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上千萬歲壽……”
洪武十四年十月中旬,趕在冬至前一天,劉繼隆總算帶著鑾駕隊伍返回了洛陽。
在他回歸下,無數人舒緩了口氣,而這只是因為身為監國的太子劉烈在江南京察手段過于苛刻了。
盡管朝臣們都知道,太子施展如此手段,也是得到了這位陛下的首肯才如此膽大妄為。
但朝臣們也清楚,陛下不可能在京察結束前回歸,而他如今回歸,也就代表京察已經結束了。
這場歷時四年,波及十三道的京察即將結束,這讓無數官員都松了口氣。
此刻的他們在洛陽宣耀門外迎接皇帝鑾駕,太子劉烈率領內閣、三省六部及五軍都督府在前方迎接。
面對劉烈的迎接,玉輅駛到他們面前,走下的則是趙英。
“陛下有旨,三個時辰后,朝中正五品及以上者,貞觀殿常議。”
“臣謹遵旨意……”
在宣讀完旨意后,玉輅開始在趙英示意下行駛,劉烈他們紛紛讓開。
以玉輅開頭,十余輛大輅緊隨其后進入洛陽紫薇城內。
望著鑾駕隊伍遠去,劉烈站在原地表情不變,可心底卻空落落的。
自家阿耶回來了,自己監國的權力也將被收回,這種失去權力的感受,著實令他有些煩躁。
哪怕他知道,自家阿耶已經認可了自己,那金臺上的位置,遲早都是自己的,但他還是有些煩躁。
他已經二十八歲了,而自家阿耶的身體依舊健朗,自己得什么時候才能徹徹底底成為大漢朝的主人?
“殿下?”
“走吧。”
張承業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劉烈這才反應過來,帶著眾多官員先各自返回當差衙門,準備好好整理這八個月的奏表,以此應對三個時辰后的常議。
平常覺得十分充裕的三個時辰,此刻仿佛只有三刻鐘那么快。
許多朝臣即便早有準備,卻還是得查缺補漏的將笏板上缺少的內容補全。
在這種緊迫感下,三個時辰很快過去,而朝臣們也提前兩刻鐘來到了貞觀殿,并在禮部尚書楊知溫的組織下走入殿內。
殿內左右各自擺放上百張桌椅,群臣們按照地位官職排序,以勛、職、散三種品秩先后入座。
大漢朝開國十四年,算上開國前東進的七年時間,總計二十一年。
在這二十一年時間里,朝臣們早就習慣了坐著上朝,并沒有覺得什么不妥。
跪禮被限制在祭祀天地君王和新帝即位等場合,算是免去了老臣們跪坐月牙凳的痛苦。
相比較夾在兩腿之間的月牙凳,還是四平八穩,并且擁有靠背的官椅坐著舒服。
“唱!”
“上千萬歲壽……”
當楊知溫的聲音響起,群臣紛紛從椅子上起身,好似排練過那般,動作整齊劃一。
“平身。”
劉繼隆的聲音從金臺上響起,群臣聞聲紛紛行禮,繼而坐回椅子上。
闊別八個多月不見,金臺上的劉繼隆似乎比出發前少了些銳氣。
少的這絲銳氣,讓他看上去老了幾歲,但依舊比大部分朝臣看上去都要年輕。
雖然只是八個月的變化,但鑒于秋稅已經征收并匯總結束,因此吏部、戶部、工部、兵部、刑部、禮部等六部衙門率先開口稟告,五軍都督府緊隨其后。
“是歲天下官吏……”
吏部尚書的李袞師率先起身開口,在他的暢所欲言下,大漢的官吏情況呈現在眾人面前。
經過四年京察,如今兩畿官員數量二千八百余人,天下官員數量二萬三千四百余人,佐吏白直十八萬七千余人。
比較京察前,兩畿官員下降八百多人,天下官員下降一萬三千余人,佐吏白直下降九萬四千余人。
這些下降的數據,不由得讓許多官員心底發寒,而劉繼隆聽后并未說什么,只是微微頷首。
李袞師見狀便不再多說,躬身后坐回位置上。
在他坐下后,戶部的封邦彥也隨即起身,對劉繼隆開口道:“是歲天下有戶……”
相比較吏部的簡單明了,戶部的事情就十分繁雜了。
畢竟大漢朝的戶部職能是劉繼隆根據唐宋元明清的優點組建而成,雖然不能說完全掌握整個大漢的財政權,但起碼有七成要經過戶部手中流轉。
在封邦彥的口中,大漢人口達到四千七百余萬口,耕地也因為查出隱匿的耕地和開墾的新地,繼而增長到了三億一千八百余萬畝。
洪武十四年,有二十二州、七十九個縣受災而被蠲免賦稅,是歲收入米麥稅糧四千二百四十余萬石。
此外,朝廷歲入的金銀銅錢、絹帛布匹、鹽酒茶礦等各項折色在一千四百萬貫,其中光從日本獲取的金銀礦就折色達到了六十余萬貫。
這還是石見、陸奧等礦區沒有得到大漢先進采礦技術的情況下。
若是這些礦區都產出金銀,日本根本沒有實力消化那么多金銀,每年流入大漢的金銀價值不會低于二百萬貫。
以如今的糧價折色,大漢的財政收入在三千萬貫左右,比天寶年間還高出三百萬貫。
百姓納稅的負擔很重,但好在朝廷只是把稅收上來,然后又通過以工代賑的方式將錢發出去。
哪怕中間有不少人在貪墨錢糧,但他們貪墨的錢糧始終要吐出來。
“今兩畿諸庫倉皆滿,積蓄金銀銅錢二千四百八十余萬貫,糧九百五十七萬石。”
“諸道有司諸庫藏,積錢一千四百六十五萬貫,糧五千四百三十二萬石,可供朝廷三年之用。”
在封邦彥口中,大漢在農閑不斷以工代賑,雇工數百萬的情況下,竟然還積蓄著足夠朝廷日常運轉三年的錢糧。
對此,百官雖有詫異,但并非猜不到。
畢竟朝廷京察抄家的事情無人不知,權力薄弱的江南世家豪強,更是貢獻了無數錢糧流入朝廷。
封邦彥稟報的,還只是朝廷自己的倉庫積蓄,而朝廷抄沒的古董字畫和奇珍異寶可都是進了皇家的內帑。
這些東西的價值不低,更別提朝廷每年固定調撥三十萬貫給內帑維持兩畿和地方行宮運轉了。
思緒間,群臣都沒注意劉繼隆已經頷首并示意封邦彥坐下,而封邦彥坐下后,身為刑部尚書的楊信便率先起身。
他的起身,使得不少官員心里浮現擔憂,同時又升起不少好奇心。
“陛下,朝廷以諸司京察江南,如今江南東西兩道盡皆京察結束。”
“犯事罪官四千四百六十七名,佐吏白直三萬三千五十名,叛賊一百九十六家。”
“依《大漢律》,理應處斬五千九百七十六人,余下牽連其三服,粗計罪民五十余萬。”
在楊信話音落下后,不少官員深吸口氣,只覺得氣血逆流,頭腦充血。
要知道江南東西兩道不過一千七百余萬人,牽連五十萬人的話,可以說每三十幾個人里就有一個人被牽連。
這種情況下,要說這五十多萬人沒罪肯定不可能,但其中牽連的無辜絕對不少。
自家陛下為了鞏固南疆,這手段也太過粗暴了……
“朕不欲殺生,處斬之數還是多了些。”
劉繼隆表情淡漠的開口,語氣冰冷的讓人難受,楊信聞言則是躬身道:“臣明白。”
盡管劉繼隆開口便饒過了數千人的性命,可這并不能改變他在百官心中的形象。
從他東進至今,起碼有三百萬人被強行遷徙,他們有的是以降卒、罪官、罪吏和叛賊的身份被遷徙,還有的則是被牽連而去。
大漢朝開國十四年休養生息才勉強達到了四千七百萬人口,光遷徙就折騰了三百萬人口。
如今又新增五十萬所謂罪民,這些罪民的下場恐怕不是被發配南疆,就是被發配北疆。
想到這里,不少官員都有種兔死狐悲的心理,而劉烈卻不管這些,他起身對劉繼隆作揖道:
“陛下,云南漢口空虛,恐為蠻民所欺,臣已令有司,將江東兩浙二十二萬口罪民遷徙云南,余下近三十萬口盡數遷徙嶺西、安南。”
“眼下京察已然進入嶺南道京察,臣以為京察不可停罷,理應等嶺南道京察結束再停罷。”
劉烈開口恭敬說著,但群臣都知道這只是走個流程。
“準……”
果不其然,在劉烈開口過后,金臺上的劉繼隆便頷首表態,決定了這五十余萬口百姓的去處。
百官不由在心底嘆氣,南疆氣候復雜,縱使江南的青壯能適應,但那些老弱又有多少能適應?
這五十萬百姓,能有四十萬安全抵達便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在群臣嘆息的同時,南衙其余諸部紛紛開口稟報這八個月發生的一些重要事情。
在他們稟報結束后,五軍都督府也隨之稟報,然后才輪到三省六部下面的九寺和都察院。
隨著九寺與都察院也將能稟報的事情稟報差不多,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距離暮鼓作響也不過半個多時辰了。
見狀,劉繼隆并未繼續常議,因為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經知道的差不多了,所以他隨即在群臣沉默后起身。
“趨退……”
“上千萬歲壽!”
楊知溫拔高聲音唱禮,百官則是先后趨退離開貞觀殿,最終貞觀殿只留下了劉繼隆和趙英、西門君遂及劉烈、張承業五人。
劉繼隆走下金臺,劉烈恭敬候著。
“隨阿耶走走……”
“是。”
原本心里的煩躁,不知為何在此刻消散,劉繼隆帶著劉烈走出貞觀殿,沒有目的的繞著貞觀殿閑逛起來。
趙英三人跟在他們身后十步之外,行動謹小慎微,擔心聽到什么不能聽的事情。
“阿耶這次出巡,京畿隴右的百姓生活如何?”
劉烈走了許久,最終還是主動找了個話題,但劉繼隆聞言卻微微搖頭。
“他們的日子比起曾經遭受兵災時,自然是好了許多,但遠遠沒有達到朕心中的目標。”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手中耕地眾多,然即便兩畿之地的百姓也不過飽食米菜,一家數口,每月不過食肉二斤,可想而知那些偏遠之地的百姓日子多么難過了。”
見劉繼隆這么說,去過黔中的劉烈自然知道黔中那些百姓日子如何,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安慰道:“阿耶已經做得很好了。”
“不……”劉繼隆搖搖頭,緊接著看向劉烈:“臨州大學注重思想教育,對于工科教育倒是有些欠缺。”
“明日你與某前往熊耳山,那里有東西能讓你學到。”
“是……”劉烈不知道自家阿耶口中的東西是什么,但為人兒臣,他自然沒有拒絕的權力。
“這段日子你也累了,回東宮好好休息去吧。”
沒有什么文縐縐的官話,劉繼隆只是用最簡單質樸的話來安撫自家大郎。
劉烈聞言停住腳步,而劉繼隆則是往內廷緩步走去。
見到父子分開,趙英與西門君遂、張承業三人加快腳步,前二者跟上了劉繼隆身影,而張承業則是守在了劉烈身旁。
劉烈抬頭看向自家阿耶背影,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面前的是自家阿耶,好不容易接受,結果自家阿耶又成了那位大漢的洪武皇帝。
好不容易等他接受這位洪武皇帝,他卻又用阿耶的口吻來諄諄教導自己。
“為人兒臣,果然難以把握兒、臣的身份。”
劉烈在心中感嘆,隨后轉身朝著東宮漫步走去。
他很想知道,自家阿耶準備帶自己去熊耳山看些什么,自己又能在熊耳山學到些什么。
他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貞觀殿外的廣場上,而劉繼隆此刻也回到了徽猷殿。
在這里,他見到了闊別八月不曾見到的封徽,而此時的封徽剛剛結束五十歲的生日。
劉繼隆刻意挑選這日返回,不曾想封徽并未等待自己與她過生日。
“生氣了?”
徽猷殿內,劉繼隆看著對面老態畢現的封徽,心里有些愧疚。
“陛下與交河郡王共游,卻也不提二郎、三郎、四郎的事情。”
“陛下莫不是忘記了,自己還有這三個孩子?”
興許是上了年紀,年輕時善解人意、落落大方的封徽,眼下也多了些小脾氣。
若是別的事情,興許劉繼隆會包容她,但對于本就行事乖張的三子,劉繼隆卻并沒有輕易放過他們的想法。
“朕與交河郡王聊過,二郎他們性子已經磨礪好了不少,但始終沒有徹底改好。”
“朕與交河郡王說了,若是一年后還是改不好,那便放他們回來吧。”
“只是回來后,便令他們老實在洛陽待著,莫要出去惹是生非了。”
對于子嗣教育,劉繼隆無疑是失敗的,但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至少從他在洛陽教導的其余諸子來看,眼下的情況還是不錯的。
“陛下,他們是您的孩子……”
封徽忍不住帶著怨氣開口,劉繼隆卻搖頭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朕若是連家子都管不了,又如何去管那些欺壓百姓的官吏?”
“此事不必再議,玉不琢不成器,朕比細君更希望能看到他們回來。”
“朕乏了,今日便回貞觀殿休息,細君好好休息吧。”
劉繼隆起身向外走去,封徽見他軟硬不吃,只能佯裝哭泣。
只是這種做法瞞不過劉繼隆,他還是毅然決然的返回了貞觀殿。
封徽沒辦法,只能派女官去找劉烈,但劉烈此刻心底都是明日去熊耳山的事情,只是令女官開口寬慰自家阿娘,并沒有答應此事。
他的地位還剛剛穩固,即便曾經與幾個弟弟關系親近,但再親近的關系也無法讓他用地位去庇護。
翌日,隨著玉輅準備好,劉烈乘坐玉輅前去貞觀殿接上了劉繼隆。
父子坐在車內,車子則是在羽林騎護送下前往洛陽城西南方向的熊耳山。
“你阿娘找過你了?”
劉繼隆閉目詢問,劉烈應了聲,隨即贊同道:“兒臣也以為,三位弟弟性格過于乖張,是該收拾了。”
“嗯……”劉繼隆頷首,接著說道:
“遼東、安西、北庭、云南、安南、黔中、嶺西等處都是朝廷的邊要之地,且十分容易將領割據。”
“若你這些弟弟有成材的,朕想從中挑選幾位以出鎮的方式鎮守地方。”
“出鎮?”聽到劉繼隆的話,劉烈心里咯噔,畢竟在他印象中,藩王出鎮只有分封。
對此,劉繼隆則是向他解釋道:“將他們冊封在要地就藩,只領取俸祿而不享受食邑,每個王府設一軍護衛。”
“世襲降等后,朝廷以嗣王才干決定藩王是否繼續出鎮。”
大漢一軍五千人,這個數量相較于元明兩代的宗王出鎮兵力要少得多,不足以威脅都司和按察司,卻能制衡住他們。
不僅如此,考慮到明代后期的宗祿問題,劉繼隆并未準許所有藩王出鎮。
畢竟按照劉繼隆定下的世襲降等制度,親王最多傳承九代便會成為庶人。
所以擁有護衛的只有第一代的親王,若是其子有才則降等為郡王繼續出鎮,再降則為國公、郡公、縣公、縣侯……以此類推。
劉繼隆不認為有哪脈宗室能連續不斷的選出賢才,因此宗王出鎮也只是一兩代人的事情罷了。
一兩代人后,那樣養育深宅的宗室便會被剝奪護衛兵權,相當于打了補丁的宗王出鎮。
“若是日后邊道人口充足,你覺得不必執行宗王出鎮,亦可將此制度廢除。”
劉繼隆并未指望宗王出鎮制度延續多久,畢竟這只是在云南、遼東等邊道人口不足,容易割據時的臨時制度。
只要邊道人口充足,隨時都可以廢除,且藩王就算想要作亂,僅憑這點護衛也不足以成事。
“兒臣知道了。”
劉烈聽后,原本懸起來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畢竟在他看來,有前唐宗室因為聚集洛陽而時常被一網打盡作為背景,宗室確實不能都放在洛陽。
思緒間,玉輅依舊在行走,而劉烈也想到了幾日前的事情,朝著劉繼隆作揖道:
“阿耶,今歲六月,新羅王金晃薨逝,因其無子,故其國以金晃之妹金曼即位女王,金曼向朝廷請表冊封,兒臣已經派遣禮部官員前往新羅冊封了。”
“又死了?”聽到新羅又死了個國王,劉繼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洪武十三年,在位十一年的新羅王才病死,才過去不到一年,新王再度病死,現在連男丁都沒有,只能拉個女子即位。
劉繼隆倒不是看不起女子,但新羅國內貪官污吏橫行,豪強更是不把平民當人,普通百姓和奴隸怨聲載道,這種局面需要的是有能力和威望的新王,而不是隨便拉個女子來即位。
在一年換三王的局面下,只要有心之人稍微蠱惑,其國內平民必然揭竿而起。
如今還是豪強的天下,哪怕便是劉繼隆也無法直接與豪強發生沖突。
如果沒有論恐熱摧毀隴西豪強根基,加上劉繼隆又潛心普及教育,他后來東進和收拾天下世家豪強也不會那么輕松。
新羅的豪強,必然會在煽動農民起義后自立,利用農民消耗新羅國力后,再對新羅取而代之。
“新羅距離亡國不遠了……”
劉繼隆給出判斷,劉烈聽后則是微微動容,隨即開口道:“新羅畢竟是朝廷的臣屬,若是真的內亂頻發,朝廷是否……”
劉繼隆搖頭,沉吟片刻后才道:“先讓他們亂起來,若是朝廷有實力則盡取,無實力則取其北方,恢復昔漢四郡之疆域。”
“是!”劉烈明悟,隨即開口說道:
“阿耶,新羅、渤海、南詔諸國立國久矣,新羅已然內亂,南詔也即將分裂,那渤海……”
面對這個問題,劉繼隆眼神示意其打住,同時解釋道:“渤海的事情,你稍后便知道了。”
話音落下,劉繼隆閉目養神,劉烈也緩緩閉嘴等待著玉輅停下。
兩個時辰后,隨著玉輅進入熊耳山,卻最后選擇向北進入山脈之中的深谷中去。
不多時,一道東西三百余步寬的關隘擋在了山谷面前,且四周山體都種滿了樹木。
熊耳山自昔年黃巢焚洛陽過后,靠近洛陽的許多山體就被百姓砍伐樹木殆盡。
后來雖然有朝廷下令植樹造林,但劉烈從未關注,不曾想這么多年過去,這些樹木已經長成,而藏在深谷的這座關隘背后,顯然有著極為重要的事情。
想到這里,劉烈想到了昔年臨州的火藥廠,瞬間看向了自家阿耶。
他仍在閉目養神,而關隘的守軍也在檢查過后,準許了馬車進入深谷中。
進入深谷,此地的官道被修建平整寬闊,而前方則是深谷中的一處河谷平原。
平原上,一座小城矗立其中,與劉烈曾經了解過的火藥廠情況相差不多。
這里有近千漢軍駐守,漢軍的親眷都在深谷更深處的河谷平原中生活。
來到這座周長三里的城池東門,駐守此地的漢軍更為嚴謹,甚至連玉輅都需要打開車窗才能放行。
這種情況讓劉烈隱心神不安,同時也知道自己終于得到了自家阿耶的認可。
隨著玉輅走入這座城內,城內的景象也闖入了劉烈的腦海中。
沒有普通城池的繁華,雖然也有街坊,但街坊的坊墻高大如城墻,仿佛每個坊都是一座小城。
“對于朝廷開辦多年的明工科和工科大學,你有什么了解?”
劉繼隆忽然開口,對于越來越偏向于白話,而劉烈則是沉吟道:
“每道設工科大學一所,天下共有二十所,但由于天下重進士科而輕其余諸科,因此去歲工科大學學子不過四千四百余人。”
二十所大學,四千四百多學子,平均每所大學不過二百多學子,數量少的可憐。
“以兒臣在臨州就學及監國所知,自洪武十年開科以來,明工科僅有三十二名進士,但試卷都被封存,連吏部都沒有存檔,聽聞都被阿耶調走了。”
“嗯。”劉繼隆頷首,同時回答道:“朕自研制火藥往后,麾下能工巧匠不計其數,許多有這方面天賦的學子,也會被單獨調至火藥廠,但并非研究火藥,而是研究其他。”
“工科大學中所教授的種類繁多,雖然大部分人都覺得明工科不堪用,但也有少部分對其感興趣的學子就讀其中。”
“他們若是高中進士,亦或者展露相應天賦,便能來到此處,學習那些相較于工學課本外更為高深的學識,并為朝廷研制許多科學產物。”
“這座城池內有大大小小三十二個坊,每個坊專攻一種學識與研究。”
“醫藥、天文、算術、物理、農政、冶金、化學、筑造、機巧、軍械……三十二個坊內有三十二種學科和研究方向,共一千三百五十二人。”
“他們大多以正五品下朝議大夫的身份在此鉆研,而鉆研對象就是朕的一些奇思妙想。”
“在這座城最中心的位置,不是官署,而是陳列閣,陳列的就是朕的奇思妙想。”
話音落下,玉輅也停在了城內的陳列閣面前,而劉烈也在劉繼隆示意下率先下車。
在他下車后,劉繼隆也走下了玉輅,出現在父子二人面前的則是一座占地數畝,有二層三丈高的“回”型小樓。
“走吧。”
劉繼隆示意他走入其中,而走入樓內,類似影壁的地方掛著此處地圖。
劉繼隆駕輕就熟的帶著劉烈左轉,邊走邊道:“樓內有各類學科相關的研究方向,例如這第一間屋內就是軍械坊的研究方向。”
劉繼隆帶著劉烈走到第一層左轉后的第一間屋子,屋門外則是負責掌管鑰匙的老翁。
見到二人他也不行禮,只是拿出鑰匙將門打開,而劉繼隆與劉烈也隨之走入其中。
剛剛走入其中,劉烈的目光便被屋內的東西吸引了。
占地兩分的屋內,桌上陳列著各種兵器和奇形怪狀的東西,這些東西背后還有畫像,畫像下方還有詳細介紹。
燧發槍,以燧石擊打火門身側,以火星引燃火藥擊發,分有線膛……
“這是燧發槍,已經有了實物,但價格昂貴,且不便于批量制作,因此只能成為私人玩物,暫時還未對外開放。”
劉繼隆將桌上的燧發槍實物拿起,并隨之遞給了劉烈。
劉烈將其接過,仔細打量過后,又詳細看了看畫像上的介紹,得知線膛槍搭配米尼彈的殺傷力后,劉烈眼前一亮,但又看到了線膛槍和米尼彈的缺點,不免流露失望之色。
在他雙手將燧發槍放在桌上的槍架后,劉繼隆接著帶他繼續向下看去。
從燧發槍到擊發槍、從前裝槍到后裝槍,從長槍到手槍、從單發步槍到多發步槍,再到沖鋒和機槍……
光是槍械這一排,劉繼隆便與劉烈講解了大半個時辰,接下來的火炮、坦克、飛機等物更是將劉烈沖擊得腦子發暈。
若非劉烈自小就接受劉繼隆在隴右開創的新式教育,能夠理解其中不少東西,換做普通百姓前來,恐怕只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天方夜譚。
他走出軍械閣后,站在原地消化了兩刻鐘的時間,這才從混沌的狀態走出。
“累了吧?”
劉繼隆心疼的看著他,劉烈卻搖了搖頭,半響后又點了點頭:“阿耶,您說那個坦克與蒸汽機、內燃機有關,還說蒸汽機與內燃機能發展出比耕牛還厲害的耕地機械,那是什么?兒臣想去看看。”
面對劉烈認真的表情,劉繼隆點了點頭,隨后帶著他走向機械閣,期間路過醫藥閣時,他也開口說道:
“朝廷自洪武三年開始施行的種痘法,便是醫藥坊內們的大夫們通過研究試驗而成。”
“種痘法?”劉烈錯愕,他可是知道天花厲害的。
大漢施行種痘法前,天花死亡率可以說是十之五六,而今由于種痘法推廣,因為天花而死的不過百之一二。
大漢人口增長如此之快,種痘法便有不小的功勞。
在他驚訝之余,劉繼隆已經帶他來到了機械閣,閣以蒸汽機、內燃機為主,繼而發展出輪船、汽車、火車、抽水機和拖拉機,以及整套的車床和驅動技術。
當然,這些東西只存在畫卷上,大部分連模型都沒有。
饒是如此,卻也足夠讓劉烈倒吸口涼涼氣。
尤其是在他得知蒸汽拖拉機只需要四到六個人,就能憑借兩臺拖拉機,每日耕種一百畝耕地,是如今耕牛效率的十倍乃至二十倍后,他便陷入了沉默。
日行數十里到數百里的蒸汽火車,日耕百畝的蒸汽拖拉機,還有日行千里的輪船……
這些各種東西,讓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劉烈都在心底大呼不可能,更不用說普通大漢百姓了。
不過隨著他漸漸冷靜,他便察覺這些東西是有可能實現的,因此他不由詢問道:“阿耶,朝廷需要多久能制作出蒸汽機?”
“很久,甚至你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劉繼隆的回答令劉烈錯愕。
不等他詢問,劉繼隆便與他解釋道:“制造一臺蒸汽機不是一座工坊、幾個人那么簡單的事情,它涉及采礦、冶金、鑄造、加工、密封技術等一系列技術配合。”
“如今的大漢雖然在努力發展,但并不存在這樣的工業技術和整套技術配合。”
“只有埋頭發展數十上百年,興許才有將其研發出來的可能,不過……”
劉繼隆沉吟片刻,而后看向目光灼灼的劉烈:“人亡政息。”
他平靜說出這四個字,頓時就澆滅了劉烈的熱情,使得劉烈表情微滯。
人亡政息,這四個字可以說貫穿了歷史,不管一套制度最初如何,但最終都會在歷代層層加碼下面目全非。
“你覺得這些東西好,是因為如今天下地廣人稀,所以你想將其弄出來。”
“可若是幾十上百年后,大漢變得地廣人稠,你覺得后嗣之君會怎么想?”
劉繼隆質問劉烈,劉烈啞然。
“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
劉烈沉默著說出這句前唐太宗李世民曾經說過的話,而這句話也適用于任何時代。
無所事事的人多了,天下肯定就會出現亂象,這并沒有什么問題。
只是隨著這句話說出,劉烈又開口道:“您送給兒臣《天下輿圖》,不就是想要解決這件事嗎?”
《天下輿圖》即劉繼隆令人所繪的全球地圖,不僅如此,他還令工匠制作了一個巨大的沙盤。
沙盤上,各地大致地形如何都被他雕刻其中,盡管無法細致追究,但大體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如今劉烈提起那《天下輿圖》,顯然是在說天下廣闊,大漢若是人口稠密,便可征戰四方,打下廣袤疆土,然后移民實土。
其實劉繼隆并未這么想過,因為他知道王朝中后期想要搞移民實土有多難,但他沒想到劉烈誤解了他的意思。
正因如此,他沒有立刻回答劉烈,只是說道:“疆域太大便不好管理,若是分封諸國則重蹈春秋戰國之覆轍。”
“以后的事情如何,你我父子預料不到,甚至某連身后之事都無法預料到。”
“某今日帶你前來,只是想要告訴你,大漢有著這樣的地方。”
“京察牽扯的事情太多,你雖然解決了難題,但群臣對你的態度卻發生了改變。”
“接下來半個月,你便在此處好好看看,將閣內的東西都看個清楚明白。”
“朕回到洛陽后會下旨將你禁足半月,半個月后你再返回洛陽。”
劉烈沒想到自家阿耶帶自己來此地,竟然是為了做個樣子給朝臣們看。
他雖然有心反駁,卻也知道自家阿耶做得對。
只是在自家阿耶離開前,劉烈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阿耶,京察之中,兒臣查到了不少人,可趙英說您不讓兒臣對他們動手,這是為何?”
“你覺得呢?”劉繼隆反問劉烈,劉烈沉吟,但劉繼隆卻沒有真的讓他猜,反而是在他沉思后開口道:
“不可因水清而偏用,亦不可因水濁而偏廢;需時則用,不需則黜。”
“如今的大漢朝還需要他們,因此朕才將他們保下來。”
“可若是日后大漢朝不需要他們了,汝可自行決斷。”
劉繼隆表了個態,劉烈聞言張了張嘴,半響過后說道:“您在臨州留下的學說中,不是這么教導兒臣的……”
“臨州嗎?”劉繼隆緩緩抬頭,目光穿過閣內天井,仰望天穹。
“臨州的學說是漢家根本,但在自己不夠強大的時候,適當妥協并無過錯。”
“天色不早了,朕也該回洛陽了。”
“這四年的京察讓你成長了不少,朕不知道你日后如何,但今日你所說的這些話,朕很滿意。”
“臨州……”劉繼隆呢喃著,嘴角苦笑,抬腿向閣外走去,背影漸漸佝僂。
在他即將走出閣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了目送他的劉烈。
“臨州教材開篇第一句是什么,末尾是什么,你還記得嗎?”
面對這個問題,劉烈頓了頓,下意識開口道:“開篇第一句是天下為公,末尾的四個字是……”
他還準備說,卻見劉繼隆搖搖頭:“這四個字,記在心底,日后理政時,每每掛念即可。”
沒給劉烈詢問的機會,劉繼隆轉身向左走出了閣門,而劉烈則是站在原地許久。
半響過后,他抬腿向前緩步而去,來到閣門與軍械閣門前。
他看向了軍械閣的門,卻沒有走進去,轉身走出了閣門,而門外的玉輅卻早已消失。
“殿下,您的住所在這邊……”
先前開門的老翁跟了上來,為劉烈指引前路。
“多謝。”劉烈頷首回應,隨后跟著老翁穿過街道,也見到了許多正在討論學說的學子。
他們與劉烈年紀相差不多,卻朝氣蓬勃。
劉烈有些羨慕的看著他們,而他們則完全沒有注意到劉烈。
在他們走后,老翁也帶著劉烈走入坊內,帶到來到了處院子里。
“殿下,您未來半個月便住在此處,每日膳食由臣為您送來。”
“多謝。”
劉烈重復多謝,老翁見狀便躬身離開了院門,而劉烈則是看著他遠去,隨后將院門推開。
院內是簡單的簡單的四合院,劉烈好似巡視自己地盤的動物,將院子逛了一圈,末了走入主屋書房。
書房的書架上有許多書籍,劉烈看了看這些書籍,表情突然錯愕,伸出手不由將這本書抽出。
拿著這本書,他坐在了書房的椅子上,目光復雜的打開了它。
這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書,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翻開首頁,出現的赫然是昔年李商隱所寫的《漢梁孝王世家譜系》。
在他打開這本書的同時,劉繼隆所乘坐的玉輅則是緩緩向外行駛。
它緩慢駛出城池、關隘,最終駛回官道,并在最后出現在了洛陽城外的田野官道上。
盡管已經是寒冬十月,可在朝廷還沒有開始募工的這段時間里,洛陽城外的百姓仍舊頂著嚴寒,手持農具在田里翻地。
“趙英、停下。”
劉繼隆開口吩咐,駕車的趙英果斷停下了玉輅,身后的羽林騎們也紛紛勒馬駐足。
玉輅內傳來腳步聲,劉繼隆拉開車門,不等趙英擺上馬凳便走下了馬車。
寒風凌冽,即便身上有大裘遮蔽寒風,卻依舊感到寒冷。
田間,無數正在頂著寒風翻地的百姓紛紛停下眼前活計,目光看向了官道上的劉繼隆,以及他身后的精騎。
在他們眼中,這是貴人的車駕,而在劉繼隆眼中,他們卻不只是大漢的百姓。
“陛下?”
趙英見劉繼隆站在原地看著這些百姓,小心翼翼的上前呼喚。
“二郎,你說天下真的變了嗎?”
劉繼隆輕聲開口,呼喚趙英為二郎。
這個稱呼令趙英愣神,眼神不由得變得柔和,隨后點點頭:“變了!”
“天下百姓皆因為陛下而飽食,若無陛下,不知兵災還將禍害百姓多久,又得死多少人。”
“你說變了……”劉繼隆聲音沙啞,卻又看著眼前在寒風中干活的百姓,忍不住低下頭來。
“今雖若此,然朕百年之后,大漢又與昔唐何異?”
“陛下……”趙英不知道自家陛下為什么突然這樣,只是下意識的感覺到了難受。
不止是他,后方那些從天下各軍中挑選的羽林兒郎,也盡皆感受到了難受。
“走吧,走吧……”
劉繼隆抬起手,擦了擦略微濕潤的眼眶,目光仍舊在田間百姓身上停留。
他昔年說過,十年平天下、十年致太平、十年養百姓。
如今前兩條已經實現,興許他應該在最后時間里,完成最后一條的承諾。
“陛下,某扶您上車吧。”
趙英躬身詢問,劉繼隆卻搖搖頭,看看了看遠處的百姓,又看了看拉拽馬車的六匹駿馬。
“朕還沒有老到騎不了馬的時候。”
在劉繼隆示意下,趙英牽來駿馬,而劉繼隆則在他攙扶下翻身上馬。
感受著雙手之中的韁繩,劉繼隆目光眺望遠方的洛陽城,抖動馬韁向洛陽疾馳而去。
馬蹄聲零碎踢噠而去,趙英見狀連忙上馬,抖動馬韁試圖追上。
雒水的風雪不大,可他卻似乎根本追不上劉繼隆,只能眼睜睜看著劉繼隆消失在官道盡頭。
風雪里,趙英似乎聽到了前面有聲音傳來,起初很模糊,但漸漸便清晰了起來。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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