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心仰面朝天,一聲長嘆:“本是清心靜修之所,千百年后,卻演化出巧取豪奪,試問尼姑庵擁有數十萬畝良田,百里水域,廣收田賦之時,佛道初心置于何地?本座給你二人一個選擇,是將這些田舍、山林、水域盡數放棄,回歸佛道本心呢,還是逼本座今日就解散落花庵?”
妙語慢慢抬頭,深深吸氣,手慢慢合在胸前:“阿彌陀佛,師姐之法諭,貧尼全盤領受,即刻將這七十九人交到蘇大人手中,所有產業,一并交與官府,此身就此入佛堂,佛前懺悔己過,一日未復佛道初心,一日不再出關。”
她的手輕輕一圈,七十九人從全山各地被她一把抓起。
嗵地一聲,丟在林小蘇面前。
那些人自知再無生路,也不知是誰一聲怒吼:“殺了這個狗官!”
呼地一聲,整支隊伍暴起,殺氣騰騰,沖向林小蘇,企圖踩著他的尸首,踏上他們的江湖逃亡路。
還別說,七十九人,全都是得了落花庵真功的修行高手。
這聯手一沖,法影彌天蓋地,氣勢驚天。
然而,妙語師太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的難看。
所有落花庵的人,臉色也全都變得很難看。
因為這么一沖,他們身上所有的佛門特征蕩然無存,這真的印證了林小蘇幾人所說的話,他們的屠刀,其實并沒有放下!
只是藏了起來!
到了危機到來之時,他們依然會萌發本性。
林小蘇面對漫天的法影,笑了,他的手輕輕一揮,半邊天空,秋日似乎瞬間離去,天地變成了煙雨江南。
七十九人一頭扎進這片領域之中,一個個丹田破裂,紛紛從空中墜落。
“張滔!”
“在!”
“全部帶走!”
“是!”
張滔指令一發,一條戰艦破空而來,正是狂狼鎮守的旗艦。
張滔手一揮,掉落于地的七十九人,同時送上旗艦。
林小蘇向妙語師太伸手:“地契拿來!”
四個字,毫不客氣。
妙語師太久久地看著他,良久道一聲:“阿彌陀佛,妙身師妹,所有地契,給蘇大人吧!”
妙身向后一探手,一只箱子虛空而起,落在她的手中,箱子遞過去,里面是落花庵這幾千年來所有的收成。
“兩位師太,莫要怪本官做得太絕,若干年后,你們會知道,今日之失,是你們落花庵最大之所得!”林小蘇道:“收兵!”
他的身影飄然而上,直上旗艦。
張滔和古隨心也隨之而起。
旗艦空中一轉,消于無形。
杜月心目光在林小蘇背上追隨了一陣,一步踏出。
這一步踏出,她也消于無形。
留下落花庵,全體懵B。
他們實在是搞不懂這位開派祖師為何會這樣。
這位開派祖師,是半路出家的,以前是輪回宗圣女,當圣女的時候,她就是特立獨行的代表人物,敢想敢干。
開創落花庵,她于佛道其實鉆研不多,真正的佛道傳承,還是妙語與妙身在把持,這位開派祖師很長一段時間,只是這間尼姑庵的鎮庵之人,避免各宗阻斷其生存之路。
今日,又一次到了落花庵遭遇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她們以為,這位開派師姐,會延續她一慣的強勢,但有強敵,出手鎮之。
然而,結果發生了最大偏離。
師姐一邊倒地支持這位姓蘇的,他提出的所有要求,百分百全認!
這是為何?
難道說,這姓蘇的,真的威懾到她了?
這可能嗎?
這位師姐可是輪回法則摘道果的人,她這位執境,可是堪比二執!
二執,即便皇朝護國四老親自前來,也不足以形成如此巨大的威懾吧?
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她們不懂這些,事實上,古隨心和張滔也是不懂的。
他們全程都跟林小蘇在一起。
他們親眼見證了事情的步步推進。
如果說,他們有惟一一個地方不太了解的話,無疑就是后山。
林小蘇踏空而起,與開派祖師相會,跳出了他們的視線。
就是這一會,事情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落花庵整體風向直接轉變,從一開始的百般不配合,到后來的全盤配合。
他們無法猜測,林小蘇到底是怎么說服這位開派祖師的。
張滔不便于問。
古隨心直接問了:“師兄,你到底如何說服開派祖師的?”
林小蘇也不隱瞞:“這位開派祖師,是我一位故人的紅顏知己。”
“紅顏知己?”古隨心眼睛睜得溜圓:“可她……是一個尼姑!”
“尼姑這職業啊,是一個時間概念,目前是尼姑,三千年前不是,而將來呢,也肯定不是……”
古隨心輕輕抓頭,一臉懵B。
狂狼腦袋抬起,她的臉上,不知何時,露出了一絲笑容,整個團隊,唯有她一人,知道這件事情,因為他在她肚皮上,跟她說過。
扶扶很想拉蘇哥哥進船艙,就首次拿下執宗而用他們的方式慶祝慶祝,可是,今天的蘇哥哥好像有點正人君子,竟然忍得住在這樣的激情時刻,保持著矜持,寧愿在這甲板上跟他家師弟扯東扯西,也不去船艙搞慶祝活動。
誅不知,林小蘇內心也是激蕩的。
他的江南行,隨著落花庵的拿下,真正切換到第二階段。
前面的路,天高地闊。
他真的有跟扶扶撩上一把,然后跟狂狼出去談點工作的激情,然而,他不能!
確切地說,他不大敢。
因為他知道,有那么一雙眼睛盯著他呢。
這雙眼睛,可是一雙便宜丈母娘的眼睛。
他敢在這節骨眼上,跟其他女人瞎搞?
江南的秋,隨著珠江水冷,一日日推進。
江南的風,也將關乎林小蘇的任何一次大行動,推向江南大地。
月湖之西,一座山谷,月亮升起,銀輝灑落,整座山谷有一種水晶宮般的通透感,分明透著幾許寒意。
寒的也許是月,寒的也許是季節,寒的也許是氣氛……
寒月谷谷主寒北流,面前一杯茶水,已經涼了很久,他靜靜地看著這杯茶,臉色沉凝如冬日風霜。
他的面前,是山谷的大長老,二長老,還有一溜的太上長老。
這屋里任何一人,拎將出去,都是江南道顫上三顫的風云人物。
但是,今夜,他們全都鴉雀無聲。
因為就在剛剛,一則消息傳來,擊碎了他們身為執宗的高傲。
落花庵,一日不到,完全接受蘇林的條件!
所有有刑部案底的人,盡數交出。
庵中產業,全部交給官府。
開給執宗的條件,與開給湖州那六家下三濫宗門的條件,完全一致,沒有任何優待。
蘇林,真的對執宗下手了!
身為江南大地八大執宗之一的落花庵,實力絕對不在寒月谷之下的落花庵,連掙扎都沒有,全盤接受!
寒月谷很想問一聲,這到底是為什么?
寒月宮今夜無眠,也是因為它是蘇林要面對的下一個目標!
“谷主!”大長老緩緩開口:“能否與妙心師太聯系下,問問她到底顧慮什么?”
他沒有說妙語師太,他說的是妙心。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是妙心主導的,妙語根本沒有半分決策權,她自己,都差點被妙心廢掉。
妙心甚至當眾說出了一個宗門首腦絕對說不出口的話:解散落花庵!
想想看,能夠逼一個宗門首腦說出解散宗門之言的話,是何等緊迫、何等無解的困局?
谷主寒北流緩緩搖頭:“妙心與江南各宗首腦,俱無交往,本座也無法與她取得聯系。”
二長老道:“難道真的是顧慮著蘇賊所說的‘周天陣系’?”
大長老搖頭:“周天陣系,何其難以想象?即便荒古陣宗重臨,想布置周天陣系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憑這小子,豈能布成?反正老夫是絕對不信!”
二長老道:“可是,妙心師太偏偏就被他壓制住了,這小子一定是有底牌的,連這位江南道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修行人,都不敢輕懾其鋒。”
大長老啞口無言,良久,長長嘆口氣:“一個古門弟子,率三千鎮字級戰隊下江南,多少人視其為笑談,然而時至今日,我們竟然……”
“大長老莫要憂心!”七個字飄然而入。
伴隨著一道月光下的曼妙人影。
這道身影一進入室內,室內月色似乎明媚了三分。
沉悶至極的氣氛,也因此而變得平和。
“圣女!”所有長老一齊鞠躬,包括大長老在內。
一般宗門,頂級長老地位是在圣子圣女之上的,是根本不需要向圣子圣女行禮的,但在寒月谷,不一樣!
因為寒煙是雙重身份,她本身是寒月谷的圣女,后來被天都看上,成為天都十二圣女中的第二圣女。
寒月谷的圣女,頂級長老可以平視甚至俯視。
但是,天都的圣女,卻是各大頂級宗門宗主都得躬身的存在。
如果說修行道上,強者為尊,那他們更需要行禮。
因為寒煙的修為已是執道境,而大長老,不過半步執道。
整個大廳中,唯有兩人,與她修為持平,一是谷主寒北流,二是一名太上長老寒東川。
“煙兒,你且說說當前之局。”谷主寒北流道。
“是!爹爹所憂者,不過是周天陣系,孩兒已傳訊天都,若是周天陣系出世,天都可插手。”
寒北流大喜:“天都竟愿為我寒月谷出手?”
寒煙輕輕搖頭:“爹爹莫要誤會孩兒之意,孩兒說的,只是周天陣系!天都出手,也只會為周天陣系而出,并非為了寒月谷。”
眾人面面相覷。
也都懂了她的意思。
天都,當年可是跟荒古陣宗有仇的。
天都三百巨頭,十萬俊杰,死于荒古陣宗周天殺陣之下,那是整整一代人的重創,正因為那一重創,天都有了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大分裂……
所以,天都對于周天陣系格外敏感。
寒北流道:“只要克制住了此子的陣道,此子還有何能威脅到本谷?”
“爹爹此言,方是真理。”寒煙道:“孩兒這就駐于月湖,且看他是否真的敢越月湖半步!”
寒煙言盡,人已消。
落花庵之淪陷,帶給寒月谷的巨大壓力,因為寒煙兩句話而煙消云散。
不管蘇林是否真的能夠開發出周天陣系,都不在他們心頭。
周天陣出現,自然有天都高手應對。
周天陣不出現,憑這三千下三濫的軍隊,還能攻陷寒月谷不成?
這小子有可能真的憑驚世駭俗的周天陣系嚇住了落花庵的妙心師太,但是,這嚇不住寒月谷,因為寒月谷后面還有天都。
天都是什么地方?
當今天下三宗之首,是執牛耳之地。
別說只是一個有著一定陣道造詣的后輩,即便荒古陣宗死而復生,在天都手下,也不過是再次送上斷頭臺!
視線順月湖一路北上。
直達青丘。
青丘長老會正在召開。
爭論非常激烈。
一方是以大族子扶靈為代表的族主嫡系團隊,成員有二公主扶雅,四公主扶韻,三族子扶樞,七族子扶云。
另一方則是以大長老為首的長老團隊。
扶靈冷冷道:“我七妹的婚事,說到底也只是我扶氏一脈的家事,大長老趁我爹娘閉關之際,獨掌青丘族務倒也罷了,現在連我扶氏一脈的親事,也強力把控,是不是手伸得太長了些?”
大長老道:“大族子此言好生無狀。本座得族長親口授權,在族長閉關期間,主理青丘各類事務,其中自然包含青丘對外的一切事務,七公主之婚事,也早得族長準許,本座盡力操持,盡心盡力,未辭其苦,大族子指責本座這位為族務勞神費力之人,是否太過了些?”
扶靈道:“七妹之婚事,既然已得爹爹親口應允,大長老卻因何反口又不認?”
大長老道:“族長應允之人乃是西河李承年,而蘇林賊子卻并非李承年,而是殺李承年之真兇!自從婚約締結之日起,李承年乃我青丘之婿,青丘之婿被此子陰謀殺害,我青丘上下,該當與此子不共戴天,豈有將錯就錯之理?”
“正是!”二長老道:“我青丘上古大族,豈是無風骨之族?豈有認殺婿之兇為婿之理?”
“本座認同大長老和二長老之意見,蘇林賊子,與我青丘不共戴天!”
一時之間,長老團隊氣勢大張。
上升到為族中愛婿報仇雪恨的高度。
二公主扶雅淡淡一笑:“本姑娘對族務原本也是一竅不通,但當日大長老拿來說服我爹娘的一套說辭,本姑娘卻也記憶猶新,深表認同。當日大長老言,青丘子弟,俱有為青丘盡職之責,以一女換取外界一大勢力強助,何樂而不為?而今日,蘇林成為朝堂新貴,深得陛下信任,我青丘將錯就錯,與其聯姻,豈不正彰顯大長老當日的慷慨激昂?大長老此刻卻變了,不以青丘偉業為重了,反而意氣用事,與一個死人李承年牢牢綁定,本姑娘實在懷疑大長老,到底是以青丘為重呢?還是一門心思向心閣盡忠?”
此言一出,極度尖銳。
直指核心。
而且極有說服力。
青丘前期一門心思與心閣李承年聯姻。
長老團隊拿來說服青丘上下的說辭就是:青丘需要外界的大勢力幫襯,與心閣聯姻,與西河李氏聯姻,對于青丘有巨大的幫助。
這立意無疑是高的。
說服力也是很強的。
青丘族長,眾位高層,都是認可的,這批族長的嫡系子女雖然也覺得有幾分丟人,但是,在這大是大非面前,也沒人有不同意見。
后來事情發生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大改變。
當日選擇的那個對象李承年反出心閣,幫助朝廷,成為朝堂新貴,進而恢復真身,并非李承年,而是當日來青丘求親的另一人:古門蘇林。
這下,事情反了過來。
青丘族長一系的嫡系子女,尤其是以扶靈為首的幾個族子,幾個公主,傾向于將錯就錯,將蘇林納為青丘女婿。
理由跟當日大長老的理由完全一致:青丘,是需要外部勢力的,蘇林現在是朝廷新貴,又有古門背景,更重要的是,當日上青丘的詩酒風流,在年輕一代中深入人心。
憑什么不能將錯就錯?
而大長老這一方卻是堅持要為李承年這個青丘女婿報仇雪恨,堅決不認同蘇林為青丘女婿。
二公主就直接把話挑明:大長老你前面慷慨激昂,如今卻是意氣用事,這真的只是意氣用事嗎?我懷疑你被心閣收買,你的出發點,根本不是青丘族運,你出發點完全是在心閣心門!
大長老臉色猛然一沉:“二公主,可還記得天狐祖訓?”
天狐祖訓!
這是整個青丘之祖訓!
眾人一聽,心頭同時一沉……
二長老一步踏出:“九極山頭八尺風,南朝路斷水流東,柔絲若在青鋒上,云去云回自不同。天狐老祖以畢生心血為代價,輔佐一代人皇登基,最終落個始亂而終棄的下場,老祖留下遺言,青丘一族,只行修行路,不踏官場門。現在各位族子,各位公主聞官而諂媚,祖宗遺訓,都忘了嗎?”
此言一出,他們再度占據道義的至高點。
真正是你指我勾結心門心閣,我反口告你有違先祖遺訓。
扶靈與扶雅面面相覷,都深感無奈。
青丘一族,有一個政治正確就叫:祖訓。
但凡涉及祖訓之事,后人可真的不能非議。
誰叫初代人皇的確有愧于天狐老祖呢?
突然,一條人影踏空而來,一股玄妙的氣機,瞬間鋪滿議事廳。
扶靈面前,憑空出現一女。
赫然正是國色天香的扶風。
“大姐!”扶靈一聲驚呼。
“大姐,你百年未歸青丘,今日竟然……”扶雅更是驚喜。
她與扶風關系是最好的,是真正的好姐妹,扶風外出,百年未歸,扶雅倍覺孤獨,今日大姐竟然回來了。
扶風目光從弟弟妹妹臉上掠過,轉向大長老:“本姑娘剛剛聽到二長老的慷慨陳詞,言我青丘擇婿,不必在乎對方的官場身份,只該在乎其在修行道上的位置,這是各位長老的共同意見是嗎?”
大長老點頭:“本該如此!”
扶風道:“那好,大長老,本姑娘與你賭一場如何?”
“賭?”大長老沉聲道。
“就賭蘇林的修為,且看他能否接下你的出手一擊!”
整個議事廳鴉雀無聲。
大長老似乎也愣住了:“本座……出手一擊?”
“正是!”
“不可!”扶靈叫道:“大姐,這不公平!大長老已然半步執境,豈能對后輩以修為為賭?若要賭,就賭青丘的二代子弟,任選一位,與他決斗。”
“正是!”扶雅道:“我贊成大兄之意見,各位長老不是以修行為重嗎?就比修行,拿我青丘最頂級的二代弟子與其相對,如果無人能夠勝得了他,那他在修行道上的位置,顯然配得上七妹!”
扶風手猛地一抬:“你們給我閉嘴!我為長姐,我說了算!”
扶靈扶雅全身一震,不敢再開口。
場面完全凝固。
良久,大長老淡淡一笑:“大公主之言,說了算?”
“可立下天狐契約!”扶風道。
天狐契約!
青丘內部最重之契約。
一旦背棄,終生不可再返青丘。
從位長老臉色一凝,大長老緩緩道:“大公主看來是要來真的了,敢問以何為注?”
扶風道:“若大長老贏,我扶風,率在場的弟弟、妹妹脫離青丘狐籍,青丘任你施為。若大長老敗,請大長老率領在場的各位長老,脫離青丘狐籍,莫要再過問青丘之事!”
全場再度鴉雀無聲。
所有人心頭全都怦怦亂跳。
大長老輕輕吐口氣:“大公主對這位蘇林,頗有信心,試問是什么給了你信心?”
“你只言,接與不接即可!”
大長老目光緩緩抬起,直視蒼穹。
二長老開口:“大公主言,出手一擊,蘇林未死,就視同大長老失敗?”
扶風道:“如果大長老實在缺少信心,不妨作一變更,你與蘇林公平一戰,不限招數,以最終勝負論輸贏!”
大長老霍然低頭,一雙厲目牢牢鎖定扶風。
扶風身后的眾位弟弟妹妹,也全都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公平一戰,不限招數。
這樣的賭……
卻是發生在大長老與蘇林這個小輩的身上?
這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