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識遠比自己強大的力量后,屈從于自己從心的本性,壓抑內心憤怒變得柔軟舒適,對以前的達尼茲、現在的丹妮絲而言并非第一次體驗。
如果對手只是稍強于自己,她有信心利用手頭的幾件封印物,以及自身跳轉途徑后由獵人和魔女的非凡能力結合的神奇力量和對方戰斗一番,大不了利用魔女的特殊性逃離現場,總不至于危及生命。
但格爾曼和安吉莉卡……給丹妮絲留下了太多的陰影,從在達米爾港見到他們開始,直到知曉他們成為了天使,成為了祂們,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被吊在舷窗外的屈辱,被指揮著做這做那的無奈,以及被對方假扮成船長艾德雯娜戲耍的絕望仍不時在她夢中出現。
她現在遇到的兩位少女,克里斯蒂娜和多蘿西,毫無疑問就是那兩位的女兒,雖然看上去并不是非凡者,對已經是“絕望”魔女的丹妮絲而言簡直一捏就碎,可多次嘗試占卜的失敗讓她明白,兩名少女身上必然有著某位天使的庇佑,又或者有強大封印物的保護,絕不是她能動得了的。
說到底,我和祂們也沒什么大仇,格爾曼還是愚者先生的眷者,安吉莉卡大概率屬于終末教會,說不定還是我的臨時上司,把祂們的女兒送出拜亞姆,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不要節外生枝……丹妮絲于內心嘀咕著,走下樓梯,順手戴上“虛偽”指環恢復了“烈焰”達尼茲的外貌,讓自己身上的男性裝束不顯得那么突兀。
“咦……”
那血肉蠕動,骨骼摩擦作響的場景顯然嚇到了跟在他身后的兩名少女,讓她們驚呼著停下了腳步。
哼,那兩個膽大包天的家伙怎么生出一對這么膽小的女兒……丹妮絲暗笑一聲,來到了一樓的酒吧,突然發現原本坐滿了人的大廳如今空空如也,一片寂靜,只剩擦拭著酒杯的酒保和門口的兩個守衛,不由得問道:
“人呢?”
這本來只是一個占卜的事,但剛才在克里斯蒂娜姐妹身上多次失敗的經歷讓她已經不太相信魔鏡占卜了。
“都跑了,就在您下來之前,”酒保認識達尼茲,語氣還算尊敬,但其中蘊含著奇怪的情緒,“一半人突然眼歪嘴斜,四肢顫抖,像是變成了傻子,另一半要么面前的酒杯起了火,燒掉了頭發,要么像喝了毒藥一樣上吐下瀉,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快跑,所有人就離開了……”
他頓了頓,目光從達尼茲身后走下樓梯的蒂娜和多蘿西身上掃過,小聲繼續道:
“我剛才沒有聽到那些謠言,也不知道什么金發女主教的事。”
什么?丹妮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他以為那些事都是我做的,因為我們上樓之前的謠言?該死,明明是格爾曼和安吉莉卡搞的鬼,這些造祂們女兒黃謠的家伙沒被吊死在旅館門口都已經是愚者先生保佑了……就算祂們不出手,我也會在走之前留下點病原體,讓這些人嘗嘗“絕望”的滋味,順便撇清我和謠言的關系……丹妮絲腦海中一個個念頭閃過,最終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嘖了一聲,用冰冷的語調說道:
“暫且留你一命。”
“這里原本只是碼頭區的一片爛泥地,但由于拜亞姆的人口增加,現在已經規劃成了新的城區,將建造香料加工廠、制糖廠、罐頭廠和配套的設施,擴建原本的碼頭,直接向北大陸輸出工業成品,而非之前的生產原料。”
丹妮絲像個盡職的導游一般,一邊帶路朝碼頭走去,一邊向姐妹倆介紹著這座城市。
三人此時路過的是一片繁忙的工地,無數建筑工人在烈日之下忙碌著,兩米多高肌肉虬結的半巨人扛著比蒂娜和多蘿西的腰還要粗的圓木,手腳靈活的羅思德本地人爬上腳手架,將工具遞給貼磚工人。
看著不同國家不同膚色的人在一起工作,蒂娜不由得說道:
“在廷根市見不到這么多不同國家的人,尤其是弗薩克的半巨人。”
兩國戰爭已經結束了十多年,民間的沖突仍然時有發生,廷根這種沒有直面入侵的城市還好,在戰爭中犧牲巨大的康斯頓等城市,體型特征明顯的弗薩克人屬于最不受歡迎的客人。
“那不是弗薩克人,”丹妮絲解釋道,“他們來自‘新白銀城’,是東大陸的移民,巨人血統比弗薩克人更加濃厚。”
東大陸……新白銀城又是哪里?有沒有舊白銀城?蒂娜聽得滿頭都是問號,只覺得出門一趟實在是大開眼界,恨不得在拜亞姆住上幾天好好了解一下這座群島城市,如果能住在剛才的豪華套房里那就更好了。
當然,幫“燈神”解開封印,拿到他許諾的愿望更加重要,因此她和多蘿西都沒有在此停留,而是跟著“烈焰”女士走過如同一個大工地般的新城區,再次進入了繁華的市區。
路上,蒂娜注意到這座城市的教堂比廷根和貝克蘭德都要多,其中包括建筑老舊似乎有幾百年歷史,如今卻沒有多少信徒到訪的“風暴之主”教堂,已成為絕對主流的“愚者”教堂和幾乎與之一對一建立的“災禍女神”教堂。
最讓她好奇的,是在北大陸除因蒂斯共和國外幾乎見不到的“太陽神”的教堂,這種以白色和金色為主調,如同包裹著金箔的巨大教堂有陡峭的尖頂,巨大的彩繪玻璃窗和雕刻著天使、巨龍與圣徒像的飛扶壁,仿佛糅雜了其他所有宗教的教堂特點。
但多蘿西卻悄悄對她說,根據民間傳言,其實太陽神的信仰才是所有現代宗教的起源,包括圣典、神話傳說與教堂的風格,都沿襲自這一古老卻在最近重獲新生的信仰。
只不過沒有教會愿意承認,就連信仰太陽神的信徒們都沒有主動宣傳這一點。
路過一座又一座教堂,蒂娜突然有了一個猜測:
按照“燈神”的說法,魔藥途徑的終點其實是真正的神靈,那這些宗教之間的關系,是否就意味著神靈之間的紛爭與合作?那些突然沒落甚至銷聲匿跡的宗教,就是頭頂那位神靈出了大問題,甚至是隕落?
如果是這樣,在歷史中沒有什么記載,如今卻突然成為了主流信仰的“愚者”和“災禍女神”,會不會是最近才成為神靈的?
這個想法讓蒂娜有些害怕,為了擺脫這種思緒,她抬頭望向四周,突然注意到位于兩條繁忙的大街交界位置的黑色巨大建筑。
它呈扇形占據了街道旁的所有空地,如同黑色的巨石矗立在此,內部音樂隱傳,門口車水馬龍,不時有一對對衣著體面的女士先生從大門進入,或帶著滿足的笑容離開。
一名披著風衣,臉上戴著白色笑臉面具的街頭魔術師正徒手變出一張張傳單,遞給路過的行人。
蒂娜剛準備詢問丹妮絲,多蘿西就率先說道:
“這是什么地方?”
“這里啊……”看了黑色建筑一眼,偽裝成男性的魔女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十年前,它是整個海域最出名的地方之一,所有海盜向往的寶藏,北大陸旅客之間私下流傳的娛樂圣地……紅劇場。”
見兩名不諳世事的少女用滿是疑惑的目光看向自己,丹妮絲稍微找回了些許優越感,她輕咳一聲,繼續解釋道:
“紅劇場是拜亞姆乃至整個羅思德群島最大的,能讓成年女性合法出賣自己身體換取金錢的地方,而她們的客人,則是橫行五海的海盜,路過此地的船員,當地的殖民軍隊,以及聞名而來的各地旅客。”
她強調“成年”這個詞,以免兩位少女,尤其是她們背后的兩位天使想歪,讓自己落得酒吧里那些智商全無、感染疫病的造謠者一樣的下場。
好在蒂娜和多蘿西對“紅劇場”的后續遭遇更加好奇,追問道:
“那現在呢?”
“在殖民者軍隊撤離群島,當地武裝在‘海神’教會和愚者先生的幫助下重新奪回城市后,和諸多人口失蹤案有關、滋長了無數非法交易的紅劇場就被強行關閉了,現在的政府和教會雖然沒有明令禁止那種交易,但對強迫賣……強迫出賣肉體的行為實行了嚴厲的打擊,這座銷金窟已經變成歷史了。”
丹妮絲解釋道,在說起海神教會時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仿佛她就是主導解放這座城市的功臣。
但很快,她又嘆息了一聲:
“但這種交易是不可能禁絕的,只要不涉及強迫行為,政府也很難進行管理,你看那些門邊掛著紅色布條的地方,就是一個個分散的、私人的‘紅劇場’。”
蒂娜聞言看向連通著寬敞街道的小巷,果然發現有不少地方在門把手上或是窗邊懸掛著鮮艷的紅色布條,偶爾會有鬼鬼祟祟的男子扯下布條,敲響房門,鉆入其中。
作為好奇心旺盛的13歲少女,她早已從各種渠道了解過男女之事,對此并沒有太多害羞,只是感覺對世界又多了一些新的認知。
反倒是對扭扭捏捏言語斟酌的丹妮絲,她更為好奇,不知道對方為何羞于提起這些內容。
看她之前的表現,也不像是怕教壞小孩的樣子……收斂思緒,蒂娜接著問道:
“那現在這個是‘黑劇場’嗎?”
她指著仍有客人進進出出,不像是被強行關閉的黑色建筑。
丹妮絲搖了搖頭,道:
“確切說,現在的它叫‘夜之劇場’。
“在紅劇場被關閉后,政府原本想拆毀這座建筑,將這里改建成百貨商城,但一對姐弟買下了它,將其改成了目前以黑色調為主的模樣,作為正規的歌劇院使用,每天不間斷進行戲劇、歌舞和魔術表演,成了拜亞姆有名的娛樂場所。
“我曾去看過幾場歌劇,劇場的燈光和道具都是一流的,讓觀眾仿佛置身夢境之中,演員們的表演也十分精湛,服裝化妝細節滿滿,可惜他們從不離開劇場,很多仰慕演員的觀眾想在臺下見他們一面都極為困難。”
歌劇……像《背叛者指環》、《泰達利亞號》那樣的嗎……被父母帶著去廷根大劇院看過不少戲劇的蒂娜腦海中浮現一幕幕場景,頓時對“夜之劇場”喪失了興趣。
可就在三人路過劇場門口,向碼頭區走去時,那名發傳單的魔術師一個墊步,猛地靠近了兩位少女,雙手奇跡般從空氣中抓出兩張狹長的紙條,隨后自己也是一愣,將紙條遞給了蒂娜和多蘿西,用欣喜的語調說道:
“恭喜你們,在幸運抽獎活動中獲得了今晚的戲劇《大冒險家》的贈票。”
蒂娜下意識朝紙片看去,發現那是兩張繪有戴著金邊眼鏡,面容嚴肅手持左輪的格爾曼的劇場門票。
我們沒有參加抽獎啊,而且這里有三個人,他只給了兩張票……這是什么詐騙手法嗎?蒂娜看向多蘿西,見她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遂對那位魔術師笑了笑,道:
“謝謝,但我們不需要。”
魔術師那白色面具孔洞中露出的黑色眼眸流露出一絲失望,但還是收回舉著門票的手。
但下一秒,門票就被一旁的丹妮絲伸手奪過,后者“嘖”了一聲,對蒂娜說道:
“這里的黃金檔門票價值不菲,你們不要,可以送給有需要的人,比如我。”
她將門票塞進兜里,卻在最后一刻因為靈性的指引而停頓,看向蒂娜和多蘿西,見兩位少女并未反對,才心安理得地收好了意外之財,對動作都僵住了的魔術師道:
“感謝你的饋贈。”
直到三人離開“夜之劇場”,發傳單的魔術師都還望著那個方向,面具后有著一縷縷粗黑短毛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在他上方,劇場二樓的一扇窗戶半掩著,一名黑色長發卻讓人難以看清真容的女子也望向同一個位置。
剛到達碼頭,隔著老遠三人就注意到了一艘巨型的艦船。
那是長度超過150米,全身由鋼鐵打造,擁有前后總共四座整體式炮塔,艦體舯部瞭望臺與艦橋一體化,就連煙囪都附上了厚厚裝甲的現代化戰列艦,和它相比,周圍的風帆艦船和貨輪仿佛是上個紀元的古董。
這艘全身漆成黑色,宛如幽靈般安靜停靠的戰艦上沒有任何人影,也沒懸掛任何國家的旗幟,像是一艘幽靈船。
幽靈船……丹妮絲一個激靈,看了看身旁的蒂娜與多蘿西姐妹,內心有了猜測。
“你們是要乘坐那艘船離開嗎?”
她試探地問道。
蒂娜摸了摸挎包里的黃金燈盞,點頭道:
“就是它。”
果然,我就說“金色女王”不會真的讓自己的女兒們隨便找艘客輪坐,居然把自己的旗艦送到了這里……據說那艘幽靈船受到傷害之后會自行修復,沒想到連外形都能改變,從古老的風帆戰列艦變成了現代化的鐵甲艦……丹妮絲腹誹著,動作卻不敢有絲毫怠慢,在一門門足以塞進成年人的艦炮的注視下,把兩位少女送到了碼頭旁。
不出她意料,這艘外形大變,讓人根本猜不出身份的“安妮女王復仇號”迅速放下了舷梯,迎接兩位小主人登艦,隨后拉響了尖利的汽笛,在碼頭所有人的視線中迅速啟動,以遠超這個時代蒸汽動力艦船的速度離開了碼頭,向深藍的大海駛去。
呼——
丹妮絲松了口氣,為安全地將兩人送走感到慶幸,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兩張劇院門票,思索著晚上是自己連看兩場,還是去“終末教會”的教堂約一位熟識的信徒共同觀看。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碼頭一角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視線立即鎖定了對方,隨后愣在了原地。
那是個身材消瘦,短發焦黃,眼眸蔚藍的男子。
那是“烈焰”達尼茲!
他是達尼茲,那我是誰……丹妮絲目光轉冷,就要在人群中隱去身形,順著鏡中通道追上去,查清對方到底是什么人,但她四下望去,內心卻突然一片冰涼,連早已嫻熟的隱身術都被中斷,讓她的身影閃爍著恢復了原狀。
身邊一個個五官輪廓不算深刻,眼睛卻十分明亮的路人圍了上來。
他們都是“烈焰”達尼茲。
你們都是達尼茲,那我又是誰?
丹妮絲突然從夢中驚醒。
剛才的是夢?我其實沒有遇到格爾曼和安吉莉卡的女兒們,沒有見鬼似的被一大堆“達尼茲”包圍?
她猛地掀開被褥,從床上跳起,注意到如血的月光穿透簾布從窗外照入臥室,照在了她的臉上。
早在十多年前就漸漸消失轉為皎潔的白色,同時也不再干擾非凡者靈性,導致他們出現各種問題的月亮再次變成了緋紅的模樣。
等等,難道,我經歷的這十多年,全都是夢?
丹妮絲臉色慘白,摸了摸滿是冷汗的額頭,雙手在睡衣下試探了一番,半是欣慰半是遺憾地確認了自己還是女性。
不是夢,我才是真的……
她傻傻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