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鏞城。
侯景拿著從關中送來的文書,看著上面的文字,有些不可思議。
“為什么是我?”
侯景不解,還有些委屈。他的身邊,謀士王偉看著自家主公的模樣,試探問道:
“上將軍,可否給我一觀?”
侯景將手中的文書遞給了王偉,對方看了之后,微微點了點頭,道:
“原來如此!”
王偉的模樣惹得侯景腹誹,把他手中的文書一掀,問道:
“顯得你能了是吧,看出什么來了?”
王偉露出了笑容,恭敬的說道:
“上將軍,如今梁主征納四方豪杰,已充軍伍,意指巴蜀。秦王之意,乃是興兵南下,牽制梁軍之力,以使梁軍不能全力西進。”
侯景翻了翻白眼,道:
“這還用你說么,我這不正給大王辦這事,可大王卻讓我領兵,卻是為何?”
王偉見侯景如此,依舊是不慌不忙,緩緩道:
“非也,這里面學問大著呢!”
“何意?”
“打哪里,怎么打,兵從何來,如何調配,事關中原之局,不可不慎!”
聽了王偉的話后,侯景臉上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說說看!”
王偉躬身道:
“巴蜀處荊楚上游,昔年晉臣王濬建樓船,發水陸大軍,自成都沿江而下,趁勢滅吳。晉末,李壽為充實人口,自牂牁引獠人入蜀,布山谷十余萬落,致使巴蜀王化不行,蠻夷肆虐。至于今日,獠人之勢,北至漢中,東達江州,南逾嶺南。巴蜀縣府空虛,蜀人多有逃亡。欲治巴蜀,非十年不得見其功。梁人欲奪回巴蜀,與我軍必有一場大戰。這一戰要打,與其在巴蜀打,不如在河南、江淮打!”
在巴蜀打,關中之軍要翻越秦嶺,糧道運輸困難。相比之下,梁軍雖然要逆流而上,但可以依靠水路,背后也有著殷實的荊襄地區作為后勤支撐。
可若是在河南、江淮打,那么雙方在后勤的差距就沒有那么大了。
侯景聽了,臉上露出了笑容。
“大王這是讓我去點火!”
王偉看著侯景臉上露出的興奮之感,心中微動,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等待著侯景。
侯景想著,回過了味來,道:
“繼續說!”
“中原之兵,河北之高歡、宇文泰所部,暫不可調,高昂之兵需鎮魏州,慕容紹宗招募的青州軍自顧不暇,元欣之彭城兵新敗,其余各州府兵新立,暫無戰力,可用者,唯司、豫兩州之北兵。上將軍既鎮洛陽,又與一眾北人將領關系莫逆,當是不二人選。”
侯景聽了,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剛才臉上的委屈一掃而空。
“這么看來,大王還是信重我的。”
侯景的心情好了起來,看著王偉,也不覺得欣賞了起來。
“老王,你說得不錯。”
見侯景如此,王偉提醒道:
“上將軍,要使北人可不易,且要牽制梁軍足夠的兵力,不使梁軍全力攻巴蜀,更加不易。”
侯景擺了擺手,道:
“將斛思椿給我叫來!”
“將他秘密找來么?”
侯景笑道:
“不,最好讓整個洛陽城都知道!”
斛思椿以前和侯景見面時都相當的隱秘,可這一次,卻是光明正大的來了。
他心中困惑,可見到侯景時,卻發現對方正襟危坐。
面前,還擺放著一個箱子。
這個箱子斛思椿很熟悉,無他,這里面裝的財寶就是斛思椿用來賄賂侯景的。
“上將軍,這是何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你的錢,沒有辦成你的事,自然要還回來。”
斛思椿心中一個咯噔,臉色變得蒼白。
“難道?”
侯景嘆了口氣,道:
“我聽到了長安來的信,大王欲以你為統帥,征伐梁軍。”
斛思椿手腳冰涼,心中驚駭,道:
“為何如此?”
侯景悠悠道:
“陳留王入蜀,賀拔允為其身前第一大將,功勛卓著,其余諸將如東方老、呼延族差之甚遠。賀拔勝縱然有些心思,可看在陳留王的面子上,還能真的追究么?”
斛思椿聽了,有些怒意。
“賀拔氏靠不住,大王得分明啊!”
侯景站了起來,走到了斛思椿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法壽,賀拔氏如何,暫時不用操心,你還是關心該如何攻打梁軍吧!”
“梁軍?”
斛思椿想到了如今的形勢,陳慶之駐守在渦陽,要南下,肯定避不開他。
陳慶之的戰力,斛思椿是知道的。
雖說當年的白袍軍已沒,可陳慶之的部曲依舊善戰。
這些年來,陳慶之鎮守在南梁邊境,南梁邊境穩定。不久之前,彭城的兵馬還吃了虧。
斛思椿自忖,若是自己帶兵前去,勝少敗多啊!
再看向侯景時,斛思椿帶著幾分悲壯,道:
“萬景,我此次南下,生死難料。我若是戰死了,你一個人在洛陽,可要小心賀拔勝!”
侯景露出了驚訝之色,道:
“法壽何意?”
“我與陳慶之相對,敗多勝少,若是敗了,便是僥幸回來,恐也難逃罪責。賀拔勝一人獨大,在所難免。到時,萬景需多加防備。”
侯景聽了,面露難色。
“法壽所言,我非不知,坐視兄弟如此,實乃不義,可大王之命,又不得不從。”
說著,侯景嘆息了一口氣,道:
“也罷,我試試看,向大王請命,看能否取得這統兵之任。你我兄弟合力,未嘗不能與那陳慶之一戰!”
斛思椿聽了,握住了侯景的手,眼角留下了一滴眼淚,道:
“萬景,兄弟謝過了,我就這去準備兵馬。”
說完,斛思椿就離開了。侯景在后面追著道:
“萬壽,箱子還沒有帶走!”
斛思椿擺了擺手,流著淚就離開了。
王偉一直在侯景身旁,一直沒有說話,看著這幅場景,道:
“上將軍,這斛思椿會如他所言么?”
侯景嘴角一翹,道:
“如個屁,這廝跟我這耍呢!”
王偉一愣,卻聽侯景道:
“這廝打不過賀拔勝,心眼可比賀拔勝多。你沒聽他剛才所言,句句不離賀拔勝。”
“那他究竟是何意?”
“當然是和我一樣,為了釣賀拔勝了。”
太尉府。
賀拔勝聽說斛思椿去了金鏞城后,就有些焦躁不安,派出了念賢打探消息。
念賢回轉,帶回來了斛思椿在準備兵馬的消息。
“他何以如此,難道是大野爽許了他什么好處?”
賀拔勝不明白,前些日子還找他喝酒說要團結起來應付李爽的斛思椿,去了一趟金鏞城轉變就這么大?
念賢聽了,微微點了點頭,道:
“不無可能!”
賀拔勝越發的焦急了,心想著到底是什么好處,才能讓斛思椿轉變如此大。
走動之時,賀拔勝忽然想到,脫口而出:
“難道大野爽是想要讓斛思椿取代我?”
念賢不解,問道:
“破胡為何會如此想?”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比斛思椿善戰,大野爽要坐鎮長安,如何能看我久鎮洛陽?若是侯景與斛思椿聯起手來,對我可是大大不利啊!”
念賢聽了,擺了擺手,道:
“破胡多慮了,阿斗泥如今被貶,部曲離散自有緣故,可破胡與阿鞠泥卻是受到重用,且中原未定,秦王如何會兔死狗烹?”
賀拔岳從夏王被貶為龍城縣男,過去的部曲大多被誅滅,自己也被圈禁。基本上,李爽去哪,賀拔岳就會被帶到哪!
防范不可謂不嚴密!
可賀拔允與賀拔勝,卻是不同。
賀拔勝心中也是捉摸不定。
“不管如何,我要去見侯景一面。”
“為何?”
賀拔勝目光閃爍,帶著一股堅定的信念,道:
“我要從侯景那套出實話來!”
“破胡,今兒怎么想到來見我了?”
賀拔勝沒有直接去金鏞城,而是去了歡泰坊,侯景的宅子。
與侯景一臉喜意不同,賀拔勝卻是一臉嚴肅。
他盯著侯景,問道:
“斛思椿是否欲謀我?”
聽了這話,侯景滿臉的笑意不見了,故作驚訝道:
“破胡何出此言?”
賀拔勝道:
“我賀拔氏與秦王乃是姻親,賀拔貞近來更是有了身孕。那斛思椿是什么東西,既非秦王舊部,亦非姻親,萬景如何要幫外人?”
庭院之中,溪水潺潺。
夏日的洛陽城,十分安逸,宅中花草別致,偶爾還能聽聞蟬聲。
侯景從熱爐上取了陶壺,將煮沸的水倒入白瓷杯中。
“破胡,嘗嘗看,此茶適合清飲!”
侯景不急,賀拔勝也只能按下性子,喝了茶之后,卻還是盯著侯景,要問出一個說法。
久之,侯景緩緩開口道:
“斛思椿是不是找過你,說是不愿意南下征討梁國?”
賀拔勝聽了,也沒有隱瞞,道:
“確有此事!”
侯景搖了搖頭,嘆道:
“破胡誤矣!斛思椿此人狡詐至極,他的話如何能信。他說不想要領兵,其實這些日子一直秘密運籌,想要從大王那邊得了這領兵之權。”
“可他……”
賀拔勝想要說什么,可看著侯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侯景沒有理會,卻是道:
“要南下討伐梁國,必然要集豫、司兩州三萬北兵,輜重兵配個一萬多,在加上沿途征召的勞役,號稱十萬大軍也不為過。若是大王再添點兵馬,斛思椿若能得此位,可就遠超破胡了。”
見賀拔勝面色一變,侯景繼續道:
“破胡與斛思椿之間的仇怨,眾人皆知。斛思椿自然時時想要占得上風,一旦他得勝歸來,破胡如何能與之抗衡?”
賀拔勝冷笑了一聲,道:
“就憑他,能是陳慶之的對手么?他若帶兵南下,勝少敗多。”
說著,賀拔勝拱手道:
“我愿請命,南下討敵!”
侯景聽了這話,也不言語,悠悠的吹了一口氣,攪動了白瓷杯中幾片茶葉。
“破胡這話說晚了!這統兵之位,大概就是斛思椿了!”
賀拔勝一聽,急了。
“不可如此,斛思椿絕非統兵之選!”
侯景有些無奈,道:
“我亦不喜斛思椿,可如今長安那邊大致定了,還能如何?”
賀拔勝看著侯景,道:
“萬景,你是上將軍,又坐鎮金鏞城,若是與斛思椿爭一爭,未嘗不能爭到啊!”
侯景卻是推脫道:
“我雖出身懷朔,可與那些兄弟多有生疏,坐上這統兵之位,恐一眾兄弟不服啊!”
賀拔勝拱手道:
“我愿助萬景一臂之力。”
侯景趕忙道:
“不可,你是太尉,位居三公,如何能屈居我之下?”
賀拔勝卻是道:
“為社稷,為秦王,區區名位又能如何,斛思椿絕非良選,還望萬景以大局為重,爭一爭這統兵之位!”
侯景悠悠道:
“那我試試吧!不過成不成,便不知道了。”
成都。
“先生,大王這些日子去哪了?”
賀拔允找到了韓陵,很是困惑。
韓陵悠悠一笑,道:
“陳留王去山中拜訪獠王了。”
“拜訪獠王?”
賀拔允有些憂慮,道:
“大王帶多少人去的?”
“既是拜訪,能帶多少人去!”
對于韓陵的回答,賀拔允顯然是不滿意的,道:
“先生,這獠人狡詐,又與梁人多有仇怨,大王如此去,恐生波折。”
韓陵卻是一笑,道:
“這獠人有生獠、熟獠,熟獠與漢俗相近,編戶納賦,大王這次去巴地,見的是諸熟獠。”
賀拔允聽完,還是有些擔憂。
“要不末將還是帶一支兵馬前去接應吧!”
賀拔允剛剛說完,院外就傳來了李神軌的笑聲。
“阿鞠泥,你這是要去哪?”
李神軌去了一趟巴地,回來的時候非但沒有消瘦,反而還發福了。
賀拔允看見李神軌走來,小跑著過去了。
“大王,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李神軌揮了揮手,道:
“進來吧!”
兩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從屋外走了進來,恭敬的站在李神軌的身后。
“大王,她們是?”
“獠王的孫女,非要跟著我,我也不好推卻。”
說著,李神軌揮了揮手,道:
“叫人!”
“見過賀拔公!”
李神軌打了個哈切,老遠揮了揮手,道:
“先生,你讓我辦的事辦好了。這從巴地趕了回來,我有些累了,不說了,我先回去睡了。”
李神軌帶著兩姐妹進屋,賀拔允在后看著,喃喃道:
“大王真不愧是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