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卿消失將近四旬之后,突然再回歸到江北天塹之南。
而此刻的江北諸將早已經在多日的煎熬等待之中麻木了,對于黎卿的歸來已是見怪不怪,又各自忙著鞏固前線,應付著北朝藩屬兵馬接下來的反撲,絲毫沒有搭理他的打算。
史老君與莫靈仙子倒是在黎卿歸來之后,當即便就找上了門來。
“黎小友這閉關可是耗費了多日啊,五方仙門的大比要開始了,天塹戰場也要開始再戰,你我也莫要再多耽擱,且歸山門罷!”
老道叟也不問黎卿去了何處這種蠢話,費盡心思弒殺了一尊神祇,這黎二郎又是兼修的鬼神之術,還能去做什么?
不外乎是淺嘗勝利果實罷了!
但五方仙門大比在即,不論是他還是將要參加大比的黎卿,都再不能耽擱,何況這天塹之地兩國兵馬已然各陳于南北,他等外人既無金陵調令,徒留此處,總歸是有些不好。
諸道相商之后,便也不再逗留,騰起慶云,架起遁光,便開始往南面而去。
史老君獨乘一尊金鸞在前,黎卿袖里一氣施展,化作云龍百丈,將那律令老道徒幾人同時架起,破空往九山八水之地而去。
旁側的莫靈仙子偏頭望向那清冷的面龐,縱心頭有著諸多問題,可一時間也不好開口。
倒是黎卿負手于那元氣慶云所化的袖里蒼龍之上,幽幽出言詢問道:“柳道徒律令之術修得算是規矩,行事沉穩,當今可還有凝聚道基的把握否?”
這尊辭了律令院中庶務投來黎卿道府中的老道徒年歲已是不低,剩余陽壽已經不到半甲子了,若說有沒有凝聚道基的把握?數十載前都未能成就道基,現在恐是更沒希望了。
這柳道徒行事一板一眼,甚至算得上是愚腐了,天資不甚出眾,又是天南良家子出身,年輕時沒有資糧供養,全靠日夜不息的打熬修行,至練氣圓滿已經是年老氣衰,再難有前路!
“回府主……貧道時日尚有大半甲子,定當日夜勤尊法壇,不負府主之恩。”
老叟聽聞黎卿之問,還以為是飛瀑府主覺察自家老朽,供于道府之中,空耗資糧了。
這數年來,老道叟身為練氣圓滿的法壇主道,可是得了道府中頗重的資糧傾斜。但一方法壇的初期蘊養實在是難以成勢,這數載來,紙猖法壇的進度不得人意,也是沒有辦法。
他倒是不怕府主嫌棄,只是唯恐辜負了黎府主給與的資糧,更壞了法壇的構建進度!
見這老道徒如此肅然,黎卿倒是輕笑著搖頭,抬手虛壓下了他的擔心,再度解釋道:
“倒也不是這個原因。”
“我觀你行事有度,府中如今又只有你一人能鼎立,若是實在無把握凝結道基,聽聞幾尊大道宗內出了一類筑基丹,能助益練氣圓滿的道徒大概率凝結道基。”
“只是此丹方才出世,還未細調丹理,弊端還是不少,譬如只能凝聚下品道基,法力有些駁雜,需得花上大量時間穩固……”
言至此處,黎卿言語一頓,深深地往那老道徒臉上看了一眼。
“聽聞此次的仙門大比之中將有此丹,你且潛心做好準備罷!”
飛瀑道府中的唯一一尊律令言靈老道徒,仙門嫡脈的資深老道徒,光是那一身律令言靈之術便不下于一枚所謂“筑基丹”了,為人亦算是誠懇,是故黎卿也樂得助他一臂之力。
如此恩賜,這柳道徒在得到許諾的瞬間便熱血充斥了眼眸,也不知該如何回報,只朝著黎卿重重拱手,再無言語。
沒有人能理解一名畢生修行的老道徒坐望等死的失意,否則,他也不會辭別了那律令院,來飛瀑道府應一主事,為后輩積攢些人脈與門路。
可臨到頭了竟還能柳暗花明?
這一番主融從隨之景象,卻是讓那莫靈仙子若有所思,施恩于彷徨之間,助拳于落難之時,窺一斑而知豹,休教這黎二郎性情冷郁抑或是孤傲,憑此擅恩義的心性,他就合該這般起勢!
“道友眼下真是了不得了,以紫府之身弒殺帝朝神祇,天下還有何人不識君?”
“接下來的仙門大比,花榜尊名定不在話下。”
莫靈仙子眸中若鏡波蕩漾,愈發看著面前男子,她便想起初見之時,那馭赤龍而遠擊淵河百鬼的身影;亦是滿眼倒映著槐連陰山前,那挺拔護在自家身前的高挑身姿。
每與黎卿相交,便愈發能感到其人的神秘,就似是林中山鬼一般,籠罩著重重迷霧。
倘若昔年我有這般手段,宗門也不會就此覆滅了,至少,也能與那方仙道般,保全而退不是么?
望向黎卿的眸子微微顫動,這位莫靈仙子心緒此時可是談不上安寧,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未必能擺脫對這位黎道友的慕強之心了,當然,慕強也分人的,若是個蠻橫無禮的虬髯大漢,那也只能生起忌憚之心來!
好在,玉靈補天道統也不甚仰仗心境,且算是半道唯物的造化仙途,否則還真要生出心魔來……
便是如此,前有金鸞破空,后有云龍蜿蜒,萬里之途不過半日便至。
入得九山八水之地,此刻的三皇道宗已與兩月前再不相同,原先封閉的九山八水已經對外開放,馳道上商隊絡繹不絕,車如流水馬如龍,且其中大半是江南、江北以及東海道的車馬,來往之人,十個里面至少八人有道行在身。
仙門大比要開始了,屆時,觀禮之人將有八萬以上,當是南國第一盛會!
方才回歸那暫駐的峰頭,那彩蝶兒便早已經迎出了道場十余里,此刻這位長袖善舞的女修都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了,全程只與黎卿視線交錯,之后的一路就似是個提線木偶般,恭順莫名地跟在黎卿身后,實在不敢多言。
剛剛相識之時,她以為這位黎真傳也只是仙門一真傳,有紫府上基之能,搭配上臨淵的背景,值得自己小小一旁門散修博上身家。
可近些時日來瘋傳的,諸君有眼不識人,鬼郎談笑斬山神……
這可太駭人了!
陰神真境的隕落在任何一處地界都是重磅消息,遑論是帝朝五十四尊神之一呢?
不論是兩座學宮還是諸仙門都對此事沒有半分的限制,反而大肆傳揚這戰況,聞得如此事跡,惹得東海諸豪俠熱血上頭,也想上那天塹戰場闖上一闖。
朝江府的某座旁門法脈之中,裴九大馬金刀的坐在主座上,望著手下送上來的玉簡,神色沉重,直至良久后,才長嘆一聲,轉頭大笑起來:
“管兄,這……果然是他。”
“當年我就說嘛,這能被人費盡心思誆騙到海外的仙門弟子,要么就是背后有大倚仗,讓人不敢公然得罪,你看,你看,哈哈哈!”
說罷,這如今自稱“雷池上人”的引雷脈主裴九更是爽朗大笑,似乎在回想著當年黎卿初出茅廬般時的菜鳥做派。
“是了是了,還得你看人的眼光好。”
管道人驚震之余倒是多了幾分考量,但半載以前他等“雷池山”便收到了天南觀的回訊,黎卿也答應了要親身前來恭賀東海旁門雷池開山。
如今再看,這可是了不得交情啊!
相當于陰神真境的生死之交,遑論那黎卿長兄的七彩珊瑚蛟也同是他給安排的?
昔年那一番出海,得了法舟一座,又搭上了這般的交情,可實在是二人的改命節點。
“哈哈哈,那這典禮規模可真不能太省了,好歹要隆重點吶。”
“傳訊下去,將東海美酒珍饈,山中地寶,水中泉魚,都要準備好,也讓黎……道友看看你我當今的變化。”
裴九依舊是那般爽朗,門下的弟子也多的是當年的豪俠,這雷池與其說是一方宗門倒更像是一散修聯盟……
但這群莊中豪俠心性不算太差,加之裴九管教的頗嚴,也與那引雷法脈原本的弟子走到了一處,山門未開之時就常常為東海各世家雇傭去護衛船隊與懲抓海獸。
這換了個身份,干的事兒卻似乎還是老本行,他們倒也樂得如此!
反倒是江南道。
這里是黎卿的故鄉,從他童生啟蒙的直到攻讀《中庸》《大學》少年時光皆在此處渡過,江南紅豆學宮中也是充斥著這位黎二郎的傳說。
畢竟,在那涉世懵懂的少年士子認知中,能得鬼姬下聘,那可是了不得的談資了,尤其還是那般足以禍國的大鬼,這黎家二郎簡直就是吾輩楷模!
學宮士子皆知那黎二郎出事,拜入了仙門中求得制鬼延壽之術,可就在不久前,那鬼郎談笑斬神祇的傳影玉符流到江南道時,整座紅豆學宮都沸騰了起來。
尤其是那些個昔年曾教導過黎卿修四書五經、南北二文;曾因黎卿課業走神打過他手心;因其字跡不端罰他抄寫過經卷的夫子們,俱是花高價購來那仙道的傳影玉符逐幀細看,終于確定,果然是他……
桂花府往東四千里,是為江南紅豆府,此處是南國的陪都,紅豆學宮便是立于此處。
此刻的學宮之中,三五成群的士子,腰環佩玉,配長劍,或是御四乘車馬、或是馭靈獸,來往于山水樓閣之間,像是這般的士子,已有遠古氏族卿大夫之風采,能出口成律,劍斬魍魎,即便難證長生,但也遠比普通人的壽數要悠長許多。
而就在學宮南殿之中,五六名二十出頭模樣的士子、士女同聚于云閣某層小酌,這些年輕士子屆時已經修得士道小成,但還未令南國配印出仕的人物。
當然,也是因他等出身頗高,多為簪纓世家,下品官銜辭謝不領,只待州中從事以上才能入眼,否則,其他同窗這幾年已經悉數就任,報效南國了。
諸士分坐諸案,且觀劍舞,聞流觴曲水,小飲片刻,大談起了各家在哪方州府有何等路子,共享著世族資源。
有一放浪形骸,玉帶敞袍的男子倚靠在軟座上提起鏤銀酒壺便仰頭灌酒,看其動作狂浪不羈,乃是古之嵇康般的人物。
這男子生得有幾分妖媚,膚白如霜,黑發垂瀑又有幾分微卷,少了幾分書卷氣,卻多了三分慵懶,氣機也并不凌人。
且將壺中酒水灌完,這男子掃興的將那銀壺一丟,喪著臉嘆惜了起來:
“唉!恐怕阮某我啊,這是最后一次與諸位共飲了。”
這般半死不活的模樣卻是令其他人忍不住好奇了起來,俱是疑惑,有交心的友人便損道。“怎的了?莫不是阮兄縱情美酒,身子骨壞了?”
“我呸,你……”看著那故意將他的渾人,這位阮士子卻也實在沒了和他貧嘴的心思,再哀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唉,懶得與你貧嘴。”
“前些時日,傳聞我們學宮中那位輟學入了道門的黎二郎做了驚天的大事,諸位都知曉罷?”
“諸君有眼不識人,鬼郎談笑戮山神,好威風,好霸氣!”
這位阮士子搖頭吟唱,語氣卻是傷心欲死。
“我家的老家伙如今嫌我礙眼,想讓我去那黎雍手下作一從事,順道追求那黎卿的族妹,達成聯姻。”
“一路上都已經準備好,三日后就要啟程往天南府去了!”
遠離江南道,奔赴旁人手下作一從事,就此聽人吩咐,這實在不合阮奉的性格。
可為了家族計,他也是無可奈何,畢竟桂花府華宣黎家出了那般一個不世的人物,若能搭上線來,可省他家族百年血汗。
遑論那黎家旁系的族女年歲正合適,傳聞長相也極為不錯,打主意的人可多了去了,這一推二就,阮家可是鐵定了心,即便這阮奉心頭再不樂意,自家身份也容不得他違逆。
這不談還好,一談到黎卿,場中幾人面色當即便有了變化。
席中那三名士子一聽到黎卿之名,齊刷刷的轉頭望向座中唯一一名女子,卻見那女子矜坐在案幾后,面色不改的瞥了所有人一眼,依舊不言。
幾名士子中立時就有人笑著出聲來:“你比我等大上兩歲,卻是不知曉,黎卿與我等乃是六載同窗吶。”
“阮兄要去黎家大郎麾下供職,還盯上了人家族妹,可不得好好求求我們幾個,為你引薦一二?”
“而且……”
那高冠士子言至此處,更是狹促一笑,朝著背后那慕家姐弟方向一努嘴。
“昔年黎卿氣性極為溫吞,似乎暗暗傾慕于慕家小姐,徘徊左右而不敢近,時常遭我等慫恿,逗弄的他去撩撥慕萱呢!阮兄現在知道該求誰了吧?”
想起昔年同窗之中那個極恬靜的少年,這幾名同窗卻是都會心一笑,尤記得那少年郎每次見到慕萱后立刻變作懦懦不敢言的模樣。
極溫吞,懦懦難決?
阮奉士子卻是越聽越覺得,似乎與傳聞中的那位并不是一個人吶,狐疑的打量了這群世家好友一番后,再將一枚傳影玉簡拋出。
“諸位莫不是戲弄我?亦或者認錯了人罷?”
“那鬼郎黎卿可不是什么溫良恭讓的少年郎,喏……”
便在阮奉將這價值千金的仙門玉簡拋出的一剎那,云閣之中立時顯現出了一道靈光水幕:
只見那水幕之中,浪濤滾滾,浩瀚無邊,黑甲兵甲,艨艟無數,盡踞于江面之上。又有滔天巨獸,層層靈光虎視眈眈。
江浪云天之上,卻是有一蓮冠男子掌托木櫝,掣取鬼剪,俯瞰整座大江,陰郁而無情的雙瞳中一抹狠色閃過,抬手一剪之間,氣焰升騰,鬼發狂舞,一擊便將那踏空而行的無上神祇戮殺,連帶著更遠處的神女同樣被迫斷臂。
‘你道黎某陰損也好,詭計也罷,哼哼……強者恒強,弱者當亡。這大好的人頭,本宗就收下了!’
許是離的太遠,傳影符并未錄入黎卿的聲音,可這玉符錄影中后續再配的仿音卻是更加的霸道與張狂。
這數名士子雖有聽聞,但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道傳影玉簡,畢竟,千金對于他等來說也不是小數目了,也并不是所有世族都有阮家那般家業。
可一見到那傳影中的身影,昔年的學宮同窗皆是驚立于原地。
“真的是他。”
“果然是他!”
“只是,黎卿的變化……好大啊,以前……他不會這樣的。”慕家那位年歲更小一點的士子稍稍蹙眉,只覺得那與他當年記憶中的少年郎全然不同了。
“不然呢?你以為厲鬼纏身,豈是幸事?”
“能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名為慕萱的士族女子白了這蠢弟弟一眼,望向那道陰郁霸道的身影,似乎連記憶都扭曲了。
當初黎卿出事后沒多久,慕家姐弟以及桂花府出身的諸士子都曾前往華宣坊拜訪黎府。
當然,自那以后他等便再也沒有聽聞過黎卿的訊息,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入了陰司作郎官!
直到不久之前,云桂山禍亂,桂花府刺史失蹤,鬼郎的黎卿本名才漸漸被人拾起。
“竟果真是那位?”
阮奉士子直起身來,看著那播放一遍后化作裂玉摔在地上的傳影符,價值千金的寶物就這般沒了,此人也不心疼,只是側身向前驚問道。
同樣互為詩書樂友,你們怎得還真認識這般人啊?
他倒沒想過真的要與那黎家結什么姻親,似他這般爛泥模樣,怕是那黎家族女也看不上,只愿入了天南府,那黎雍能忍受得了自家這性喜爛醉如泥的氣性罷……
轉過頭來,再望向那慕萱,這已然酒醺的阮奉才恍然反應過來:
“既你等有如此舊交,難不成,難不成,慕小姐家中長輩沒有促成你與那黎二郎重彌缺憾的意向嗎?”
“我聽說……”
這阮奉話才說到一半便驟然的往座上一倒,沉沉睡了過去,實是個浪蕩鬼。
“沒有!”慕萱眼神游離閃爍,當然否認,可面對著那醉酒的混人,這般否認倒顯得她自家急眼了。
且白了那阮家的浪蕩子一眼,這慕家小姐便環顧四方,拂袖遣散了這般走題了的小聚。
“喚兩名侍從將這位即將上任的阮從事送回府去吧。諸位也須早些休憩,明日將行,我等可是要代學宮去觀禮九山八水之地的仙門大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