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帶著兩個道士穿過田野,漸漸靠近了繁華地帶。
有一條大河,從西北山間奔流而來,沿途須繞過一座山嶺。
河道拐了個彎,徹底變成了從正西向正東的流向,分出幾條支流,水勢漸緩。
水勢緩處,兩岸房屋最多,除了主河道上要走大船,其余支流上,都架了橋梁。
有拱橋,也有浮橋,人群來往,很是熱鬧。
簪一朵野花的貨郎挑著擔子,小心的走在橋上,搖著撥浪鼓的小孩,牽著娘親的手,貪看河邊的風景。
楚天舒上橋至中段后,手扶欄桿,眺望兩岸,迎面的風,吹得甚是愜意。
“陸道友說當年來過這里,有沒有哪家比較推薦的去處?”
陸元德堅持,不肯讓楚天舒再叫他前輩,楚天舒就換了個稱呼。
此時,陸元德偏頭看去,似乎在甄別岸邊景色,跟他當年還有幾分相同。
“還真有個地方。”
大河南岸,有座酒館,布局很是獨特,由一座大屋和三座樓組成。
三座樓成品字形,分布在東、西、南三面。
酒館北面,靠近河邊,是一座大屋舍,只有一層,四面有長窗。
白天把長窗卸下,陽光直照而入,桌椅林立,看起來足能坐下上百人,各桌之間,依然稀疏,可容人肆意穿行。
靠近河水那邊的屋檐下,懸掛著數十柄刀劍。
有時河上風力較大,刀劍晃動相觸,就發出叮當聲響。
楚天舒在橋上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些刀劍,陸元德卻正是給他推薦了這家酒館。
三人進了酒館南面那座樓,就有伙計來迎客,也不問吃酒還是住店,只是先說。
“三位也有興致,到河邊酒舍坐一坐嗎?”
楚天舒一笑,嗯了一聲。
伙計就引著他們穿過寬敞庭院,去了北面那座大屋。
大屋中如今客人不多,四個角落都有酒柜,紅布泥封的黑酒壇,堆積如小山。
東南角的酒柜前,另置柜臺,有個頭戴方巾的老書生坐在里面,看來是負責算賬。
柜臺前另有三張胡凳,坐著兩個老人,一拿二胡,一抱琵琶,中間一個凳上卻是空的。
此刻拿二胡的閑著,拿琵琶的正輕彈一曲,叮咚有聲。
楚天舒找了臨窗的一桌坐下,離屋外那些懸掛的刀劍不遠。
石頭道童把老道放在對面,自己坐在側面,先抓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滿杯,將杯中涼水一飲而盡。
伙計匆匆走來,配上一壺熱茶,問起菜色。
陸元德點了幾樣清淡的,楚天舒則在端詳刀劍。
這座酒館外面,并沒有什么大大的金字招牌,但在整個登萊山集,也算很有名聲,號稱“彭城酒館”。
自古彭城列九州,龍爭虎斗幾千秋。
相傳,從黃帝時期開始,就已有彭城雛形,歷經歲月變遷,常為兵家必爭之地。
但如今的彭城,卻不在南北兩朝任何一家掌控之下,而是屬于彭城侯的封地。
幾十年前,世上有兩個蕭姓高門,其中之一是東海蕭氏。
東海蕭家有馬奴之子蕭涼,少年時期,逃亡江湖,輾轉在彭城和登萊山集,各待過數年。
二十年前,他劍法大成,劍藝得道,一人殺盡東海蕭家高手,掛劍城門上,三日不敢有人進出。
朝廷封他為侯,在彭城為他興建侯府。
沒多少人記得朝廷給他的封號究竟是什么,只稱他為彭城侯。
二十年過去,蕭涼此人,儼然已經是“天下第一劍”。
彭城酒館,據說正是此人的產業。
屋檐上掛的七十三把刀劍,是他當年住在登萊山集時,擊敗過的高手配兵。
二十年了,這些刀劍掛在外面,任憑風吹日曬,河上水氣蒸騰。
刀身劍刃上,居然都沒有多少銹跡,寒光依舊。
就連刀柄劍柄,也大體完好。
在楚天舒的獨特視野中,更能感受到,這些刀劍上被武道真氣、刀意劍意,常年溫養的跡象。
歷經二十年,猶有些微殘存。
“風雨日光雖然侵蝕鋒芒,卻也洗盡了血腥氣,在鐵刃深處,留下最純粹的一絲刀劍氣意。”
楚天舒端了杯茶,有點愉悅的欣賞這些刀劍。
在他眼中,這些東西可比尋常花草漂亮多了。
看著那些微弱氣機,他就能大略猜到昔年這些刀劍之主,是什么樣的功法風格,印證自身刀劍術。
一杯茶喝了大半,楚天舒右手在桌邊輕彈。
拇指扣住其他指尖,不斷彈出,并不按照固定順序,但也有種韻律,猶如撫琴。
每一指都彈出一絲銀青光芒,無聲的從桌邊繞過,落在陸元德左腿上。
前前后后二十九根銀針,落在他腿部、肝部、側腰穴位。
每支銀針末尾,都有一根細長氣絲,若隱若現。
共二十九根氣絲,連接在楚天舒五指之上,長存不滅,源源不絕的傳輸內力,震蕩針尾。
陸元德的醫術高明,只覺二十九個穴位的選擇,并不太過出奇,他自己能想到每一處穴道的用途。
但隨后,那至純內力綿綿而至,氣絲不竭,不但能疏通經脈,似乎還能疏通筋骨氣血,卻是老道士不能企及的用針手法了。
“我的腳……”
陸元德微微沉溺于左腿酸麻但舒適的感受中,很快清醒過來,注視徒弟。
石頭從竹簍里拿出一卷竹簡,在竹簡背面,用指甲開始刻起字來。
雖是驚鴻一瞥,楚天舒也看清了竹簡正面是一篇道德經,本來字體就不大。
現在石頭在背面刻的字更是細小,只怕一份竹簡,他能刻上萬余個字。
陸元德解釋道:“煉月之藥,男子一百零八方,貧道已讓石頭背熟,女子的你如果也要,之后我再背給你。”
楚天舒微微頷首,那邊店伙計已經把幾樣小菜送了過來。
兩壺黃酒,一碟酸漬梅子,一條蒸魚,四只鴨腿,還有滿滿一碟河蝦。
伙計雖然路過,卻看不到楚天舒手上的氣絲,也沒注意陸元德腿上的針。
陸元德等伙計一轉身,就向桌上輕輕一吸,一只鴨腿被他咬在口中,連肉帶骨咬碎,一點一點往嘴里努。
石頭埋頭刻字。
楚天舒笑道:“你也吃點再說。”
石頭點頭,過去好幾息,才伸手抓了只鴨腿,一口就把肉擼得干干凈凈,光禿禿的骨頭放在一邊,嘴里鼓動咀嚼,手上繼續刻字。
楚天舒笑了笑,目光落在他刻的字上,表情卻漸漸變得有點奇怪。
“你前面的方子,用藥都在四到二十味之間,還算正常。”
“可這個方子,已經五十多味藥了吧?”
尋常藥方,由四到十二種藥組成,就算是特別復雜的病癥,也就只是二十味藥左右。
畢竟用藥不是瞎堆數量的,君臣佐使,自成一體,多了的話,變數太大。
藥性混多就成毒,最后等于喝毒藥。
“這個方子,五十四味藥。”
陸元德嘎嘣嚼碎一塊骨頭,口中說道,“要對抗月濁之氣,非常復雜,高手體內能夠容納的情況更多,用藥種類也多。”
“有五十四味一方,六十八味一方,得道之人所用的藥方中,還有一個方子,共需一百三十一味藥。”
楚天舒忍不住眉頭深鎖。
這有點挑戰他作為巫醫的常識了。
百多味藥,煮在同一個方子里,那煮出來的得是個什么玩意兒?
這方子別說是喝了,就算是用來給高手藥浴,也很離譜。
“等等。”
楚天舒想到另一個問題,“這些方子,要用這么多藥,那登萊山集找得齊嗎?”
“嘶,還有陸道友的宗門,得是多豪富,才供得起這么多藥材?”
陸元德苦笑道:“正因登萊山集找得齊,貧道才帶徒兒來這里討生活。”
“至于貧道以前的宗門,不怕道友笑話,堂堂得道之人創立的宗門,弟子最多的時候,都沒能超過十七人。”
“而且歷代先人、好友,共同總結出來的這些方子,有很多,畢生也只體驗過一兩次。”
“就是沒錢常用那些藥,只能選擇效果次一等的簡化方子。”
只用過一兩次的藥方……
好吧,如果是高手,確實能只通過一兩次體驗,就確定有效。
楚天舒又看了一遍竹簡。
確實,在他能看得懂的范圍內,有很多方子,顯然是簡化版和升級版的區別。
“但總感覺,你們用藥物煉月這條路,走得有點歪啊。”
楚天舒好奇起來,“另外兩條路是什么?”
“我們這條才是正路!”
陸元德臉色一整,“三條道路,我們這一條,被稱為求道神農,用了一個求字,備言其艱辛。”
“但另外兩條,名號好聽,其實缺陷更大。”
“一條名曰,身外法樞,靠著祭煉法寶神兵,抵抗月濁污染。”
“月光不能污染金石,因金石頑固也!以金石煉法寶,無論哪家哪派,不求其他效果,根底之中,務必要求其頑固,修為越深,法寶越強,能抗的污染越多。”
“但此法最后,也會固化修為,再難寸進。”
陸元德說這條路時,還只是一種認為對方缺陷更大的探討口吻。
但說到第三條路時,他眉毛更是高高揚起。
“第三條,號稱原始心傳,實則卻是徹頭徹尾的邪魔之道。”
“修煉這一條路的,聲稱原初太始,蒙昧之時,月光本就有奇妙之處,如今不過是回歸本我。”
“他們認為,大可放開懷抱,接受月光染化過的天地之氣,甚至謀求直接吸收月濁之力。”
“但創立此法的那些得道之人,其實也不愿意真正神志失常,于是另有秘法,將多余濁意惡念,分傳給弟子,弟子又分傳給外人。”
“據聞他們各家秘法不同,但大體都是這樣,把惡念贈人,又在某一刻回收,得享精純。”
楚天舒聽罷,左手抬起,揉了揉眉心。
好吧,畢竟才百年,大家修行新徑,還沒有徹底完善,也正常。
一個藥材粉碎機,一個自己鎖上限,一個明顯不當人。
但我有令牌啊。
楚天舒掃了一眼令牌上的素材列表,心中有點想法。
眼下,還是先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