，在掌印者與荷魯斯的面前維系了第二十軍團只有一個原體的神話。
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因為阿爾法瑞斯想與掌印者和戰帥分別談談，因此，他必須保證有人在另一方假扮他：而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事情經過一樣，正當九頭蛇之主的腦海中冒出了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就收到了歐米茄的運輸機已經落地的消息。
當時，阿爾法還覺得沒什么：只當是又一次司空見慣的兄弟默契罷了。
直到他親眼看到那枚炮彈從復仇之魂的陰影中咆哮著撲向了毫無防備的泰拉。
荷魯斯當然是無辜的。
阿爾法瑞斯甚至可以用自己的那一半靈魂來保證這一點。
在過去的那些歲月里，他在影月蒼狼中安插了無數的線人，他們能夠為他實時轉達荷魯斯之子們的音量。
眾所周知，牧狼神的治軍手段向來溫和，他并不是那種會憑借僵硬的命令來調遣軍團的人，在指揮他的子嗣們去進行一些偉大的事業之前，荷魯斯總會耐心的挑撥輿論，直到所有的影月蒼狼都說出他想要的話。
然后，他才會順從民意。
而從影月蒼狼們在泰拉危機之前表現出來的態度和想法來看：炮擊泰拉這種事情明顯不在他們的預期之內。
按照他們的想法，讓幾個罪孽深重的高領主滾下他們的位置，然后再讓掌印者和其他的高領主們低頭服軟，把監督帝國的權力交給他們的基因之父，就足夠了。
炮擊泰拉？
這太過了。
這也不在荷魯斯的預期之內：在與戰帥進行了數次交談后，阿爾法能確定這一點。
那么，問題就變得蹊蹺起來。
無論始作俑者究竟是誰，炮擊泰拉都的確將戰帥推到了一個危險的境界，甚至可以毫不夸張的說，正是這次意外點燃了荷魯斯與神圣泰拉的戰火：而這種道理，始作俑者肯定不會不知道。
換句話說，做出這件事情，并且把它栽贓在了戰帥頭上的人，他的目的就是為了挑起整個銀河系的戰爭。
這……就太夸張了。
以阿爾法瑞斯對于兄弟們的見解：放眼所有的基因原體，沒人能承擔這個罪行。
原體中也許會有野心，也許會有對現在的不滿和抱怨，但沒人想要一場新的戰爭。
基里曼？
他有他的不滿和腹誹，但更愿意通過政治和妥協的手段來達成。
摩根？
如果帝皇的確死了，那阿瓦隆之主才會產生進軍神圣泰拉的野心。
羅嘉？
不，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出手。
又或者是多恩這個忠臣的自導自演？
他不信任多恩。
但羅格多恩還不至于做出這種事情。
阿爾法瑞斯花了很長時間，一個又一個的揣摩所有的基因原體，最后發現，居然沒有一個人能夠符合嫌疑犯的標志。
而這種事情，除了原體，似乎也沒有其他人能夠做到了。
惡魔？
不，他沒有覺察到。
被控制的靈能者？
這就更是笑話了：如此大規模的靈能活動，會把復仇之魂甲板上的每一個人的汗毛都給炸起來。
只能是一個原體。
一個實力強大，心思深沉，能夠在不知不覺間躲過的試探，又或者演技精妙到能夠將他蒙蔽過去，而且其內心深處有著足夠的動機挑起這場戰爭，或者說的再干脆些：倒向混沌的家伙。
在將所有的信息列出來后，就算是阿爾法瑞斯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的，居然是孿生兄弟的那張臉。
實力。
心機。
對他的理解。
還有……神秘的過去。
就這樣，在與失魂落魄的戰帥荷魯斯一起從泰拉返回的路途上，阿爾法瑞斯的后背第一次被冷汗所浸透。
尤其是當他發現，本應在復仇之魂的底層甲板與他碰頭的歐米茄，卻并沒有在約定好的時間出現：并且在幾番尋找后，也沒有在復仇之魂號的任何地點現身的時候。
如果這些現狀還不夠明顯，那么，當阿爾法瑞斯返回到自己的領地，接收到有人搶在他之前，以他的容貌和權威，接手了軍團中幾處重要的要塞和資料庫，而且一些本就與他關系疏遠的連隊，也在神秘人的帶領下秘密失蹤的消息。
這就太過明顯了。
戰艦離開港口。
士兵封鎖要塞。
機群和軍火不知所蹤。
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瞞著他，沒有他的任何手令的前提下進行的。
而他親自趕往調查的時候。
他看到的，只有一地的尸體：那是那些絕對忠誠于他的子嗣和凡人特工的。
他們似乎想要阻攔什么。
而殺死他們的，是絕對的力量。
唯有基因原體才會掌握的力量。
阿爾法軍團的內戰。
在那一天，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