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淡白色霧氣不知不覺散去了,正散發出濃烈香氣的儀式蠟燭點燃的火光僅晃動了一瞬,就重新穩定下來。
剛才那道被克里斯蒂娜隱隱感知到的視線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被頭戴兜帽遮住面容,跪拜在地的信徒擠滿的空間一時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這……剛才的儀式算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我和多蘿西都沒有發生任何事,也沒有被“獻祭”到奇怪的地方去……但那道隱約的視線又是怎么回事?真的有某位神靈回應了那個儀式,還看了我這個祭品一眼?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位神靈啊,而且怎么可能感受到遠方的注視……蒂娜雙眼亂瞥,先是落在一臉好奇,甚至都忘記掏出阿羅德斯之鏡的多蘿西身上,隨后又看向手持匕首,捏著小巧的、瓶口還在滴落暗紅色血液金屬瓶的中年男子。
后者此時一臉呆滯,“偉大的不定之霧”余音繞梁,儀式卻仿佛已經結束,花高價買來的、蘊含靈性力量的血液和那本記載偉大存在尊名、獻祭儀式流程的書中描述的一致,已經被方才出現的迷霧所吞噬,獻祭給了儀式指向的神靈,但后續發展卻出乎他的預料。
難道那位偉大存在不是應該接收祭壇之中的祭品,同時賜予我力量么……他在一瞬間懷疑自己主持的儀式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但剛才的迷霧又否定了這一點。
“不定之霧”肯定已經注意到了我的祈求,只是這兩件祭品祂不喜歡。不過沒關系,我還有備用方案……男子握緊了手中的匕首,看了眼四周跪拜著不敢抬頭的其他信徒一眼,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使命感充斥著胸膛。
再次將寶貴的靈性血液倒出,使其落在地上的圓形圖案內部,他用古赫密斯語念誦道:
“所有生靈心底的欲望,惡魔之父,異類之主,永世不停歇的嘶吼者,失心之神。
“偉大的欲望母樹,我祈求您的回應,祈求您接受為您獻上的祭品,并降下賜福……”
這同樣是記載在那本古書之上的偉大存在,祂掌管一切生靈的欲望,是所有惡魔的主父,曾是南大陸一個不算主流的信仰所崇拜的偉大存在,信徒們長期受到正神教會打壓,最近更是銷聲匿跡。
如今,他要利用面前的兩個祭品祈求這位偉大存在的賜福!
霍然,三根儀式蠟燭的光芒變得黯淡,四周仿佛籠罩了一層黯色的薄霧,墻角的細微處,信徒們投下的影子中,潮水般的暗影隨之涌出,幾乎將整個地下室填滿。
又一位偉大存在回應了他。
但奇怪的是,從各處涌出的暗影并沒有第一時間進入祭壇,收走獻祭的祭品,反而小心翼翼地繞開了被圓形圖案包在內部的兩名少女,反而依次從每一位跪拜的信徒身邊淌過。
旋即,它又如潮水一般退去了,回到了影子之中,回到了地下室的角落。
儀式蠟燭重新變得明亮,照亮了儀式主持者愕然的表情。
他明明有感覺到偉大的欲望母樹已經投來了視線,給予了一定回應,但為何沒有收下祭品,沒有賜予任何力量,就這么悄然地離開了?
而且和剛才的“不定之霧”不同,這位神靈仿佛并不來自浩瀚的星空,而是從陰暗處,從地底而來?
和書上說的不太一樣啊,而且已經失敗兩次了……他定了定神,注意到幾位召集而來、要么出過錢要么出過力的信徒抬起頭看了過來,連忙擺出信心滿滿的表情,內心則不斷思索著該如何收場。
對了,還有好幾位偉大存在的尊名……他猶豫片刻,下了決定。
看著面前表情越發局促,動作也從一開始的流暢逐漸變得遲疑的男子,蒂娜越發疑惑起來。
她能感受到對方真的是想把自己和多蘿西作為“祭品”獻祭給某位,或者某些神靈,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卻讓這場儀式變得越發像個笑話了。
因為他已經從最初的“不定之霧”、“欲望母樹”,逐漸祈求到“宿命之環”和“高維俯視者”身上了,而每一位神靈似乎都給予了一定回應,但卻嫌棄般地拒絕了兩位作為祭品的少女,要么迅速移開了那朦朧不定的視線,要么挑挑揀揀一番后不再予以理會。
甚至有一位被稱作“超星主宰”的偉大存在,壓根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死了。
不對,神靈應該叫做“隕落”……她腹誹著,注視面前手持匕首與金屬小瓶的男子再次念出了一位偉大存在的尊名:
“您是萬物終朽的象征,是時光之河的終點,腐爛與衰敗的主宰,不可逆轉之熵……
“偉大的衰敗君王!我祈求您的注視,祈求您的降臨……”
相比最開始的慷慨激昂,此時的祈禱有氣無力,仿佛就連祈禱者自己都不太指望能獲得真正的回應,只是在敷衍了事、挨個嘗試所有的可能性而已。
當然,蒂娜仍然聽不懂用于向神靈祈禱的古赫密斯語,這些內容都是來自腦海中“燈神”的翻譯。
而且她注意到,燈神并沒有同時將翻譯為魯恩語的內容傳遞給多蘿西,后者在最初的震驚、驚慌后,已經悄然掏出了阿羅德斯之鏡,但在四周都是兜帽信徒包圍的狀態下尚未找到使用這件封印物的時機。
蒂娜偷偷靠了上去,用身體遮住了姐姐,讓她有機會利用阿羅德斯,而且萬一儀式真的成功,她也能擋住多蘿西,不讓對方第一時間受到傷害。
好在,這位“衰敗君王”也只是投來隨意的一瞥,在看清祭品只是兩個沒有什么價值的少女后,并沒有回應信徒的祈求。
看著主持者手中再也倒不出一滴血液的金屬小瓶,蒂娜悄悄松了口氣,旋即又緊張起來,擔心對方用手中的匕首在自己身上取血,繼續向其他的神靈祈求。
她的預感立即應驗,手持兇器的男子表情變了變,像是在內心說服了自己一般向地面繪制的圓形圖案走來,一腳踏進了祭壇之中。
為什么還沒有人來救我們,我不是已經許愿了嗎……難道“許愿神燈”實現愿望的方式,就是讓儀式失敗嗎……蒂娜腹誹著,后退了兩步,將多蘿西護在身后。
就在這時,一臉兇惡的男子停住了腳步。
他被燭光照耀著有些晦暗的眼眸中,根根細小的血管凸顯出來,有的甚至直接炸裂,流出血淚,瞳孔深處,映出了一對底為灰白、瞳色淡黃的眼珠倒影,就像是某個存在通過他的這雙流血眼眸看向現實一般。
下一秒,男子整個身體腫脹了起來,襯衣、褲腿被從內部撐起,像個充滿了氣的皮球般呈現圓潤的弧線,他裸露在外的臉龐、手背瞬間就變成了青黑色,皮膚先是有種濕潤的透亮感,而后迅速腐敗、流膿,散發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
他的表情還停留在興奮與猶豫交雜的模樣,眼眸卻已失去了神采,那雙淡黃色、本身就象征著衰敗、死亡的眼球倒影也悄然消失了。
啪……似乎比活著的時候重了好幾倍,以至于整個人變成巨人觀的男子一個前撲,倒在了蒂娜面前,匕首和空著的金屬瓶滑出老遠,撞在了另一側跪拜著的兜帽信徒膝蓋上,讓他們發現了獻祭儀式的異狀。
“是……是神罰!”
“快,誰去繼續進行儀式,獻祭不能中斷。”
“我,我只是被迫的,不要懲罰我……”
“快跑!”
這些信仰并不虔誠,或者說壓根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的信徒立即陷入了混亂,有的試圖拿起匕首繼續獻祭,有的捂著腦袋不知所措,有的慌不擇路四處亂跑,直到所有人都達成了統一意見,向地下室唯一的出口,之前點著一盞盞油燈此時卻一片漆黑的通道跑去。
他們一個個鉆入黑暗之中,像被某個怪物吞噬般,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蒂娜和多蘿西則看著前一秒還準備傷害自己,后一秒就轟然倒下的“劫匪”,內心驚疑不定。
“燈神,這是怎么回事?”
蒂娜在腦海中詢問道,卻沒有得到回應。
這家伙,又開始裝死了,之前在教堂里面就是這樣……蒂娜嘀咕著,看向安靜的出口,準備先拉著多蘿西離開這里再做打算,卻注意到黑暗之中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這是位看不出年齡,五官極為普通的黑發女士,她披著一件有縫補、補丁痕跡的亞麻長袍,腰間系著樹皮粗制的腰帶,布滿塵埃與傷痕的雙腳和蒂娜才告別不久的安妮一樣赤裸踩在潮濕的地板上,卻沒有任何腳步聲。
看著這位女士從通道走出,來到面前,蒂娜心中的慌亂與戒備頓時消失,變得安寧平和。
她這才確定,之前許下的愿望中,能幫助自己脫離“綁架”的人終于出現了。
毫無疑問,那些逃入黑暗之中不見蹤影的邪神信徒們,也是被這位黑發柔順,雙足赤裸,給人莫名安全感的女士解決的。
“您好,”她用上了敬語,“我和姐姐被剛才那些人綁架了,您是來解救我們的嗎?”
黑發女士緩緩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不是。”她用輕柔的語調回答,“你們并不需要解救,事實上,這個向邪神獻上祭品的儀式已經失敗,主持者死亡,其余信徒全部逃走,你們自己已經解救了自己。”
說著,她看了一眼趴在繪有復雜圖案的地板上,一手前伸雙腳岔開像在指著遠方,外觀已成青紫腫脹模樣的尸體。
不見她有任何動作,這具尸體就像被橡皮擦給擦掉般消失了。
蒂娜猛吸一口氣,緩緩退開幾步,發現消失的僅僅是尸體,并不包括自己和多蘿西后才冷靜下來。
看來那些逃走的信徒也是這樣消失的……他們是死了嗎?蒂娜思索著,既為這些綁架甚至打算獻祭自己的人的死亡而激動,又因為突然消失了十多條人命而有些哀傷。
仿佛注意到她情緒的變化,黑發女子再次上前兩步,赤裸的雙足踏上了作為祭壇的圓形圖案內部,繼續用那種缺乏感情但十分柔和的語氣說道:
“那些人并沒有死,只是被‘隱秘’了,在接受審查后,會依照所犯的罪行進行處置。”
隱秘……這是一種非凡能力?蒂娜在腦中搜刮著今天才了解到的神秘學知識,卻怎么都想不起來這種力量所在的途徑,但她身旁的多蘿西卻有了些反應,遲疑地反問道:
“所以,您是黑夜女神的信徒?是‘值夜者’嗎?”
對了,“永暗教會”信仰的那位女神的尊名中就有“隱秘之母”的稱呼……所以黑夜女神就是面前這位女士所在的非凡途徑的頂點?蒂娜很快反應過來。
果然,黑發女士微微頷首,道:
“是的,但我并非‘值夜者’的一員,只是一位苦修士,你們可以叫我阿里安娜。”
沒聽過的人呢,不過看她這樣輕易地讓十多個人消失,說不定是一位圣者,也就是高序列的非凡者……根本沒見過幾位非凡者的蒂娜猜測著,多蘿西則抱著還沒被激活,外觀只是面灰撲撲的銀鏡鞠了一躬,再次感謝道:
“謝謝您的幫助,阿里安娜女士。”
“我說過,在這件事上我并未提供什么幫助,”阿里安娜嘴角的笑容更顯,“而且,你們本來就是被卷入邪神獻祭事件中的無辜者,幫助你們,是所有教會的義務。”
果然,那些拗口奇怪的名稱都是邪惡的存在……蒂娜內心感慨著,正要細細詢問,阿里安娜就進一步解釋道:
“剛才死亡的那個男人是本地的一位落魄商人,為了東山再起,為了得到力量與財富,召集了一批同樣有著各種心思的人,成立了地下集會。他們利用這個簡陋、錯誤的獻祭儀式獻祭過一些財物或牲畜,當然毫無效果,因此今天決定使用活人進行獻祭。
“他們選擇在街頭綁架無辜者作為祭品,以免被查到自己的公開身份上,很可惜,第一次進行這樣的獻祭儀式,就出現了這種結果。”
這也太巧了吧,我們剛來到南大陸,就被隨機挑選成祭品綁架了……蒂娜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評價。
為了緩解尷尬,她轉而問道:
“他們獻祭的那些神靈,那些邪神,真的存在嗎?”
她腦海中還盤桓著諸如“不定之霧”、“命運女神”之類的名稱,以及那一串串象征著不同力量的尊名。
阿里安娜看了一眼多蘿西,隨后目光回到蒂娜身上,點點頭道:
“真實存在,但并不在我們所處的這顆星球,而是在宇宙的其他角落。哪怕在二十年前,念出祂們的名字,腦海中形成相應概念,都會遭致邪神的注視,導致極大的危險。
“但現在,我們的世界有不止一位偉大的存在進行庇護,哪怕是這些邪神也不敢隨意投來視線,不敢傷害任何人。
“尤其是某些特殊的個體。”
特殊個體?一定不是指我們吧……難怪剛才我感受到不止一次被注視,但都很快就消失了,原來我們的世界一直有神靈在庇佑,那些邪神連看一眼都不敢……剛才主持獻祭的男人為什么會死?難道是某位邪神不堪其擾,又或者覺得他這樣獻祭有點像在“釣魚”,所以把他給干掉了?蒂娜腦中冒出一個個念頭,又如氣泡般消失。
“黑夜女神就是這樣的偉大存在嗎?”
她忍不住開口追問。
“女神當然是,”阿里安娜用纖細的手指在胸口點出繁星,回答道,“而且不止祂,愚者先生,災禍女神,以及其他幾位偉大存在都在庇護著我們的世界。”
是這樣……蒂娜想到了今天進入過的“愚者教會”、“終末教會”的教堂,不知為何有些高興。
見她露出笑容,阿里安娜也報以微笑,旋即問道:
“你們是打算前往附近的教堂休息一會,還是有其他要去的地方?我可以送你們一程。”
蒂娜有那么一瞬間被“去教堂休息”的選擇誘惑,差點要點頭答應下來,但想起自己還要幫助“燈神”實現愿望,而且剛才已經預支了一個愿望讓自己和多蘿西成功脫困,遺憾地嘆息了一聲,道:
“我們想去附近的庫克瓦城,您如果能送我們上蒸汽列車就更好了。”
最好還能報銷車票——她在心底補充道。
五官普通,組合起來卻有種讓人心神寧靜的美感的阿里安娜點了點頭,伸出右手,如同隔空撫摸般張開五指在蒂娜面前拂過。
下一秒,蒂娜和多蘿西的身體就像素描遇到橡皮擦,被一寸寸抹去,消失在了原地。
她們眼前被蠟燭勉強照亮的地下室瞬間變得模糊,像是隔著一層陰暗迷霧,隨后這層模糊的場景飛速變化著顏色和輪廓,一時是層迭的房屋,一時是空曠的郊外。
沒等她們有進一步反應,四周的景物就重歸明亮清晰。
她們站在一棟棟獨立或聯排的、極具南大陸特色的房屋組成的街道上。
不需要阿羅德斯占卜或“燈神”解釋,蒂娜就明白過來,她們已經來到了庫克瓦。
昏暗的地下室內,看著兩名面容熟悉卻顯得稚嫩的少女被“隱秘”,阿里安娜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仿佛隔空望向某個存在,緩緩點了點頭,如同在和誰打招呼。
隨后,祂的身影也像被抹去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