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去找云谷的時候。
一大群人,正都聚在后院里面。
后院邊角處,種有一些剛竹、芭蕉、枇杷樹、香櫞樹。
大香櫞樹下,有一個避暑的涼亭。
陳英在涼亭桌邊,有條不紊地擺弄著搗藥的銅罐、藥船、小鍘刀、小火爐和各類藥材。
小袁老師在她對面聽講,也順手幫忙。
崔秀珠得到許可,坐在一側,乖巧又好奇的看著。
崔斗日和崔東珠,則在涼亭外的空地上練功,云谷在一旁指導。
“嘿!哈!”
崔東珠扎馬打拳,練得滿頭大汗,臉上紅撲撲的,熱氣騰騰,拳法已經有兩分火候。
崔斗日站在妹妹身邊不遠,是個臉微圓、帶笑紋的青年,脖子上掛著大金鏈子,穿了件黑短袖,休閑褲。
他打拳動作與妹妹相似,但打出來,并不發聲,只有拳頭擰動,出拳收拳之際,筋骨肌肉間,極細微的嘎吱聲響。
楚天舒當初在來釜山的船上,見過秀珠、東珠,那時就聽說東珠學的是呂紅拳,沒有太過在意。
現在看來,這拳法并非是在高麗輾轉多代,流傳下來。
而是直接由云谷傳授出來的。
“你這個拳法,心意和拳頭,還是不能徹底的結合起來。”
云谷不太滿意,手上捏著一根細竹棒,輕輕磕了一下崔斗日手肘上的麻筋。
崔斗日晃臂欲躲,仍然被打中,萬分酸麻的感覺,令他嘶了一聲。
“我真的已經很認真了。”
崔斗日有點委屈。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學打架,確實認真到極點。
崔斗日的祖父,是一個老兵,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曾在戰場上勇猛作戰,且有些小計謀,立過幾次功勛,可惜,傷病退下來后,不久就窮困潦倒,晚年才撿到一個孩子,收養在身邊。
等他父親長大,雖然成功娶到老婆,家境也沒有多少改善,幾個至親都是病逝。
崔斗日小小年紀,在學校就因窮,受盡白眼,無心讀書,好勇斗狠。
父母死后,他出去當了混混,好在良知未泯,某一次,他救下別派混混欺負的病人。
那人之后在釜山開了一家維多利亞歌舞廳,很欣賞崔斗日,請他做安保經理,也算混上一份穩定的薪水。
只是,隨著歌舞廳的生意越來越好,他幼時學的那三拳兩腳,逐漸也不夠看。
崔斗日有心偷偷去學跆拳道,又覺得,大多是花拳繡腿,教真本事的則太貴,他還要養兩個妹妹,舍不得那個錢。
所以,在云谷給他托夢時,崔斗日不驚反喜,抓住這個機會,天天琢磨夢中人演練的那些拳法片段。
云谷是七魄強者中,最擅長煉勁功夫的一個,在斷斷續續,不甚清晰的夢中傳藝,反而是他這種類型,更適合教學。
在夢中,云谷也覺得這個結緣者夠勤奮,可是等他真正到了現實之后,就挑出了許多毛病。
“你以前野路子練拳的那些惡習,大多都改好了,唯獨還有一點,就是你這個笑。”
云谷說道,“我知道,你內心很認真,但你平日嬉笑成習慣,練拳時,臉上不自覺的帶了無所謂的嬉笑掩飾。”
“內心和外相,不夠吻合,發力就達不到最順暢的程度。”
崔斗日摸了摸嘴:“我找兩個膠帶貼著,把嘴角往下拉?”
云谷微微搖頭。
“其實當年,象形拳法中,有一套笑拳怪招,講究的是猿嘻,鷹啼,蛇嘶,人笑。”
“那套拳法另辟蹊徑,不管心意是什么,臉上都可以做出種種怪笑,一笑聚力,帶笑成招。”
“可惜,我是軍中之人,對那套拳法了解不夠深,不然你學那個倒是挺合適的。”
楚天舒走過來時,正好聽到這個,微笑道:“我這里有一套笑羅漢拳,也適合拿來打根基。”
笑羅漢拳,是闖少林拳譜中的內容。
俞大猷對這套拳法,著墨并不算多,只提煉了其中幾招精髓。
但以楚天舒今日眼界,當初又曾看過南少林所有武學典藏,觸類旁通,把笑羅漢拳的全貌,重新推敲出來,也不算難。
反正是用來打根基。
根基打好之后,笑不笑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崔斗日以后,還能繼續回到云谷傳授的路子上。
“楚老弟,這怎么好意思呢?”
云谷哈哈笑著,對崔斗日使了個眼色。
崔斗日撲通一跪,當場就要磕頭:“拜謝師叔!”
楚天舒呃了一聲,打量這師徒兩個,無奈道:“你先起來,我還有別的事聊。”
“陳道長修丹道的,就算找到別的丹派傳人,大家彼此都很獨立,想靠感應把她召走,很難。”
“老家的意思,是想從將軍你身上入手,請了一大幫人,準備利用同類風格的武人共鳴為引子,施法把你召走,脫離洞天。”
云谷喜不自勝,叫道:“好啊,好啊,我一個練武的,對法術一竅不通,對洞天本來也沒什么想法,能出去就最好。”
楚天舒點點頭,解下腕表,扣住腕表側面一個機關,把腕表屏幕翻轉開來。
翻起的屏幕,如同多層玻璃紙折迭在一起。
等這塊屏幕徹底展開,之前小小的一塊手表顯示屏,已經變成了薄如蟬翼、一尺見方的大屏幕。
屏幕正下方,僅有寸許長,連接在腕表內。
云谷接過腕表,只見屏幕閃了閃,露出對面一張小臉,看起來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
“你就是云谷將軍嗎?”
小孩露出笑容,“我叫林出城,代表大家歡迎你。”
說話間,小孩把鏡頭移向別處。
對面的人,似乎處在一個規模極大的洞窟之中,到處都能看到連接穹頂和地面的柱子。
大片大片的人群,分布在這個洞窟里面,男女老少都有,大多穿著比較寬松的休閑裝。
還有一些上了歲數的,直接穿功夫裝。
云谷粗略一估,就鏡頭掃過的人,已經有五六百位。
大多數人看樣子,功夫也不是特別高,但基本都是開竅入了門的,氣質干練,精神奕奕。
有幾個老頭,并不拘謹,直接湊到了屏幕前。
其中一人,頭頂光禿,兩鬢雪白,滿面紅光,身材渾如水桶,但雙臂老繭,厚得肉眼可見。
“你就是那個明朝人,駱云谷,駱將軍?”
紅臉老者激動的抱拳,“老將軍,我們劈掛門,就是在明朝興盛起來的。”
“尤其我這一支的拳術,那是正統嫡傳,當年戚繼光將軍在紀效新書里提到的披掛橫拳,就是我這一派的前身。”
“如今還老有人不服氣,今天我就請你品鑒品鑒,看看我這一派,是不是明朝傳下來的!”
紅臉老者話音一落,就當場開練,雙臂如鐵鞭,前后揮舞,所過之處,啪啪啪啪,空氣如鞭炮炸裂。
眨眼之間,連響十三聲。
紅臉老者身子又往后一跳,在后跳的同時,凌空出手,右手如大砍刀掄轉,往前劈下。
手掌既寬且大,邊緣處的老繭嗡的一聲震響,把空氣劈得微微模糊。
云谷一看,心中就有了判斷。
這老頭練功應該是很勤的,拳腳嫻熟,但全是匠氣,沒有多少自己的體悟,實戰經驗應該不多。
“這拳,挺好。”
云谷客套了一下,“我確實有些眼熟……”
不料,那個紅臉老者剛露出喜色,旁邊就有一個須發濃密的黑衫老人,搶上前來。
“披掛拳算什么?我這太祖長拳三十二式,才是宋明以來的大派源流,太極拳里面,都借鑒了不少太祖長拳的內容。”
黑衫老人一拱手,“且看看,當今的太祖長拳,與宋明時流傳的,孰優孰劣。”
“請將軍斧正!!”
黑衫老人語落,雙眉一揚,神威凜凜,渾身的衣袍都鼓了起來。
他像一個黑色的大蠶繭,往側面一撞。
旁人只能看見他的衣袍撞向石柱,根本看不清,他具體是怎樣出擊,就聽見石頭上轟轟連響四次。
這密窟中的石柱,材質特殊。
四拳下來,未能碎石,但聽那個聲音就知道,這種拳法,要是打在外界,尺許厚的大理石,也給打裂了。
黑衫老人身影彈回,東晃一拳,西飄一腳。
云谷贊了一聲:“好拳法。”
這拳法里面,全是實戰的路子,渾身衣袍殘影遮掩,具體的殺招,從頭到尾,都掩藏起來。
但,要說這是太祖長拳,只怕宋太祖他老人家,自己都不肯認。
云谷倒是從里面,看到了很多孫臏拳的影子。
黑衫老人得了他一聲贊,頗為自得,撫了撫胡須,正要再說。
又有新人,擠了上來。
云谷不動聲色,嘴唇只有一絲縫隙,傳音入密。
“楚老弟,這是什么風俗,給我表演才藝嗎,要表演多久啊?”
楚天舒有點想笑,握拳抵住鼻尖,輕咳一聲。
“這不是什么風俗,可能是他們自己的熱情吧。”
戚繼光當年為了練出一支強軍,幾乎把明朝所存的拳術流派,全都搜羅、切磋過。
在他的兵書里面,對拳法只略有提及,但他還有另外幾本秘典,詳細講述不少拳法淵源。
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圇拳,名勢各有所稱。
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棄探馬、八閃番、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
呂紅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又有李半天之腿,鷹爪王之拿,千跌張之跌,張伯敬之打,楊氏槍法與巴子拳棍,皆今之有名者。
幾百年下來,這些拳法有的已經埋沒無名,有的融入了其他拳法,有的改名換姓。
但如今民間的所有拳法流派,或多或少,還都受到那時候的拳術影響。
家家說自己是正宗,人人說自己有心得。
老派人想要找到古譜,證明自己是正統,創新的人們,也要對照古譜,證明自己青出于藍。
但是古譜,也很有可能造假、偽托。
要論含金量,那些所謂古代拳譜,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一個如今已然邁入禁忌、實打實的明朝大將?!
楚天舒心中暗想。
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從全國各地召集那么多民間拳法高手,而且還要求篩選,必須是身家背景夠清白的。
調查篩選過程花的時間長,真正邀請的時候,就必須夠快。
只怕有不少人,都是直接被明朝大將這個香餌給釣起來的,才能一請就動身,當天奔赴西北。
“好了,讓你們調動氣血,等著配合接下來的法術,也沒讓你們都湊到屏幕前面來演武。”
林出城童真的聲音傳進屏幕,還帶著嘎嘣嘎嘣,似乎是在扳響指節的聲音。
“如果你們非要在這個時候,論什么正統和創新,那不如都來跟我的散手較量一下。”
此話一出,屏幕前的眾人,頓時偃旗息鼓,各自退開了些。
當年靈界有復蘇之態,特捕司能收集到的古譜,卻大多都是殘缺的,還有不少追名逐利之人注解的假把式,故弄玄虛,從別的書里抄過來的文字,誤人子弟。
國內曾推行散打改革,試圖取百家之所長,互補完善,去蕪存菁,推陳出新。
可是,很多門派因循守舊,對此非常抗拒,林出城等人,直奔各省所謂的武術圣地,在當地一家一家,挑了過去。
不靠他們主修的高明傳承壓人,從內到外,使的都只是百家散手。
以戰養戰,越是邀斗,散手中學的越多。
林出城、鶴來等人,之所以精通那么多別派學問,也跟那個時代有關。
諸多門派被打的無話可說,雖然還是暗地抗拒,拖后腿,終究無法阻止一座座武校的建立,阻止不了特捕司的武庫,一日更比一日充實。
崔斗日這時候湊過來,奇道:“剛才那個小孩子,才是最厲害的嗎?”
他說的是南高麗話。
黑衫老者疑惑道:“高麗人?”
楚天舒解釋了一句:“這是云谷的弟子。”
“什么?!”
黑衫老者臉色一變。
洞窟眾人,都是耳聰目明之輩,聞言也全都向屏幕看來。
崔斗日被他們盯得頭皮發麻,不禁退了兩步。
“將軍怎么收了個高麗弟子?”
紅臉老者臉色更紅,也驚道,“以后將軍回來,肯定還要再傳大批弟子,豈不是大伙兒,要叫一個高麗人為大師兄?!”
楚天舒又想笑了。
看表情,這一群老頭,本來多半是準備自己拜云谷為師吧。
云谷連忙擺手,說道:“軍中傳藝的作風,同輩之間不排先后。”
“話是這么說,可近水樓臺先得月。”
屏幕那邊的老頭子們竊竊私語起來,很多青壯年三五成群,也在嘀咕。
“要是將軍在高麗再待下去,再收幾個弟子,我們以后連二師兄、二師姐,都混不上。”
“不錯,我孫子就喜歡看南高麗的什么舞蹈,高麗之人居心叵測呀,萬一再送些漂亮小姑娘……”
眾人說到這里,群情激憤。
“一定要盡早把將軍請回來。”
“正是,出城兄,你吩咐吧,我們即刻動手!”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屏幕可見的視野內。
原來還不止五六百,看總數,恐怕已經超過一千。
部分人比較沉默,但之前就已經在運轉氣血。還有些人如今情緒激動,渾身氣血更加沸騰。
整片洞窟里面,都隱隱有一種空氣扭曲的跡象。
但是近地面的空氣,越扭曲,越剔透。
而靠近穹頂的那些空氣,在扭曲翻騰中,卻漸漸的泛白,如煙,如霞。
林出城仰頭望去,暗自點頭,也向上,伸出拳頭。
小小的拳頭,爆發出了斷檔般的強大生機,匯入上空。
穹頂上的白氣,如被畫龍點睛,滾滾蕩蕩的翻卷拂動,加速旋轉起來。
西北元辰為帥,統領一千一百一十人,顯化出精氣狼煙,白虹渦流……
請老將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