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沉著臉兒不言語,她心下早將好姐姐王夫人瞧了個通透。錯非如今還有個老太太壓著,只怕好姐姐定會跟好兄長一般,生生將薛家大房算計到死!
有孕至今,薛姨媽起先還戰戰兢兢生怕傳揚出去,可那句話說的好,‘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小良人陳斯遠待她極有良心,還機緣巧合為薛蟠報了大仇。如今薛姨媽心心念念想著早日往江南去,躲去鄉下莊子里好生將孩兒生下來,又哪里在乎王夫人是不是還要算計自個兒?
總歸是姊妹倆,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再說薛家大房來了京師后一直寄居榮國府,真要是將丑事傳揚出去,王夫人自個兒能撇得開?
莫忘了夏金桂也有了身孕,寶玉名聲本就臭了,難不成王夫人還敢讓闔府女眷、姑娘名聲盡數都臭了?
王夫人見其不言語,心下略略轉動,又想起那日東北上小院兒中情形來。心下不禁一顫,張口欲言,想問這孩兒是不是陳斯遠的。可轉念又覺荒謬——薛姨媽雖說有些不知檢點,可再如何也不會與寶釵搶男人吧?
至于薛姨媽腹中到底是誰的種,王夫人也不好深問,只挑了些尋常的話兒叮嚀了一番。
薛姨媽含混以對,恰此時周瑞家的請見,薛姨媽便順勢告辭,先行回了櫳翠庵。
王夫人端起茶盞蹙眉思量,琢磨著回頭兒要不要打發個妥帖的人盯梢,好歹將那奸夫尋出來。誰知周瑞家的甫一入內便道:“太太,李貴被攆出府了!”
賈家的仆役往慈安縣報信,自然只挑著大事兒說,李貴盜竊主家財貨不過是小事一樁,王夫人自然不知道。
于是乎王夫人唬得變了臉色,忙問道:“你仔細說說,怎么就攆了出去?”
周瑞家的添油加醋說了一通,聽聞是王善保家的那老貨使壞,王夫人登時恨得牙癢癢。奈何如今夏金桂回了家,王夫人身邊再無智囊,與鳳姐兒明爭暗斗的本就有些力不從心,哪里還敢分出心思去與邢夫人斗?
王夫人便問道:“那玉如意擺在博古架上,好端端的怎么就到了李貴手里?”
一旁侍立的玉釧兒早就想好了說辭,聞言趕忙道:“太太不知,那日寧國府遭了賊,咱們府中也亂作一團。二姑娘發了話,讓咱們都去榮禧堂躲避。等事兒一過,我回來一瞧,那玉如意就不見了。”
王夫人也沒起疑,只當是……不對,李貴又不曾得罪邢夫人,她沒事兒陷害李貴作甚?
王夫人心下悚然,立時問道:“我且問你,那晚趙姨娘、賈環可也去了榮禧堂?”
玉釧兒一怔,心道死道友不死貧道,只能實話實說道:“趙姨娘與環三爺遲了一炷香才來。”
那夜趙姨娘拾掇了細軟,領著丫鬟背了幾個包袱這才去了榮禧堂,玉釧兒也是實話實說。
王夫人頓時冷笑不已,心下認定此番必是趙姨娘勾結了王善保家的。
周瑞家的又在一旁問李貴該如何處置。
還能如何處置?盜竊之事證據確鑿,便是王夫人也不好壞了規矩。當下讓周瑞家的送去二十兩銀子作湯藥費,又說待李貴養好了傷,先行去打理王夫人在京畿的莊子。
打發走了周瑞家的,王夫人愈發頭疼,心下無比懷念夏金桂。想起許久不曾去夏家瞧過,王夫人便心思一動,想著得空往夏家去瞧瞧,說不得夏金桂就能給自個兒出個好主意呢?
不提王夫人心下蠢蠢欲動,卻說薛姨媽回了櫳翠庵,孕吐一回之后愈發心氣兒不順。自打金玉良緣作罷,她便與好姐姐王夫人漸行漸遠,薛蟠死后王夫人更是仗著賈家的勢生生將薛家大房的營生吞沒了大半,想著方才王夫人又存了拿捏自個兒之意,薛姨媽又哪里能咽的下這口氣?
于是吃過一盞茶,薛姨媽便打發同喜去請陳斯遠,琢磨著商議個對策,總要給王夫人一個好兒。誰知過得半晌,同喜來回道:“太太,晴雯說遠大爺一早兒去過文契去了。”
“過文契?”薛姨媽思量一番這才恍然,前兩日陳斯遠曾提過,已經定下要買輔國將軍府的宅子。原說著前幾日就要過契,不料橫生波折,將軍府突然殺出個族老來橫插一杠,拖延了幾日,直到今日方才去衙門過契。
“罷了,你且退下吧。”
薛姨媽神情懨懨,同喜便斂衽一福,悄然退下。薛姨媽一手攏著小腹,一手托著香腮,整個人歪在榻上,怔怔出神、胡亂思忖了一會子,隨即便見同喜快步而來,道:“太太,遠大爺來了。”
薛姨媽點點頭,同喜便將陳斯遠引入內中,回身又將禪房關好。
陳斯遠風塵仆仆,待同喜一去便道:“我才回來,就聽晴雯說你打發人來找我,可是有事兒?”
薛姨媽沒急著回話,反倒問道:“房契過了?”
“過了,”陳斯遠嘆息一聲落座,蹙眉道:“幾經波折,可算是將此事了結了。”頓了頓,又與薛姨媽道:“要改動的地方不少,一則門楣,二則屋頂,余下廊柱、后花園都只需修葺,我方才請了人估算過,起碼還要砸進去一萬兩銀子。”
薛姨媽欲言又止,陳斯遠察言觀色,緊忙說道:“如今天氣漸暖,那膠乳營生合該時常盤賬,回頭兒騰出房子來我讓寶釵也去瞧瞧,看看她選哪路院兒。
對了,瓶塞、藥瓶也給燕平王府送過去了,說是封存了試試,若過上兩個月還有效用,便可行銷天下。你且放心,挪多少銀子,過二三年我一準兒連本帶利都給補上。”
薛姨媽嗔道:“你我都這樣兒了,我還會在乎幾個銀子?”頓了頓,便猶豫著將王夫人窺破自個兒行跡的事兒說了出來。
陳斯遠強忍著臉色不變,待聽聞王夫人并不知自個兒便是那姘頭,頓時暗自舒了口氣,忙道:“事已至此,只怕京師再不好久留。”
薛姨媽也道:“我正有此意,如今天氣漸暖,合該動身南下了。我本道再等幾日,總要等到曹氏回轉才好動身……誰知——”她低頭既寵溺又責怪地輕輕拍打了下小腹,道:“——這個孽障一直不讓我安穩。如今還只是姐姐瞧出來了,待過幾日小腹隆起,只怕再也不好遮掩。”
陳斯遠頻頻頷首,又與薛姨媽商議起由頭來。那由頭也是現成的,兇手伏誅,薛姨媽合該往薛蟠墳頭去告慰一番。
二人計較半晌,陳斯遠告辭而去,薛姨媽趁著刻下嘔意稍褪,緊忙打發同貴去請了寶釵來。
寶姐姐聽聞薛姨媽要獨自回金陵,頓時驚詫不已。待聽過緣由,寶姐姐情知哥哥橫死乃是媽媽的心結,當下不好再勸,只淚眼婆娑滿是不舍之意。
薛姨媽自也是雙目瑩潤,撫著寶釵發髻道:“我的兒,我方才尋了遠哥兒來,與其說了半晌,倒是定下幾樁事。一則你年底就除了服,可他仨月里就要下場,不好因著婚事耽擱了大比,便商議著過了四月再換庚帖、下聘書。”
寶姐姐俏臉兒一紅,聲如蚊蠅地應下。
就聽薛姨媽又道:“另一則,他新買了處三路四進的宅子,說好了讓你先挑一處。我尋思著不好厚此薄彼,來日你與黛玉得空一道兒偷偷去瞧瞧,商議著看看喜歡哪一路。”
寶姐姐這才開口道:“合該如此。我與林妹妹乃是手帕交,素日里最是貼心,哪兒有瞞了她我先選的道理。”
寶釵與黛玉都不算陳家媳婦,能選的便只有東西二路。依著此時規矩,中為尊,東為貴,西路次之。二人都是兼祧妻,依著先來后到,自是黛玉住東路院。可按照年紀排序,反倒是寶姐姐要住東路院。
不過寶釵與黛玉往來,比照原書中自是多了幾分真心、少了幾分算計,這會子于她看來住哪一路都好,總要與黛玉有商有量的,免得傷了姊妹情分。
薛姨媽頷首,感嘆了幾句黛玉身世可憐,轉而又交代了一樁事:“還有一事……你嫂子再有十來日便會回京。我這一去,老宅無人打理,我也不好勞煩賈家。如今你雖然還不曾過門,可遠哥兒也不是個計較的,迎你嫂子之事便交給遠哥兒了。”
寶釵猶豫道:“蝌哥兒沒回?”
薛姨媽搖頭,道:“你嬸子又病了一場,說是遲一些時日再回。”
寶釵心下狐疑,二房的嬸子雖身子骨不大好,可也不至于一病就是半年吧?說不得薛蝌沒跟著回來是另有緣由。
母女兩個又說了半晌體己話兒,薛姨媽生怕被寶姐姐窺破行跡,便催著寶釵起身,笑道:“你也快出閣了,莫像個小姑娘家似的,離不開媽媽。”
寶姐姐難得撒嬌道:“我便是出了閣,也是媽媽的女兒,莫非媽媽不要我了?”
薛姨媽掩口而笑,嗔怪數落了幾句,這才催著寶姐姐去尋陳斯遠。
卻說寶姐姐離了櫳翠庵,領著鶯兒兜轉過來便到了清堂茅舍。誰知甫一到得門前,便見內中鶯鶯燕燕、嘰嘰呱呱的熱鬧非凡。
寶姐姐納罕不已,鶯兒趕忙湊過去聽了幾嘴,主仆兩個這才得知,敢情今兒個是晴雯的生兒。
于是紫鵑、雪雁、紅玉、侍書、入畫,連同香菱、五兒、蕓香,一并湊了些銀子,說是要關起門來好生熱鬧一場。
鶯兒聞聲便笑道:“這等好事兒,總要算我一份兒。”說話間便尋了一枚四錢重的銀稞子,交到柳五兒手上也要湊趣。
寶姐姐笑著道:“怎么不見壽星公?”
香菱笑著低聲回道:“可是不湊巧,正趕上晴雯身子不大爽利,這會子正在西廂躺著呢。”
寶姐姐打趣道:“身子不爽利,晴雯怕是不能與你們鬧了……那你們湊了份子,豈不是自個兒熱鬧著讓壽星公眼饞?”
幾個丫鬟俱都忍俊不禁,侍書就道:“也是借著由頭熱鬧一場,至于晴雯……回頭兒大伙兒送些女紅就當賠禮了。”
話音落下,西廂房里傳來晴雯著惱的聲音:“呸!哪個要你的女紅,你們若是真有心,不若將湊的份子盡數給了我。”說罷自個兒噗嗤一聲兒倒是笑了。
便有鶯兒打趣道:“是了,晴雯如今可是東主,來日姊妹們出閣,莫忘了照顧照顧晴雯那喜鋪的生意。”
一眾丫鬟又是好一番打趣,惹得晴雯在內中嗔怪不已。香菱這才引著寶姐姐悄然往內中行去,說道:“大爺才從櫳翠庵回來,寶姑娘快請吧。”
寶姐姐應下,撇下與人嬉鬧的鶯兒,隨著香菱進了內中。因寶姐姐與陳斯遠情誼非凡,是以這會子陳斯遠也沒見外,他端坐書房桌案后,只是抬頭朝著寶姐姐招招手,旋即又悶頭寫寫畫畫起來。
香菱為寶姐姐斟了一盞茶,隨即又笑著去到院兒中湊趣,獨留了寶姐姐往書房而來。
入得內中,寶姐姐展眼掃量,見陳斯遠好似在算賬,便蹙眉道:“可是銀錢不夠使了?”
陳斯遠笑著搖頭,道:“挪了你家好些銀子,我總要算算什么時候能還上。”
寶姐姐嗔怪道:“你我又何必見外?那銀子用了便用了,以你的能為,來日還怕……不能留下一份家業?”
陳斯遠笑笑沒言語,探手扯了寶姐姐的柔荑。心道薛姨媽可不是這般想的,就算生下個女兒,也總要置辦一份嫁妝呢。
寶姐姐偷眼往外觀量,見外間嬉鬧的丫鬟瞧不見內中情形,這才抿嘴笑著反握了陳斯遠的手。當下又撿著薛姨媽的交代說了一番。
聽聞過幾日要去迎曹氏,陳斯遠自然責無旁貸,拍著胸脯應下此事。
寶姐姐與其說了會子體己話,見其有些心不在焉,便忍不住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陳斯遠略略猶豫,握緊寶姐姐的手兒,抬首沉聲說道:“若我僥幸過了二甲……我不去選庶吉士……你可會怪我?”
寶姐姐愕然不已,尋思了一會兒才道:“非庶吉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閣,你寧愿不去選庶吉士,可是朝中又有大事?”
陳斯遠低聲道:“今日我往燕平王府走了一趟,別過典膳正之事,隱約聽小太監提起,說今上龍體欠安,昨日打大明宮出來忽而昏厥不醒……燕平王連夜入宮,直到方才也不見回轉。”
寶姐姐再是早慧,與朝中大事也不甚了了,于是一雙杏眼便有些茫然。
陳斯遠扯了其入懷,附耳將聲音壓得愈發低沉,說道:“如今太上尤在,今上此癥極類中風,我若留在京師,說不得便要卷入奪嫡之爭。”
寶姐姐心下悚然。十幾年前賈家號稱賈半朝,一場奪嫡下來,如今就只剩下了空架子。那從龍之功是好,可一旦站錯邊,便要萬劫不復!
陳斯遠又道:“今上有三子,還有燕平王這等胞弟,若今上身子骨果然欠佳,你說今上會不會行事愈發急切?”
寶姐姐自然是讀過史書的,旁的且不說,單只說前明太祖,晚年時為太孫掃平障礙,真個兒是殺人盈野!
今上乃是隱忍之輩,可誰也說不好自知大限將至會不會瘋癲起來。旁的且不說,賈家等四王八公,當日奪嫡之時可都是支持義忠老親王的。誰也說不準今上會不會重翻舊賬!
而陳斯遠若真個兒中了一甲、二甲……尤其是一甲,若與東宮或是旁的皇子有了往來,還真就不是好事兒!
寶姐姐便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外頭的事兒還是你拿主意,我都依著你。”
陳斯遠嘆息一聲道:“如今只是一廂情愿,來日說不定還考不中呢。”
再說他可是在燕平王跟前兒掛了號的,誰知入沒入今上的夾帶?說不得到時候他就算是想趨利避害也不能啊。
這等朝廷大事兒寶姐姐幫襯不上,便只能溫聲細語地寬慰了陳斯遠好一會子。
陳斯遠略略揪心,回過頭來又安慰起了寶釵,蓋因如今一切都是揣測。具體如何……還是回頭兒去尋便宜老師掃聽掃聽吧。
因院子里滿是丫鬟,寶姐姐也不好多留,吃過一盞茶便別過陳斯遠,心事重重而去。
及至夜里,晴雯身子略略爽利了些,紅玉便張羅著從小廚房買了兩桌席面。本待擺在西廂房里,陳斯遠卻做主,讓其擺在了正房。
開席時陳斯遠也湊趣了會子,眼看自個兒在眾丫鬟有些放不開,便尋了個由頭往園中游逛而去。
誰知上更時,陳斯遠正在凹晶溪館投食喂魚,便有一道嫽俏身影尋來。陳斯遠還以為是香菱,誰知到得近前,那身影竟哀怨著道:“遠大爺”
是襲人。
陳斯遠扭頭觀量一眼,順手將手中魚食盡數拋灑,拍拍手方才納罕道:“襲人?你這是——”
襲人湊到近前,尋了廊柱遮掩住身形,這才委屈巴巴道:“前一回夏家打發寶蟾來,沒過多早晚,寶二爺便獨留了寶蟾在房中敘話。誰知……誰知后來麝月說,里頭的動靜不大對。”
襲人欲言又止,陳斯遠卻聽懂了,蹙眉道:“夏家打算用寶蟾固寵?”
襲人啜泣道:“夏家姑娘與那寶蟾,素來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先前我還指望著寶二爺護著,可如今眼看寶二爺也不中用,便唯有求到遠大哥跟前兒了。”
襲人這話,陳斯遠頂多信三分。寶玉不靠譜是沒錯兒,可若說襲人心甘情愿放棄當寶玉的姨娘,打死陳斯遠都不信!
任是夏家再有能為,了不起夏金桂做個平妻,再如何也越不過大婦去。不說別的,只消得了大婦庇佑,襲人自能穩穩當當的當她的姨娘,又何至于來求自個兒?
不過有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不安分的司棋都被陳斯遠收做了外室,多襲人一個也沒什么。
當下陳斯遠便道:“這事兒還遠,到時候再看吧。若你真不想留,那我便想個法子讓你出府。”
襲人好似感念不已,又撲在陳斯遠懷中好一番啜泣,眼看巡夜的婆子往這邊廂而來,這才匆匆別過陳斯遠,回了前頭的綺霰齋。
陳斯遠又等了片刻,估摸著酒局已散,這才施施然回轉清堂茅舍。
入得內中,果然一眾丫鬟業已散去。香菱、五兒并蕓香還在拾掇,晴雯卻因著身子不大爽利早早兒去了西廂房。
陳斯遠便干脆挪步進了西廂房。因在席面上飲了酒,晴雯這會子腹痛不已,見了陳斯遠頓時嬌嗔不已。
陳斯遠心下寵溺,湊坐炕沿,探手搓熱了巴掌為其揉起了小腹。
晴雯哼哼唧唧半瞇著眼睛享受起來,過得須臾這才嘰嘰呱呱說起方才席面上的趣事。說過半晌,忽而道:“是了,方才襲人來了一遭,還送了一雙繡花鞋來,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陳斯遠笑著隨口道:“你離了寶玉處,她與你再無紛爭,自然就起了交好之意。”
晴雯冷聲道:“她那人心里藏著奸,說不得何時就將我賣了,我可不敢與她交好。”
陳斯遠哈哈一笑,探手刮了刮晴雯挺翹的鼻尖,又與其逗趣半晌,這才回了正房。
一夜無話。
轉天陳斯遠看不進書去,捱到申時將過,干脆騎馬直奔老師廖世緯家中而去。
事有不巧,這日廖世緯庶務纏身,至今還不曾回府。師娘侯氏出面兒答對了一番,旋即命府中幕友陪著陳斯遠吃茶,自個兒便回了后宅。
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眼看暮色四合,老師廖世緯方才熏熏然回返。
陳斯遠忙前忙后,親自端了醒酒湯來伺候著廖世緯用下,那廖世緯這才問道:“無事獻殷勤……說吧,不好好研讀,來尋老夫有什么事兒?”
陳斯遠訕笑一聲兒道:“恩師,聽聞師伯在西南點兵募將,此番可是要大展拳腳啊。”
廖世緯立時蹙眉道:“前回堂兄來信,多有抱怨之語。西南邊陲之地,歷來不受朝廷重視。雖有邊軍兩營,可弓矢多過火器,堂兄點檢時竟查出兩門前朝造的虎蹲炮!簡直就是離譜!”
“確實離譜!”陳斯遠附和一聲。
歷朝歷代邊防都重九邊而輕西南、海疆,就算前明有倭寇之患,也沒見前明怎么重視。
大抵于士大夫心中,倭寇不過劫掠,蒙兀、八旗可是要鳩占鵲巢、入主中原的。
廖世緯道:“火器好說,今上已明令內府撥付,就是這硝石、火藥不大好辦。”
西南多山,輸送起來耗費極大,便是有洞硝,采運起來只怕也不比從外地采買的便宜幾分。
陳斯遠隱約記得,好似天朝本就硝石匱乏,有那么點產地也遠在西北。從西北到西南又何止萬里之遙?也是因此,大順雖明知火器緊要,可京營火器普及率也至多不過六成。
陳斯遠若有所思,道:“或許可以堆肥刮硝……”頓了頓,陳斯遠扯謊道:“學生聽聞西夷屢有戰事,其國硝石匱乏,便用了堆肥刮硝之策,每城都任命硝官,如此方才勉強維系戰事之用。”
廖世緯思量一番,贊道:“不錯,也是個法子,來日老夫往西南書信一封,只希望此策有用。”
端起釅茶啜了一口,廖世緯乜斜一眼,道:“說罷,念在你出個好主意,能幫上的老夫自會替你周旋。”
陳斯遠嘿然道:“學生偶然得知大同有一世襲指揮使,名孫紹祖,此人弓馬嫻熟,有萬夫不當之勇。正好師伯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此人空有一身本事卻無處施展,如今還在每日往吏部跑官,嘿……老師你瞧……”
廖世緯哪里肯信?立馬笑道:“姓孫的開罪你了?”
“瞞不過老師,倒是有些齟齬。”
廖世緯也不追問緣由,擺手道:“小事一樁,下月準備讓你姓孫的去西南聽用。”
陳斯遠頓時心下熨帖,心道這便宜老師雖說能惹禍,可有一點好——護短。單只沖著這一條,這個老師就沒白拜。
西南兵兇戰危,那緬甸新朝初立可不是吃素的,孫紹祖到了西南,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一死。
如此,既對司棋有了交代,又免得自個兒與迎春的婚事生出波折來——誰也不知來日賈赦虧了本,會不會腦子一抽又尋了孫紹祖拆借銀錢。
此事揭過,陳斯遠陪著廖世緯說過一會子朝局,忽而話鋒一轉道:“老師,學生今日往燕平王府走了一遭,偶然間聽聞……今上好似龍體欠安?”
廖世緯手中茶盞一頓,饒有深意地瞥了陳斯遠一眼,這才不緊不慢道:“此事連你都聽聞了?看來是瞞不下去了。”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如今對外只說是今上因緬人跋扈,這才氣急攻心……不過,實則是為著太子太師人選,今上與太上大吵一架,今上這才昏厥了一日有余!”
陳斯遠憂心道:“東宮是不是與大明宮太過親近了?”
廖世緯冷笑道:“你道今上如何坐上龍椅的?錯非立了如今的東宮,當日奪嫡之事花落誰家還猶未可知呢。”
原來竟有這等隱情。
“太子與太上親近,今上喝醉了酒,更是說過太子不肖自個兒……哎,多事之秋啊。好在此番今上醒來,只是嘴角略略有些歪斜。若真有不愈……只怕朝廷又要亂上一陣子了。”
陳斯遠憂心忡忡,順勢將自個兒的顧慮說了出來。誰知廖世緯乜斜其一眼,道:“天塌了自有個兒高的頂著,你如今只是個舉人,真真兒是杞人憂天!”
陳斯遠臊得臉面通紅,卻只得乖乖受教。眼看天色不早,這才悻悻別過老師,騎馬往榮國府回返。
倏忽幾日,眼看臨近四月,薛姨媽拾掇好了行囊,選定了時日,不顧寶姐姐不舍,到底離了京師,往金陵而去。
許是到了月份,如今薛姨媽孕吐輕了許多。此番自是陳斯遠一路護送,直到在通州目送薛姨媽上了官船,陳斯遠這才打馬回轉。
誰知臨進京師時,卻在官道旁瞧見一群匠人修葺了一條筆直土路,又有匠師對著圖紙比比劃劃。
陳斯遠隱約瞥見個熟悉身影,湊上前觀量,果然是王府侍衛。二人彼此熟稔,契闊一番,陳斯遠方才得知,敢情是內府要修造一條二里長的鐵軌用以驗證。
若鐵軌得用,內府便會四下發債,修一條京師往返通州的鐵軌。
陳斯遠作為始作俑者,自是心滿意足。入城時想起燕平王有意讓其做能吏,陳斯遠頓時就沒那么抵觸了。
翰林院、御史臺那等清貴官兒自然是好,奈何極易卷入紛爭。當此波云詭譎之際,莫不如當個能吏——不管誰做皇帝,總離不開錢袋子吧?
想明白此一節,陳斯遠頓覺一身輕松。
一徑到得榮國府,先在馬廄交還了馬匹,與門子余四閑談幾句,隨手丟了一角碎銀子。那余四千恩萬謝之余,忽而壓低聲音說道:“遠大爺……平兒姑娘回來了,說是最遲后日老太太就回。不過……呵呵……我瞧著平姑娘臉色好似不大對。”
平兒臉色不大對?陳斯遠想不出跟自個兒有何關系,可還是謝過了余四。
拔腳從儀門旁的角門入內,繞過夢坡齋,結果正撞見平兒蹙眉沉臉兒從王夫人院兒出來。
“平兒姑娘?”
陳斯遠喚了一聲兒,平兒立時回神兒,見來的是陳斯遠,平兒趕忙擠出笑意來上前廝見。
陳斯遠有心探尋,奈何平兒卻無意多說,只契闊幾句便匆匆別過陳斯遠,快步回了鳳姐兒院兒。
陳斯遠心下愈發納罕,心道莫不是真個兒出了大事兒?
他心下存疑,一路回了清堂茅舍。本道要過些時日方才能探尋一二,誰知入夜時香菱來說:“大爺,玉釧兒來了。”
陳斯遠不敢讓玉釧兒入內,緊忙快步出了清堂茅舍,于玉皇廟后與那玉釧兒相見。
玉釧兒招呼一聲兒也顧不得施禮,當下壓低聲音道:“遠大爺,璉二爺又惹禍了!”
“哈?”
就聽玉釧兒說道:“老太太一行與北靜王一行分居東西兩院兒,也不知怎地,璉二爺竟勾搭上了少妃的大丫鬟,還被老太妃撞了個正著!”
陳斯遠瞠目結舌,心道賈璉這貨實在是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