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萊山集的鬧市。
一隊車馬,正在各種叫賣聲中緩緩走著。
粗略一估,這批人有五六十個,騎的幾乎都是北地駿馬。
各個頭戴斗笠,身軀雄壯,穿著灰色細布勁裝,左腕有一圈念珠,誰都看得出,是一群和尚。
有兩輛馬車,被騎手圈在中間。
車上飾似錦鍛,車簾和窗簾上都有很精細的銀色刺繡,兩個駕車的漢子,手上馬鞭,更是絞有銀絲。
前面一輛車掀開窗簾,露出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面容,對車外輕笑開口。
“久聞登萊山集繁華,如今看來,卻也不過如此,遠比不上建康城,想必亦不如北朝國都遠矣。”
“好在我蕭家在此,也有一步閑棋,稍后去那里暫住,不會怠慢了法恩大師。”
慶圣寺最近四代,以“無生法忍”為輩分排行。
騎馬這些人,基本都是法字輩的和尚,領頭的叫做法恩。
此人凸額瘦腮,顯得眼窩深陷,面相刻板,左手念珠上,正有一顆微黃圓珠發光。
“不必,我有一師弟在此,去他那里將就一晚即可。”
登萊山集,有一個法會和尚久居在此,正好借舍利聯絡,接風洗塵,休養一晚。
有熟悉當地情況的人接應,也更容易穿過登萊山集,回歸北朝地界。
雖是一路同行,這法恩對蕭家人,顯然還是不如對自家師弟信任。
車中婦人依然笑著,正要再說什么,忽的看到路邊一座樓宇。
這座樓門戶大開,穿過一樓大堂,看到后方院落,甚至看到院落更后面的那座大屋。
大屋的窗子全開著,臨河的窗檐下,掛著刀劍。
婦人臉色微變,甩手放下了車簾。
法恩身邊一個和尚微來馬腹,靠近過來,好奇道:“這女人怎么一看見那酒館,就不聒噪了?”
法恩朝樓中深深看了一眼:“那應該是蕭涼的產業。”
“蕭涼,東海蕭家的大仇人?”
和尚疑道,“但車里那個,不是來自把持朝政的蕭姓嗎?又不是東海那家。”
法恩斜他一眼,不再多說,繼續注視舍利,心中有些奇怪,法會怎么還不過來相見?
那和尚討了個沒趣,自顧自找話頭,跟別的師兄弟聊起。
“聽說,蕭涼原非彭城侯,只是他非要住在彭城,當地門派紛紛投靠,這下誰都知道,彭城成了他的地盤,南朝皇帝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和尚哈哈笑道,“皇帝畢竟還是南朝臉面,竟如此軟弱,請不到人幫他出頭,真是可笑。”
慶圣寺中那位北朝大國師,雖非皇族,但曾迎娶公主。
如今元氏皇帝換了三代,國師依然健在,竟是成了北朝皇親中輩分最高的人物。
北朝皇族子弟在外面行走,靠著這層沾親帶故的關系,腰桿倒是很硬。
說話這和尚,非但是皇室旁支,更成功拜入寺中,關系更近一分,一向因此自傲。
談笑幾句之后,他果然又說起這份親緣。
“等把后頭那位護送回去,祖師爺爺若是大發慈悲,不知道會不會再辦一場姻緣法會,號令百美云集,下令蓮池盛開,賞下奇香,咱們也能沾沾光……”
話到此處,這和尚忽覺肋下一冷。
正有一個焦黃須發,衣服骯臟的壯年漢子,與這和尚擦肩而過。
和尚在馬上,黃發漢子是走路。
說是擦肩而過,其實黃發漢子的頭頂,只能齊到和尚的腰。
黃發漢子抬手,才能觸到和尚的肋骨。
和尚肋下一冷時,下意識扭頭看去,只見黃發漢子雙手低垂,毫無異樣。
馬蹄又走出幾步,這和尚忽然從馬上摔倒。
馬隊里所有和尚臉色皆變,手一抬,頭上斗笠,已經紛紛彈出鋸齒狀的刀刃,被他們持在手中。
街上人群知道不妙,慌不擇路,紛紛往周圍酒樓商鋪里亂竄躲藏。
驚呼聲,腳步聲,叫喊、推罵、物品砸碎的聲音,亂成一片。
法恩霍然回頭,身影騰空而起,腳尖又在馬鞍上加踩了一記,速度更快。
眨眼之間,他就倒射至后面那輛馬車更后方。
后面那輛馬車的窗簾,其實是假的。
只有正前方的門簾可以掀起,三面窗簾,皆內襯鐵板,完全是個牢籠。
不過現在,正后方的鐵板,被無聲無息,用指力劃出一個正圓,挖出一個大洞。
黃發男子左臂正夾著一個墨發紅衣的小姑娘,從車里竄出來。
他一出來,正好跟從天而降的法恩面對面。
“大膽毛賊,敢搶我慶圣寺的妙香慧女!”
法恩臉黑如鐵,雙掌齊出,手上或橫或斜。
十幾個黑色大手印,如同是用鐵板切割出來的手掌形狀,煞氣騰騰的沖壓過去。
黃發男子并指如劍,陡然劃出一抹慘白月牙。
十幾個掌印,被他一劍破開。
法恩卻在這時,一掌抓在他手腕上,突然手一松,避開他手腕穴位刺出的慘白劍氣,但另一只手又從下方,抓在他手肘處。
黃發男子嘶吼一聲。
整條街上,里里外外的人,心頭都是一顫。
并不是因為這一聲特別響,有什么奇異的攻擊力,而是因為這一聲吼,太過慘淡。
那像是一個三天三夜沒有喝過水的人,扯著嗓子發出來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的人,都覺得自己的嗓子在幻痛,在出血。
黃發男子這一吼之后,整條右臂從肩至腕,所有穴位,都探出筷子粗細的慘白劍氣。
法恩心頭一驚,只覺一股濃濃魔道氣息撲面而來,竟似乎比他自家功力還要精純。
“布陣!!”
法恩喊出這一聲的同時,已經退出十丈。
慶圣寺有一套“大須彌天兵陣法”,要五十四個人,才能結成一組大陣。
據說,北朝國師昔年迎娶公主前夕,自己不出手,只派出五十四名須彌天兵,對戰北朝叛軍三萬精銳。
這套陣法展開后,內外如數層轉盤,高手在不同圈層間轉變方位,時刻替補,帶有萬分奇異的幻境氣息。
外人一與其接戰,立刻如見須彌山夢,驚花幻影。
三萬精兵被大陣沖撞,幾度進出,幻中藏殺,陣法時而正旋,時而反旋,最后殺敵數千,傷敵過萬,使叛軍崩潰。
而時至今日,慶圣寺麾下,能夠入選“須彌天兵”的弟子,已經超過六百人。
雖然外界很多人懷疑,這六百人,絕大多數的功力戰志,根本比不上當年第一批須彌天兵。
但只要有五十四個天兵成功布陣,得道者之下,絕少有人能破陣生還。
法恩隊伍里,有六十個和尚,剛才死了一個,仍然足以布陣。
可他喊出這一聲時,突然發現周圍街道間,又有十幾人殺出,纏住和尚們,亂戰起來。
其中一個白衣少年,落在后馬車頂上,搖扇輕笑。
“堂堂蕭家,居然特意為北朝國師送上一名美人,這美人該是何等艷色,與之交合,好處又是何其令人心動?”
少年看向黃發漢子,“江湖上喜好采花的同道,跟了一路,都沒把握動手。”
“這位仁兄,實是我輩中的真豪杰,色膽出眾,手段凌厲,可惜帶著美人,難用雙臂。”
“不如先交我照料,大伙合力沖殺出去,再談好處,如何?”
沒人發現。
楚天舒站在彭城酒館那座門樓最高層的飛檐上,手持舍利,正望著這片戰場。
“另一種魔道功法?”
他大半心思,都在那個黃發男子身上,嘖嘖稱奇。
“這劍氣里,用來調和月光污染的,好像都是來自這人自己的痛苦仇恨啊。”
“壓榨痛苦之心,承受月光污染,然后變得更痛苦,這種搞法,純屬變態,只會把人練死吧……”
街道之中。
法恩臉色已是鐵黑,這時也看不出多少神情變化,只是冷冷掃過眾人。
“都是些熟面孔,你們真只是為了劫色而來,還是為了壞我兩家大事?”
法恩的眼神放在黃發男子身上,“你倒是個生面孔。”
“恐怕也只有你,是單為劫色而來,敢留下名號嗎?”
前面那輛馬車里,蕭家婦人震碎車廂,打飛一個淫賊,飛身趕來。
黃發男子若有所感,陰沉沉的眼珠轉動,盯在婦人臉上。
婦人依稀看清這男子的五官,頓時一驚:“怎么會是你?”
“劫、色,只有為了破壞大計,為了劫色,才能來嗎?”
黃發男子的聲音,如布滿銹跡的鐵片在摩擦,臉上青筋密布,怒極陰沉。
“可,這是我女兒!”
在場許多人皆是一驚,法恩遲疑道:“你是蕭家人?”
“我女兒,從來就不姓蕭。”
黃發男子眼瞼有血色,看著蕭家婦人。
“我從道旁女尸身邊撿來嬰兒后,相依為命十四年,是你們搶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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