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
“你們都錯了!”
“大錯特錯!”
“現在都閉嘴,聽我說。”
距離太陽落山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
當星空拋灑下最純粹的黑色,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開始籠罩整個戰場時,即便是最殘酷的絞肉戰,也不得不迎來短暫的歇息。
雙方的指揮官或是遺憾、或是慶幸的將士兵從最前線上撤了下來,永無休止的沖鋒和集群炮擊也稍作間歇,不再有尖利的哨聲和刺耳的落擊聲,白日里殘酷無比的殺戮場在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宛如一片墳地。
在混雜著尸臭、腐臭與被酸雨翻騰過的土壤的惡臭的戰場上,疲憊了整整一天的凡人士兵們,得以龜縮回他們前幾天親手挖掘出來的戰壕里面,然后在無盡的疲憊與寒冷中挨過下一個夜晚。
他們必須蜷縮在一處勉強能夠將他們容納進去的小土坑里面,在下一次沖鋒前努力讓自己休息一會兒,饑渴、干渴與病痛的折磨是這個時候的常態,但卻沒有任何人愿意隨意離開他們的位置。
即便膀胱已經憋到爆炸,他們也愿意在留在原地躺著,解決生理需求:哪怕這會讓整座戰壕充斥著惡臭和瘧疾。
但比起在夜間東逃西竄,被己方哨兵的照明彈還有敵軍的機槍給釘死在地上,又或者是一腳踏進了積滿水的炮坑里,等被人發現時已經成了具腫脹的浮尸:在夜間的冰雨里瑟瑟發抖也不是不能接受。
畢竟,沒人會在乎他們。
他們的裝備破爛不堪,他們的士氣比他們挖的壕溝還要低沉,除了遠方地平線上還時不時會響起一聲的炮火外,沒有任何事物會正眼看這些可憐人一下:他們不是這場戰爭中的主角,他們只是被強行拖到了這處絞肉機里的可憐人。
就像他們駐守的戰線一樣:一條偏僻到甚至沒有正式名字,不會在原體和阿斯塔特的地圖上標記出來的地方。
這里距離主要戰場萬里之遙,卻又不能作為非軍事區的存在,所以,一群可憐蟲被胡亂地安上了軍裝,成為了他們的總督或者國王給基因原體的禮物,被迫待在這個鬼地方和另一群同樣被強征來的家伙,隔著幾百米的距離對峙。
直到被比他們更便宜的炮彈,一場注定會爆發的大型瘟疫,又或者是一次胡亂指揮的沖鋒通通殺光為止。
接著,就會有下一批同樣的可憐蟲從別的地方拉來,頂替他們的位置。
被投入名為貝坦加蒙的煉獄。
不,說是貝坦加蒙,還有些不準確。
畢竟,他們腳下的這個世界,距離那顆大名鼎鼎的太陽系門戶,還有萬里之遙。
這里只是一處墊腳石:帝皇之子試圖攻下整個世界,作為接下來向貝坦加蒙本星進軍的前線據點,而帝國之拳和太空野狼則想要駐守更長的時間,盡可能的殺傷掉福格瑞姆的有生力量,為貝坦加蒙星系的最終防御戰爭取更大的容錯空間。
為了他們各自的目標,三個軍團的隊伍已經在這顆名不見經傳的世界上,拼殺了整整數個月之久,總的來說,戰爭的局勢正逐漸導向對第三軍團更有利的一方,本就占據人數劣勢的泰拉軍隊,此時只是在最后的據點里負隅頑抗而已。
他們在等待:等著后方的友軍部隊修繕好了下一道防線后,便立刻撤退,將這顆已經被徹底毀滅的世界丟給叛軍。
而帝皇之子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同樣也在精打細算,雖然他們無法將守軍的艦隊徹底驅逐出近地軌道,但是在圍城戰中還是大有文章可做的:越來越多的精干力量和物資正在被調集起來,據說鳳凰大君本人也將久違地親自趕赴前線。
當然,這些宏大敘事,和角落里的炮灰們自然沒什么關聯。
他們對此最直觀的感受,無非是伴隨著又一輪大規模攻勢的準備,調撥給他們的物資則遭到了進一步的剝削:本就每隔十幾天才會補充一輪的后勤補給,現在甚至無法保證每個月兩次的輪換。
這種調整對本就低迷的士氣和軍隊質量更是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在對面的守軍發起了一次試探性的反撲后:區區六名太空野狼士兵的擅自妄為,竟然讓十幾萬人駐守的防線幾乎在一瞬間崩潰。
如果不是阿庫多納的巡查組在事發時正好處于附近,并且及時趕來,喝退了這幾名膽大妄為的魯斯之子的話,情況也許還會變得更糟:要知道,這些炮灰部隊的左鄰右舍也都不是什么精銳的軍團,潰兵們的連鎖反應一旦開始可就收不住了。
因此,在阿庫多納憤怒地要求下,帝皇之子的指揮部也不得不額外看了一眼這條多少還算有點意義的戰線。
然后,一大批從其他戰場上潰敗下來的殘兵們就被胡亂編織在了一起,組成了所謂的嶄新軍團,被安排在了此處。
這些殘兵們雖然同樣破敗不堪,但其中的不少人都經歷過好幾場戰役,在第三軍團內部很是開了些眼界。
所以,當一些幸運兒們被允許在戰線的后方進行輪換時,一場關于頭頂這些阿斯塔特戰士的討論,便自然而然的開始了。
“你們的說法一個個都是井底之蛙。”
在噼啪作響的篝火旁邊,最權威的聲音來自于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他的胸前亮堂堂的掛著一枚大遠征末期的勛章,肩膀上則是曾經所屬部隊的標志:這支部隊是三個月前被帝國之拳完全殲滅。
“要我說,帝皇之子的這些大人物,其實性格的好壞都是很明顯的。”
“尤其是那些連長和領主。”
“哪些是好人,哪些是混蛋?”
“哪些愿意顧及咱們這些人的命?還有哪些根本不把咱們當人看。”
“你要搞明白這一點,找機會掛靠在一個更可靠的名頭下:八成都能活下來。”
“就像我。”
說到這,老兵自豪地指了指自己。
“我原本是領主艾多隆手下的,但我覺得那家伙不靠譜,所以挑了個機會,悄悄跑到另一個領主維斯帕先手下:反正現在軍人的編制亂的很,給軍官塞點好處,他不介意自己隊伍里多個人。”
“我當時還想帶著小隊的幾個老伙計一起跑呢,結果他們一個個舍不得花錢,聽說現在已經全都死光了。”
“瞧見沒:這就叫命。”
在篝火旁邊,零零散散的坐著大約十幾個來自于不同部隊的士兵,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保持麻木不堪的沉默,只是將自己的手盡可能的靠近篝火來取暖,但還有少數幾個的瞳孔中依舊泛著光芒,他們也是對老兵口中的故事最感興趣的人。
“嘿,老家伙。”
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一個看起來格外年輕的士兵抬起了他的頭。
“那你能跟我們說說嗎:待在哪個連長或者是領主手底下,更好混一點兒?”
“我們以后也有個參照。”
“能……倒是能。”
一聽這話,老兵立刻挺起胸膛,就仿佛談及到他最驕傲的事情,同時,他的口氣變得磨磨蹭蹭了起來。
“但你瞧,說話就是嘴皮子碰一下的事,可這東西本身是我拿命一條條換來的:就這么說出去未免也太虧本了。”
話音未落,黑暗里就傳來了好幾聲低沉的奚落和喝倒彩的聲音。
老兵也不愧疚,就在那杵著。
而很快,從另一個方向,不知道是誰突然扔出來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這個夠了吧。”
老兵接過一看:是個罐頭。
“豆子的呀……嘖嘖嘖!”
在看清了名字后,他還嫌棄了一下。
“就沒個肉的么?”
倒喝彩的聲音似乎更大了,就連有些原本麻木不堪的人,也悄悄看了過來。
“有就不錯了。”
黑暗中有人抱怨道。
“咱們什么待遇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帝皇之子早就把咱們給忘了。”
“這個罐頭還是最新鮮的呢。”
“是么?”
老兵在自己懷里摸來摸去,最終掏出來了一塊懷表,寶貝似的握在手里。
“我看看啊……”
“保質期:二十年。”
“生產日期……臥槽!明天!”
他咧起了嘴,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再瞥了一眼篝火旁邊那個年輕的不像話的新兵,看向他的亮晶晶的瞳孔后,老兵最終搖了搖頭,把罐頭收了起來。
“行吧行吧:你們都聽好了。”
“要我說呀:如果有機會的話:有三個連隊是最優先的選擇。”
“二連,十連,還有十二連。”
“怎么說?”
立刻有人接著問道。
“這三個連隊我都待過。”
老兵拍了拍胸脯。
“二連的連長是阿庫多納,那可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雖然不太會指揮,但也做不出什么卑鄙的事情,更不會沒事就讓自己的手下人送死:他對凡人說不上有多好,但也說不上有多壞,能照顧的時候,多少還是愿意照顧一下的。”
“至少在他的管理下,你不用擔心自己哪天稀里糊涂的就被送了。”
“而且他的物資和軍餉也給的足。”
“至于十連呢,他們的連長是一個叫做塔維茨的資深戰士,在所有帝皇之子中,他的性格應該算是最好的一個了,他是真的把我們這些凡人都當做戰友來看,第三軍團里沒幾個連長能像他那樣,在戰前甚至有考慮到我們這些凡人部隊的傷亡情況。”
“他麾下的部隊是待遇最好的,甚至還有食堂和醫院,而且他不貪功,不會沒事兒就往那些最緊要的戰線跑。”
“活下來的概率很大。”
“說真的,如果不是犯了個錯誤,我都不想從那個部隊里離開。”
“至于十二連的連長,叫所羅門。”
“聽說以前是阿庫多納的副手,后來被派出去單獨領軍了,他干事和阿庫多納一樣都有點魯莽,但人不壞,同樣也做不出隨便讓底下人送死的決定:不過他管事的能力倒是比阿庫多納要強的多,所以連隊里的待遇也比第二連要好得多。”
“反正,能混到這三個連隊麾下,那你生還的概率就大大提升了。”
“尤其是十連:那真是不少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部隊。”
“想被掉進十連,那你是真的有點兒硬本事在身上。”
“當然,如果實在不行,你就去找一個叫維斯帕先的領主指揮官,看看他麾下的凡人部隊能不能混進去,那也是個好人,是個非常有英雄氣概的漢子,不過他作為領主指揮官比連長要更高級,事也更多,平日里很少能夠顧及到自己麾下的凡人部隊,所以待遇沒前三個那么好。”
“這就得看你的命了。”
“不過呢,這四個里無論是哪個,他們都是大大的好人:這點沒毛病。”
當老兵還在滔滔不絕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悄悄的豎起了耳朵。
“那照你這么說。”
新兵往前蹭了蹭。
“這幾個都是好人。”
“那有壞人么?”
“有!”
老兵立刻點了點頭。
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記住兩個名字。”
“一個盧修斯,十三連的連長。”
“還有一個艾多隆,也是領主指揮官。”
“這兩個都不把咱們當人看,他們手底下的凡人部隊,死亡率那可老高了。”
“尤其是艾多隆,據說他以前可是軍團里面的首席領主指揮官。后來因為在大遠征里犯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兒,被直接降級了,據說為了重新得到福格瑞姆的寵愛,他什么事情都敢干,為了能夠立下大功,手底下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
“聽說在他手下的凡人部隊,幾乎沒有幾個能撐過三個月的。”
“還有么?”
“還有就是凱索隆,一連連長。”
“他也有點兒怪,不過比起盧修斯和艾多隆來說,還要是要好上很多的,算是個中規中矩的選擇。”
“如果你被丟到他手底下,跑不掉的話那就小心一點兒,運氣好還不至于死。”
“另外,還得注意馬呂斯。”
“他是三連的,平日里也不算很壞。”
“但這個家伙在戰場上吹毛求疵,即便你能打勝仗,萬一不符合他的標準,他照樣能把你的整支部隊宣判為絕罰,甚至讓你們直接去進行自殺式沖鋒:那可真是太混蛋了。”
“……對了!”
說到這,老兵似乎想起了什么。
“還有件事兒,你們得注意一下。”
他的身子前傾,那張溝壑遍布的臉在篝火的照耀下顯得有些猙獰。
“無論你呆在哪個連隊。”
“你要是看到你所處的那個連長跟其他連長起了爭執,尤其在有關于接下來的戰術布置等問題上。”
“那別猶豫:趕緊跑。”
“這群家伙一旦起了爭執,那他們可不會私下里決斗來解決的。”
“他們會直接在戰場上扔人命。”
“誰打贏了,誰就是對的。”
“誰是對的,誰就能在他們的原體福格瑞姆那里受到更多的賞識。”
“除了我說的那幾個連長外,剩下那些連長都不會顧及會死多少人。”
“在他們眼里。”
“哪怕死上一百萬咱們這樣的人,也比不上福格瑞姆口里的一句夸獎。”
“嘶……”
篝火旁的氣息似乎低落了些。
“就……他們全都是這樣么?”
“不全是。”
老兵搖了搖頭。
“我說的那幾個好人連長,還有平日里跟他們走的比較近的那些軍官。”
“這些家伙都有些良知,他們不會隨便拿人命來打賭。”
“但那幾個混蛋的連長,這就是凱索隆和馬呂斯這種中規中矩的。”
“一旦涉及到原體和內部競爭,那他媽可就是換了一副嘴臉。”
“一個個比異形都要更無情。”
“而且,如果你是在維斯帕先或者塔維茨的手底下當兵的話,那么別沒事兒別讓你的隊伍離盧修斯或者艾多隆的人太近。”
“為什么?”
“他們關系不好:那兩個混蛋會故意給你們隊伍派送死的任務,來惡心別人。”
“不是……”
新兵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們?我記得他們不是戰友嗎?”
“戰友?”
老兵笑了笑。
“對,他們是戰友:這群家伙從明面上來說都是帝皇之子,都是那個原體格瑞姆的兒子,也都打過大遠征,在一百多年前也都曾并肩作戰過。”
“但別忘了,現在,他們可都是分離了差不多整整五十年的家伙,在這五十年里非但沒有什么合作,反而為了搶奪那個原體福格瑞姆的寵愛,早就明爭暗斗了:即便大遠征的時候有點兒情誼,現在一個個看彼此也跟仇人沒什么區別。”
“尤其是艾多隆那家伙,他幾乎把每個領主指揮官和連長都當對手來看,為了能夠踩著他們的腦袋上位,他什么都敢干。”
“他已經不止一次把所羅門或者塔維茨的部隊故意派去送死,然后反過來指責他們兩個人的指揮不力了。”
“在他們那樣的人的眼里。”
“帝皇之子里的這些軍官,可未必有戰壕對面的那群家伙來的更順眼。”
“總之,小心點吧,小子,”
老兵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我跟第三軍團也有五十多年了。”
“這支部隊現在已經越來越不對勁了。”
“平日里多長點心眼兒吧。”
“別被他們給牽連了進去。”
“而且,也別離那些人太近。”
“我可是聽說呀……”
老兵猛的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湊到了篝火旁邊。
直到附近的所有人,一個個都好奇的湊了過來,他在借著篝火的噼啪聲,以極低的聲調傾訴心中的秘密。
“據說有人曾經見過。”
“那些帝皇之子的軍官。”
“他們在私下里……吃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