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漆黑的造物接近正方體,長寬都約為三米出頭,青金石激光測徑了一下,發現長與寬并不是標準一比一,它仍屬于“看起來像正方體”這種精度范圍。
重量是.堪堪超過三十噸。
二十七立方米的純鐵是二百一十二噸,二十七立方米的純金是五百二十一噸。
青金石對外層材料做了現場分析,晶格結構、相、缺陷,結果表明這是一種主要由鐵、鉻、鎳元素組成的合金,換成更通俗的解釋——它是不銹鋼。
手工制作的不銹鋼。
它充滿了人工合成的痕跡,有人在微觀層面吸納了鐵、鉻、鎳等元素,調整比例,將它們重組在了一起,塑造成了這尊立方體的外殼。
它靜靜地懸浮在海面上空,一顆拳頭大小的引力球懸停在更上方,穩穩牽引起了它的質量。
“這是.超越的手筆。”
宋識撫摸著,冰冷,細膩,當初那位工匠在最后還有閑心給它做了拋光:“不是同一個人。”
一個超越,一個大源。
“內部有空腔結構。”青金石掏出探測模組,x光掃描了一下:“我建議——”
宋識一只手按了上去。
漆黑的表面,微不可察的紋理,浮現出了嶄新的色彩,絲絲縷縷的赤金逐步蔓延,如同庖丁解牛般,整尊立方體由內而外被肢解——
不是焚毀燒成灰,只是仿佛有數千道至纖至細的激光,整齊劃一地切割。
青金石微微點頭,無形的引力場升起,使得被切割分離的一塊塊金屬塊不至于直接落入海中。
一層層好似洋蔥般被剝開,逐漸露出深藏其中的內核。
看見“內核”的那一刻,宋識怔了怔。
盲盒總是未知的,未知讓人喜悅、期待,還有畏懼。所以宋識做了準備,真靈·“現世”早已開啟,封鎖了數千米內的天地。
誰也不知道一個古代靈能者的想法是什么。
哪怕這盲盒里塞了一顆見光瞬間就要坍縮的引力彈,他也有自信一刀捅爆給它強按回去,叫不住一絲聲響。
但里面不是引力彈。
渾然的球體,難以分清究竟是純粹的藍色還是純粹的白色,由晶瑩的物質凝結。它的表面并不光滑,與尋常印象中的“球”不相符,倒不如說,溝壑縱橫。
宋識凝視片刻,輕聲道:“.星球儀?”
出現在智械與人類眼前的,是一顆完全由“冰”這一材質雕琢出的星球。
被分離的漆黑外殼,一如過往的千年,沉默地拱衛著它。
雕刻技法中,存在著被稱為“微雕”的分支,傳說精擅此道的大師,能夠在桃核上雕刻出一整只纖毫畢露的華美枋船。
可面前的這顆星球,卻不足以用“微雕”來囊括。
宋識的瞳孔色如琉璃,晶瑩剔透的星球,每一寸都映入眼底。那些遍布表面的溝壑,寬大的豁口,如若向內投下更多的目光,便能發現它們同樣存在著溝壑。
如同盤根錯節的根系,每一縷根須又能延伸出新的、復數的根須,直至最終,在地下深處構建起了繁復到難以想象的構造。
這樣鬼斧神工的痕跡,遍布這顆星球的每一處。
“.宋識。”青金石突然開口:“這個。”
一本書。
星球的旁邊,放著一本書,同樣完全由冰制成,比手掌大一些。它閉合著,但哪怕到了今天也沒有黏合在一起,干燥利落地好似夏日的紙張,稍一發力就能翻開。
宋識拿過書,沒有想象中的冰冷,它只是冰涼。
“能翻譯嗎?”宋識翻開第一頁,陌生的文字。
“表音文字.我初步檢索了資料庫,暫時沒找到這種文字的記錄,應當已經失傳了。”青金石掃描了一眼:“直接翻譯需要時間,我可以試試。”
“大概要多久?”
“三個小時以上。”青金石沉吟一瞬,給出了一個保守的答案:“我在比較語言、密碼和語義學上的算法并不突出。”
“太久了。”宋識思忖一瞬,果斷掏出手機:“紡織機在不在?”
“量子通訊鏈路”加持下,對方秒答:“需要我做什么?”
二十分鐘后,宋識知曉了這本書的意思。
“當你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唔應該說死了很久了。真是不知道你們是否可以看懂這些話,請原諒我的一點私心。”
“寫下第一個字前,我猶豫了好久,到底該用哪種語言來記述呢?也許正確的做法是把每種語言都寫一遍,可我是個自私的人。最后我不再猶豫了,還是選擇了帕拉奧的文字——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帕拉奧是哪?”
“這是一個島嶼,上面長滿了海桐花和車輪梅,每到盛開的時候總有人忍不住去摘。不過我更喜歡一個人坐在海崖邊看,風總是咸咸的。”
“你有想去瞧瞧它們的想法了嗎?作為帕拉奧人,我該歡迎你的,但作為帕拉奧人,我必須得告訴你一件事,帕拉奧很久前就已經不在了,現在你只能到阿霍克海的最底下看見一點它的痕跡。”
“我猜到你想問什么了。為什么我一個打通了第四顆鎖竅的災役,不去把它重新撈上來——是的,我辦得到,我當然辦得到。”
“帕拉奧被海嘯淹沒的時候,我剛剛打通了第二顆鎖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每一朵海桐花和每一個帕拉奧人被海浪打碎。現在我的確有能力重新托舉起帕拉奧,讓所有的海水從它身上滾開,可記憶的那些東西都不在了,這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想尋求一種新的意義。”
“……我想要建一座海下的城市。”
“一座真正能住著人,生活著人,能夠長出海桐花,在海下面的城市。”
“這不是我獨一無二的想法,我肯定這一點。離開帕拉奧后,我花了好幾年時間,去了葵德斯、去了瑬璃龍宮、去了圣阿芙羅.相信我,每一個你聽說過名字的、號稱建在海底下的地方,我都去看了。”
“誠懇地講,我全都不滿意。”
“每當潮水上漲時,小半個葵德斯就會被海水淹沒,所以它被叫做了‘海都’——這也算海都?瑬璃龍宮的主人招待了我,那可真是個豪爽而熱情的男人,他的王宮也確實位于海底,但那些侍從、廚子、馬夫,還有演戲劇的宮廷弄臣們,不過是有他庇護,給予了血脈,才做到在海底呼吸。這不是我想要的。”
“讓人十分垂頭喪氣的一點是雖然我不滿意這些地方,但我弄不出替代它們的方案。除非我把海面和海底全都凍成冰塊,然后擺弄出城市的造型,這樣確實能讓一些人住進來,活得好好的.不過,還是我剛才說的那句話——這也算海都?”
“哈哈,所以我放棄了。”
“這些難辦麻煩的問題,讓其他的人、讓以后的人頭疼去吧!我是找不到答案,想不出辦法了!”
“.唉。”
“十分讓人折磨的是,我放不下它。每個晚上我的心臟都在止不住地跳動,催促我爬起來,趕緊去做事情。在我蹲在城堡上喝椰子的時候,它還在跳動,讓我手滑拿不住,險些砸到人。”
“看到這里的人,你看到了吧,那顆冰球。”
“我花了三十年時間,游過了什剎海,穿過了風暴之海,永恒漩渦被我突破,維勒里斯洋、西陸間海.提及的這幾個名字,我想已夠夸耀了,就不繼續贅述。泰拉的每一片海域,我都親眼去摸索.真是險象環生啊,好幾次我都差點要死在那里了。好吧,我能理解,畢竟誰也不愿意見到一位陌生的、打通第四顆鎖竅的災役,偷偷摸摸潛入自己的領土,去測繪自己的疆域。”
“不過我到底活了下來,帶著地圖與模型逃之夭夭。“
“我用我的手和眼測量它們的尺碼,在冰塊上一一雕琢出詳細的形狀,然后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不讓它們碎掉。最后,我把它們拼在了一起。”
“我已經老了,沒見過面的朋友啊。我已經活了九十七個年頭,我認識的大部分人,早已不在世間,我常去的酒館,已經是他的孫子在經營。”
“我辦不到再多些的事情了雖然我活了如此多年,總共也沒辦到幾件事。也許這顆海圖儀是我唯一做出來的事,它記錄了泰拉每一塊海域底下的景象,我爭取做到了一一復刻——你一定能用到它,它對你一定有用的。”
“如果有朝一日,你們也有了相同的想法,想要建立起一座海底的城市。請拿上它吧,好好看著它,舒緩的洋流、適宜的溫度、豐富的資源、安穩的地質結構,上面能找到合適的地方。”
“啊還有一種可能性,但我不覺得這是我的妄想,也許當你看到這段文字,接過這顆星球儀的時候,你們的年代.”
“你們已能看到了嗎,可以在海底生活著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