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日上三竿,鄭天長還在后宮,陡然驚醒。
明黃的絲綢袍服裹在身上,袒露胸口,鄭天長的肌膚瑩黃如玉,塊壘分明。
黑發深目,眼珠微藍,臉側濃須蜷曲,顯露出他有少許西域血脈。
剎那之間,他就已經從睡意中徹底清醒,聽清了外面的聲音,讓這張面孔,立刻迸發出了三分兇厲。
“哪里來的無禮之輩,在我王城大放厥詞?!”
鄭天長起身,大步出了殿門,甩開旁邊宦官送來的袍服。
連匆匆趕來的侍衛,他也沒看一眼,身體猛然一模糊,已經跨過整片廣場,出現在王宮正殿的屋脊上。
空氣中這時才傳來裂帛驚爆之聲。
一條隱約白線,迅速擴張,氣流向兩側翻滾開來。
在鄭天長心目中,所謂的護衛、禁軍,也不過是一些平時用來處理瑣碎事情的奴才,因為身手利落,干起事來,比較得力。
真事關自身的安危,又何曾指望得上這些奴才了?
只有他自己才靠得住,因為他不但是大天長國的國主,更是武道上的素王。
素王這個稱呼,最早在莊子一書中,已經有所提及。
指的是那些具備帝王之德,而并未居于帝王之位的人。
后來,漢代有儒生認為,孔子著春秋,興教育,也堪可以稱之為素王,使這個稱呼,名聲大噪。
九十年前,淮西將門世家之中有一名絕頂高手,突破到一玄妙境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能見山水深處,天地之元炁,一旦吞飲入體,立刻被肉身吸收殆盡,筋骨翻生蛻變。
他因此自居為天下第一人,將這個武道境界,亦稱之為“素王”。
雖然,在此人志得意滿之后,前往長安,挑戰海東來,被連環三掌之下,當場震死!
但是,武道素王,這個境界稱呼,依然流傳開來。
肉身移動,比雷音還快,空手拿捏炮石,暴力踩水過江,只帶一壺水,即可橫穿大漠……
近百年來,天下間修成素王境界的人,展現了越來越多的壯舉。
他們果然具有帝王般的武德。
鄭天長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全部都是南詔國的清平官。
他從八歲,武學開蒙,學的就是一套可以直指“素王”境界的拳法基本功。
自幼藥浴,器械,內服外用,陪練按摩,讓他打下極扎實的根基。
為了鞏固權勢,他也曾經親自領兵出戰,終于在他四十五歲那一年,修成“素王”。
成辛那個老東西,早年闖蕩江湖,后來參軍作戰,暗傷無數,始終未入素王之境。
只要不拿刀,對于鄭天長來說,成辛再也沒有半點威脅。
而除去成辛之外,楊貞義本來就是鄭家的家將,對鄭天長也是忠心耿耿,脾性相投。
很多彰顯王者威儀,紓解無聊煩悶的法子,都是楊貞義為他想出來的。
吐蕃已經分裂衰落,大唐接受朝貢,其余鄰國皆是小國。
鄭天長這幾年的日子,再也沒有遇到任何不順心之處。
今日這個在王城喝罵他的聲音。
不但令他暴怒,甚至令他產生幾分新奇之意。
到了王宮中最高的屋脊之上,他一眼望去,就看到了內城那條空蕩蕩的長街。
看到長街之中,唯一站著的人影。
楚天舒離王宮正殿,還有數里之遙,大殿屋脊上的那個人,又并非巨人,而是常人體態。
但楚天舒還是第一時刻,捕捉到那個人的出現,微微抬頭看去。
年輕的面孔,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墨發如云,額頭光潔,英眉朗目,整個人的氣場,沒有一絲的陰霾。
一個年輕人,孤身站在長街那里,竟似與天上的太陽相得益彰。
沒有人會覺得太陽是孤單的。
相反,任何人面對太陽的時候,反而會覺得,自己才是孤單的那個。
鄭天長心弦劇震。
他自認為有滿城的鷹爪,一國的奴仆可供驅役,雖覺自己至為尊貴,卻也從沒有覺得自己孤單過。
但是,看見這個人,他反而覺得,自己才是一個剛剛孤身入城的獨行客。
更令他震訝的是,這個人的面貌。
天下有不少人知道當年海東來約戰段忠的事情,但卻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戰中,殺死段忠的,根本不是海東來。
鄭回活著的時候,對此也是秘而不宣,但卻曾經親手做了一幅畫。
鄭天長四歲的時候,鄭回就死了。
但以他如今素王的武道境界,還是能清晰回憶起來。
那時候,曾祖父因為太老,很愛回憶過往,會把他抱在膝上,讓他去看那幅畫。
“……這在曾祖我前半生中,也是最難忘的一個小友,忘年之交,義士奇人,若非是他,當年南詔境內的唐人,肯定要經歷一場不小的風波。”
“哈,當年為你起名,我一下想起天長二字,大約也是因為想起了他,希望你以后,同樣坦然行道,不畏強權,而又能溫和活潑。”
“海東來雖然也好,畢竟還是太獨了些。”
“對了,這畫上人叫,楚天舒……”
這只是鄭天長記憶中,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片段。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遇到畫像上那個人。
一百多年前的人,除了海東來,還有幾個到今天仍能活蹦亂跳的?
可是長街上那個人,不但面貌跟畫像上的一模一樣。
那股氣場,也絕非尋常高手所能比擬。
“難道真是同一個人?”
鄭天長喃喃出聲。
話音未落,他忽然看到長街上的楚天舒飄上半空。
衣袍飄擺間,那個人影就像是吃飽了風的一面小帆,一個紙鳶。
又像是長風之中,疾馳而至的一朵云氣。
數里之遙,這人中途全未落地,直飄到了大殿頂上來。
鄭天長心中,倒沒有什么驚訝之色。
精修武道者,雖然不善飛行,但若到了素王境界,踩著風跑幾步,倒也不難。
況且天下還有兵魂之術,讓人能飄行,也不足為怪。
“你就是鄭天長?”
楚天舒打量他一眼,“聽說,你第十九子,十一歲之際,出門游獵,誤射了一個農家女,回宮后,惶惑不安。”
“你想到一個法子,讓宮女披上鹿皮,陪你父子射獵。”
“死了數十人后,你那幼子果然適應起來,拍手稱快?”
鄭天長眉梢微動。
這件事,是他平生得意之作,太醫令都束手無策的事情,他略施小計,就令孩子破除恐懼,從此勇敢無畏。
但他一聽楚天舒口吻,就知道不妙。
“你莫非殺了本王的幼子?”
“那孩子十一歲就死了。”
楚天舒輕嘆一聲,“至于剛才,倒也有個小畜生,在宮門那里,變成了肉泥。”
鄭天長聞言,臉頰上有塊肉顫了顫,豁然出手。
他這一手探出來,并掌如槍,空氣被撕出一條慘烈白痕。
白痕的清晰程度,遠比他之前整個身體移動時,更加明顯。
正前方,那些還未及逃走的空氣,剎時被擠壓在他的指尖,形成一股濃郁的湍白氣波。
他已經從楚天舒的話中,聽出了明顯的殺意。
就算真是當年那個人,又展現出如此不俗的氣場,鄭天長也只會忌憚,而絕不會有害怕。
若要相殺,更不會猶豫。
這一下并掌為槍的氣勢。
強烈到讓楚天舒所處的那個方向上,半個王宮里的人,全都感覺到心頭一麻,毛骨悚然。
心血武道,心還在血的前面。
暴漲的氣血固然是根本,但強大的心境,就像是強絕炸藥的引子一樣,更不可或缺。
楚天舒心中沒有半點驚怕,但被這股氣勢一沖,雙眉也不禁一動。
眉骨上的每根眉毛,好像都在瞬間聳動,變得更清晰了幾分。
他的左手,指紋,寒毛,指甲光澤,也在同時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并指如劍,陡然上挑,刺向鄭天長的手肘。
這是劍意貫徹在指尖的表現。
以意領氣,劍指的速度,應付對方這一擊,綽綽有余。
然而,鄭天長的身影突兀消失!
楚天舒感到,腳下宏偉的大殿,整體下沉了一分。
鄭天長在消失的前一瞬間,震足發力,沒有踩壞屋頂,卻把整座大殿連地基都壓沉了一分。
這一下借來的反作用力,所能爆發出來的速度,絕對已達到他所能施展的極限。
但這樣的速度,反而沒讓別人感覺到任何異常的波動。
周圍的環境氣場,沒有半點變化,也感受不到任何敵意的征兆。
修煉到素王境界的武者,以心控血,以血掩心,如同百煉鋼混上天外鐵,一下鍛成太乙精金。
雖然只有那么一剎那,但在這一剎那里,外人的感官,絕難捕捉到他的痕跡。
就算同為“素王”的人,在這種狀態對拼,很多時候,靠的也是靈感和運氣,而不是真的能看清對方的動作。
預測不到招法的落點,捕捉不到心念的軌跡。
打破靈覺,心外一拳。
楚天舒右手一抬,電光石火間,右手好像還捏了個孔雀般的手印。
又好像只是幻覺。
那個手印一閃后,楚天舒的右手,分明已經是五指張開的模樣,全力平推出去。
前字印,這一印最快,不但一往無前,且似未卜前知。
掌力通過那個孔雀般的手印,有九成,都超前聚集在掌心的位置。
這一掌,沒有朝任何方位變化,依然是朝正前方轟擊出去。
前方果然有一股星飛月逝,隕石撞山般的大力,轟在了這只手掌上。
仿佛一種屏障被打破。
那股巨力現出真容,正是鄭天長的拳頭。
鄭天長的臉上,終于露出一點驚容。
不錯,他使出心外一拳的時候,其實根本沒有繞向別的方位。
只是瞬間后退,又驟然前沖。
他其實一共踏了兩次屋脊,每次,只讓整座大殿下沉了半分,合起來,才沉了一分。
也是這一退一進,合起來才是一拳。
雖然始終處在楚天舒的正前方,但使出“心外一拳”的這個狀態,氣息全部遮斷,脫離靈覺感官,人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
方方面面的落差,讓這一招的絕殺之效,達到頂級。
但楚天舒接住了,雙眸之中,微光如輪,身上各處,都在向外散發千絲萬縷,清透微妙的波動。
楚天舒審問俘虜時,就把能問的都問了,進王宮之前,更以天眼觀測過王宮。
他知道有心外一拳這么個說法,但真來面對,仍覺吃驚。
鄭天長差點有那么一剎,真的讓他的靈覺看不清。
如果是完成根基轉化之前的楚天舒,大概只能在類似近視眼一樣的狀態,倉促去接這一拳。
雖能擋住,也無法有更多建樹。
而現在……
嗡!!!
一個很低,但傳得極遠的嗡鳴聲。
聲音先是從拳掌碰撞的地方爆發,順著兩人的身體,傳遞到腳下大殿,又傳到地面。
以整個地面為介質,霎時擴散,似要比空氣中傳聲快得多。
剎那之間,方圓數里的百姓,都感到一股聲音,從腳底傳到了耳朵里,沉悶,悠長。
鄭天長赫然覺得,對方周身各處,萬縷千絲的奇異波動,全都有個交集點。
那也是力道最強的一點,就藏在楚天舒的掌心里面。
等鄭天長意識到的時候,那一點,已經通過拳掌碰撞,沖入了他體內。
一個似有若無的綠色亮點,從鄭天長拳頭上,直穿而入。
亮的時候,他的整條手臂,好像血肉、衣服,都不存在,能直接看見骨骼框架。
暗的時候,則能看到他的手臂在膨脹。
當這個光點穿肩頭,入右胸的時候,才徹底暗掉。
而當此之際,鄭天長的右半個身子,已經坑坑洼洼的鼓起。
就像在轉瞬之間,長出了上百個肉瘤。
左半邊還是正常人,右半邊,已經是一個肉瘤堆出來的怪物。
他感覺到,自己引以為傲的氣血生機,反而成了這些肉瘤能夠急速生長起來的助力。
“這是什么?!”
本以為自己無所畏懼的鄭天長,露出驚異之色,身體踉踉蹌蹌的后退。
以他的功夫,如今在這屋脊上,居然有點站不穩。
“這是我的內功。”
楚天舒吹滅了掌心里的一縷青煙。
“你中了我的內家掌力,還有三秒。”
鄭天長心中大感不祥:“什么三秒?什么叫秒?”
“二。”
鄭天長喝道:“且慢。楚前輩,我家曾祖父……”
“一。”
嘭!!!
鄭天長右半邊身子,所有肉瘤都炸開來。
血肉全無,右半邊只剩骨架,骨架還發綠。
如此看來,倒跟他左半邊身子更協調點。
“不、不……”
鄭天長跪倒在屋頂,左邊眼珠動了動,看向楚天舒,喉中猶有不甘的余聲。
“原來你知道,我和鄭回是老朋友。”
楚天舒的手掌負向身后,望向城中。
“我正是幫老朋友,來糾正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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