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后剛過四十的年歲,一直以來都活的養尊處優,雖無當年讓天子獨寵一人的明艷姿容,但是歲月也不辜負美人,給她增添了別的動人風韻。
只是素來的強勢刻薄,讓她的目光帶著極具壓迫感的鋒利。雙目也如含冰的春水,讓人凜然不可侵犯。
朱厚照在弘治年間就聽過鄭旺妖言的事情。
那時候他想知道真相,想的發狂。
無論父皇給他什么解釋,他總覺得是在掩藏別的事情。
只是張太后的積威,讓他從來沒敢親自向她詢問過。
因為他猜過某種可能,畏懼于承擔那后果。
陸訚剛才勸他要考慮太后怎么想,但實際上,他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了。
如果張太后是他的親生母親也就罷了,雙方之間的血脈,讓他們彼此無須小心翼翼。
但若謠言是真的,他對這件事窮追不舍的態度,會讓養母怎么想?
當失去那表面的溫情,后果又會如何。
他懦弱于面對,懦弱于改變。
等朱厚照當了皇帝,那瞬間的成熟,讓他意識到了更多。
——真相只是過去發生的事情,而他現在,需要面對的是現實。
所以當鄭旺聽聞新天子登基,有恃無恐的跑出來,再次要求天子承認自己的生母時,朱厚照和張太后毫不猶豫的逼迫一直保護鄭旺的刑部尚書、太子太保閔珪致仕,然后晉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勛為刑部尚書。
屠勛這名字,一聽就是一把快刀,砍起人來確實鋒利無比。于是鄭旺很快被殺。
朱厚照從此以后再也沒有退路了,無論真相是什么,他只能是張太后的親生兒子。
不然的話,世人會怎么看一個,毫不留情殺死自己外公的皇帝呢?
朱厚照本以為一切都會像從前,然而沒過多久,突然爆發的劉瑾案,太后在最后的時刻卻選擇站在群臣那邊。
如今的德王世子謠言案,那若有若無想暗示的事情,讓朱厚照猛然意識到了。
他是回不去了,但是太后還有兩個親弟弟呢。
如果在彼此利益捆綁的同時,張家二侯的利益優先權遠高于他這個“兒子”,那么他還能對張太后繼續信任嗎?
哪怕他能繼續信任張太后,但若是事情牽扯到張家二侯的利益,或者張家二侯又被人捏住了什么把柄呢?
臣子們對抗天子是不忠,但是他們可以阻止天子不孝啊。
張太后這個砝碼,在君臣之間的平衡中,帶來的影響是致命的。
事實上,朱厚照已經被致命打擊了一次了。
劉瑾的倒下,倒下的不只是一個深宮奴才,倒下的還有大批投效的黨羽和朱厚照的新政。
劉瑾被徹底搞臭,對朱厚照的政治危害,不下于英宗的土木堡。
英宗因為土木堡之變被兵部扒了兵權,他朱厚照何嘗不是因為劉瑾新政的覆滅,失去了政治上的主動呢?
現在只要朱厚照想采取點動作,就會被斥為劉瑾余毒,底下人也可以占據政治高地,對朱厚照的政令進行軟性抵抗。
朱厚照正盯著張家二侯,就聽張太后慍怒的道,“楊廷和他們是怎么處置的?”
朱厚照回過神來,跟著同仇敵愾道,“回稟母后,兒子已經讓王敞去山東嚴查此案了。一旦抓到那些散布謠言的人,一定會重重治罪。”
張太后冷笑道,“去了一個又一個,可有什么結果?短短時間,這已經是派往山東的第三個右都御史了,這個王敞該不會也渾身不干凈吧。”
朱厚照面色微沉,強忍住看張家二侯的沖動。
張太后能對外朝的情況如此了解,必然是張家二侯充當耳目的。
就聽張太后不滿道,“這種事情,靠那些文官有什么用,就該讓錦衣衛去抓,一個個都抓到詔獄里仔細拷問。”
朱厚照不由想起了弘治朝那些,因為彈劾張家二侯,被抓進大獄嚴刑拷打的大臣。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回稟母后,事情牽扯到德王世子,不是尋常大臣可比,總也要查證一番。”
話中不軟不硬,已經流露出些許不滿。
張太后卻早已習慣了他老子朱祐樘的逆來順受,直接對朱厚照不滿道,“皇帝只管派錦衣衛去就是了,他們有的是辦法。”
張鶴齡見這對母子又要爭吵,他知道這個叛逆的外甥不是閨男姐夫那么好拿捏的,連忙在旁勸解。
他先對太后道,“那德王世子冒犯的非止太后,還有陛下。但說到底,不管是太后的事,還是陛下的事,都是大明的事。陛下這么做,定然是有道理的。”
張太后見張鶴齡說話,不悅的先看看張鶴齡,又看看朱厚照,嘴巴動了動,卻懶得說什么。
張鶴齡見姐姐領會自己的意思,又趕緊對朱厚照道,“太后含辛茹苦養育陛下,卻被小人這般譖毀,心中憂憤,也是難免。”
“陛下還是要多多體諒才是。”
朱厚照無從理清自己心緒,只得靈機一動,勉強笑著說道,“也怪朕沒說完,朕已經讓錦衣衛千戶裴元去查辦此事,想來應該會給出一個讓太后稱心的結果。”
從陸訚所說的話,朱厚照已經大致明白,朝廷在處理德藩的事情上,應該已經有了共識。
德藩八成是要被嚴懲的,這個結果,倒是可以順手拿來平息太后的怒火。
正好裴元也在山東,他是錦衣衛沒毛病。
“裴元?”張太后微微蹙眉,像是想起了什么,接著只微微頷首,并未再追問。
朱厚照見張太后氣色還好,并未再說什么問安的事情,又閑聊幾句,便起身要離開。
張鶴齡和張延齡兄弟連忙起身相送。
待朱厚照出了仁壽宮的門,他卻不上龍輦,而是回頭看著張家二侯。
兩人心中忐忑,連忙賠笑道,“陛下可還有別的事情吩咐?”
朱厚照看著兩人冷淡道,“朕的后宮,兩位國舅要待到什么時候?”
張鶴齡臉色微變,連忙扯著張延齡跪倒道,“看到太后玉體無恙,臣也放心了,這就去辭別太后出宮。”
朱厚照冷冷的哼了一聲,這才上了龍輦離開。
兩人恭敬看著朱厚照行遠,臉色才陰晴不定起來。
張延齡牢騷道,“以往總尋思外甥好,這外甥哪有妹夫親。”
張鶴齡沒有說話,冷冷的看了張延齡一眼。
張延齡立刻噤若寒蟬起來。
待兩人回了仁壽宮,便聽張太后仍有余怒的向兩人抱怨道,“這照兒大了,和當娘的一點也不親。”
“我就你們這兩個弟弟,他來了就沖你們使臉色,也不知道和你們多親近親近。”
張延齡陪著唉聲嘆氣。
張鶴齡卻沒接這個話,而是冷靜的對兩人說道,“德藩絕對不可以輕饒。若是不能殺雞儆猴,只怕還有別人離間陛下與太后的母子親情,以及……,陛下與我等的甥舅之情。”
“后果不堪設想。”
卻聽張太后輕笑了一聲,神色間露出些得意,自信的說道,“此事不必擔心了。照兒派去處置此事的錦衣衛千戶裴元,是本宮的人。”
張鶴齡聽了微感訝異。
張延齡卻盯著張太后那乍然而現的迷人神采,略有些失神。
張鶴齡奇怪的問道,“這不過是個千戶而已,姐姐怎么會留心這種人物。”
張太后也有著偶得意外之喜的欣然,“你們還記得上次處置夏青那賤婢的事情嗎?當時張銳給我出的主意,說是可以借口夏青宮中有巫蠱,將那賤婢直接廢掉。”
“張銳告訴我,因為當年妖人李子龍的事情,朝廷有專司此等事的衙門,叫做鎮邪千戶所。他和那鎮邪千戶所的千戶,正好有些交情,于是便將那千戶裴元引來見我。”
張鶴齡一直警惕夏家,生怕夏家成為下一個張家。在他兒子張宗說失死夏家的女兒后,雙方更是成了不死不休的關系。
在聽到這里時,張鶴齡忍不住問道,“事情不是沒辦成嗎?”
張太后道,“那裴元只是鎮邪千戶所明面上做事的,若要辦成巫蠱案,還要從南京來人定罪。本宮懶得耽擱時間,就讓他另外構陷了名目,讓夏青那賤婢從坤寧宮中移出。”
“本宮把那夏青挪去了濯芳園,讓她在那里慢慢和老鼠為伴吧。”
張鶴齡本想提醒張太后要斬草除根,但見張太后那解氣的模樣,也不好壞了她的興致。
便接著話題說道,“既然那裴元為太后做過事,想必也是識大體的。等臣弟回去后,就修書一封,讓他一定大辦此案,好好地給那些人點顏色看看。”
張延齡在旁忍不住道,“既然張銳也去了山東,不如讓這個奴才辦事。他能拉下張永,還是有些能力的。”
張鶴齡忍不住呵斥道,“你也知道他是奴才!要動藩王,指望的上東、西廠的這些人嗎?”
呵斥完了張延齡,張鶴齡又轉臉對張太后和聲道,“還是得讓錦衣衛的人來辦。”
張太后贊道,“還是你識大體,你告訴那千戶,若是事情做得好,本宮少不了他的好處。”
張鶴齡又與太后就那謠言的事情密議了一番,這才帶著張延齡離去。
就在京中激烈博弈的時候,號稱“南下山東配合調查,結果受制于邊憲”的裴元,正無聊的在永慶寺里數著日子閑等。
一開始的時候,裴元是作為“陽谷劫奪案”的被告前來山東受審的。
審著審著,
正審案的都察院右都御史邊憲就成被告了。
然后“陽谷劫奪案”的原告因為事涉通匪,也全都抓起來了。
裴元這個被告的地位就很尷尬了。
其他辦案的人員,都搞不清楚未來會是什么風向,因此將裴元軟禁在了永慶寺中。
這個處置措施,就很有些智慧了。
可以說,頗有些三圣母犯了天條,結果被鐵面無私的二郎真君楊戩,壓在華山底下的風采。
吃瓜群眾看完之后,只感覺二郎神好無情、好冷酷、好無理取鬧,但也難免對他的正直大義十分佩服。
——如果不考慮三圣母的身份是華山女神的話。
裴元就被辦案人員嚴厲的關在了永慶寺中。
永慶寺住持聽說是鎮邪千戶所千戶親臨,慌忙帶了滿寺大小僧眾出來迎接。
那永慶寺住持消息比較靈通,知道上個月京中出現的變故,也知道大永昌寺的釋不疑出了事。
那住持見負責監察宗教民俗的二把手親自駕臨,還以為是釋不疑的案子把他也牽出來了,嚇得險些要站不住。
后來聽說裴元是在這里暫住,那住持恨不得把殿中的大佛搬開,給這位大爺騰個地兒。
于是裴元就這樣暫且軟禁在了永慶寺。
裴元也知道事情不是來山東的這些人能決定的,他只能耐心的等著朝中給出進一步的反應。
只是……
裴元剛剛在永慶寺休息了兩天,寺中就迎來了意想不到三人。
他一臉懵逼的看著滿臉表功之色的曹興,有些無力的問道,“不是,你們真打聽到李夢陽在哪了?”
踏馬的,老子就是嘴痛快,隨便說說。
你們他媽的這樣把老子架起來,連個臺階都不給?
裴元看弱智一樣看著程雷響,你踏馬怎么帶的人?
程雷響也有點無奈。
他也不知道這兩貨怎么和打了雞血一樣,這么上趕著獻殷勤。
何況這事兒是裴千戶親口吩咐的,他能怎么攔?
難道告訴他們,別當回事,裴千戶就是口嗨?
裴元從程雷響目光中接收到了幾個g的無奈。
裴元也只能頭皮發麻的自己應對了。
踏馬的。
自己裝的逼,怎么也要圓回來啊。
仔細一問,李夢陽正在江西擔任提學副使。
裴元無奈,只能一臉崩潰的吩咐蕭通、陸永幫著打掩護,他也不帶別人,只帶了程雷響、鄧亮和曹興三人一起去打李夢陽。
這一路遠行勞苦,也沒別的共同話題,無非就說說康海和李夢陽的那些事兒,結果四人越走越生氣。
趕了十余日路,好不容易到南昌了,結果在提學衙門還撲了個空。
再一問,李夢陽竟然觸怒了淮王,正在待罪。
四人私下一合計,也不顧不得別的了,來都來了,打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