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的話像是憑空炸雷一樣,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
被裴元評價為穩重的姚謙,險些癱軟在座上。
裴千戶的這番話不但殺氣騰騰,而且生猛無比!
只是寥寥數語間,就把劍鋒指向了數個他們都不敢想的人物。
首先是那個事涉天子身世的謠言,這件事一旦擺上臺面,讓天子家事被天下人談論,那么勢必會激怒天子和太后。
其中有關謠言的部分,甚至還在利用壽寧侯和建昌侯做對比,挑撥離間太后與天子之間的感情。
這些權勢通天的人會做出什么回應,沒人敢去想象。
其次,則是謠言直接關聯的目標,德王世子!
甚至不該說德王世子,只要和這件事牽扯上,可能整個德藩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接著,還有更要命的一點。
那就是裴千戶明確的點出了,山東官場還故意包庇了德王世子,讓德藩在山東一手遮天。
地方官員和藩王勾結,這可是天子極為忌憚的事情。真要是坐實了這件事,整個山東的主要官員,恐怕都得要換一個遍。
也難怪裴千戶會說,這件案子能把他們送上青云。
御史這個位置,一不靠積攢年份資歷,二不靠考核遴選,主要靠的是刷聲望來完成官職的兌現。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宋春娘的老岳父張璉。
他一開始的時候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御史,然后靠著彈劾壽寧侯、建昌侯,獲得了極大的聲望,接著就去巡邊鍍了個金,回來就直接去山西做正三品按察使了。
還有一個例子,就是為轉正奔波的兵部右侍郎石玠。
當時石玠為了刷聲望,都到了喪心病狂的份上了。
他一個都察院體系的官員,不靠舉報不靠證據,而是直接搶了欽天監的活兒,通過天災這種玄學來“俺尋思”了。
要是這些弟弟們把山東這個副本刷通,以后再稍微歷練一番,把他們身上的聲望兌現出來,各個都能飛黃騰達。
只是這件事的險惡,也擺在明面上了。
就在昨天的時候,他們這些官場的小卡拉米,還在分配工作的問題上,被六部主事的官員貶的一無是處,試圖讓他們承認自己是垃圾,乖乖的去牛馬崗位填坑。
他們內心十分屈辱,一度想要抗爭。但是想到自己的千戶哥哥,這才讓他們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只是他們的千戶哥哥……,也實在太看得起他們了。
憑他們這些人,拿什么去和皇帝、太后、張家二侯、以及山東各地的官員周旋?
這一剎那,他們甚至覺得那些不停的PUA他們,試圖讓他們接受牛馬命運的主官們,才是真正的愛他們。
霍韜和田賦見場面稍微有些冷場,目光一對視,霍韜主動開口詢問道,“千戶,關于這件謠言的事情,可確實嗎?”
裴元知道其意,為眾人寬心道,“確實有這樣的謠言,而且也確實和德王世子相關,最后也確實是各地官員將這件事情,聯手壓下去的。”
霍韜想著此事的難點,主動詢問道,“就算是真的,但是這件事牽扯當今陛下。只怕不管是不是謠言,都不是我們好插手的吧。”
眾人一聽這話,又問到了他們心坎里,一個個都提心吊膽的看著裴元,想知道眼前這位膽大包天的千戶哥哥會怎么回答。
卻聽裴元笑道,“不必緊張,這只是我用來激化山東局勢的一個由頭而已,我的首要目標還是德藩。”
“你們這些人,只要把蓋子掀開就行,至于別的,本千戶已經另有安排。”
聽到裴元這話,別說那些已經注定要去山東的進士們了,就連霍韜這個置身事外的,都跟著松了口氣。
所有人都在慶幸裴元沒打算在這謠言上大做文章。
天家的八卦哪是那么好摻和,一不小心就會掉腦袋的。
還是針對德藩好啊。
比起面對皇帝、太后、張家二侯這樣的組合,挑戰這個讓朝廷重臣們頭疼不已的強藩,都算不得什么了。
一時間,眾人還有些躍躍欲試了。
裴元也不多解釋別的,只向姚謙問道,“姚謙,你怎么說?”
隨著裴元這話,其他人也都把目光注視姚謙。
姚謙也感受到了這沉重的壓力。
只是這時候,他還能做什么選擇。
面前的這個千戶,可是能直接殺光整個御史團的強人。
現在他的計劃已經說出一些來了,只要他膽敢在這時候說一個不字,只怕自己的尸體很快就會出現在城外了。
姚謙當即正色道,“小弟剛才就說了,只要千戶說查,那就能查。我等絕不辜負千戶的信任。”
裴元滿意的哈哈笑道,“說的好!”
就在眾人稍微松了口氣,以為這要命的對話要結束的時候,就見裴元臉上的笑容一收,又盯著姚謙,淡淡道,“那今晚楊廷和召見你們的時候,可別一時緊張……,說錯了話。”
姚謙心思一動,也迅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裴元將他指定為這次南下的核心,也就是說,他成了此事的第二責任人。萬一事情走漏了消息,裴元固然死路一條,他豈能討得了好?
想到這里,姚謙心中一橫,立刻便道,“楊閣老身為內閣首輔,時間何等寶貴。既然他要見我們這些人,那我們當然是要一起去了。”
“如此一來,也能互相提點,查缺補漏,免得說錯了話。”
說完,姚謙又詢問眾人,“各位兄弟以為如何?”
那些弟弟們盡管心情各異,也都紛紛叫好,認為姚謙的這個想法穩妥。
如此一來,他們也不用彼此猜疑了,正好齊心協力做大事。
裴元這才笑笑,對眾人說道,“那你們回去好好準備準備吧。”
“這次南下,我也有可能去湊個熱鬧。真要有什么麻煩,我會去替你們處理的。”
弟弟們聞言,這才紛紛應聲。
待到裴元給他們通完氣,就讓眾人不必聚在這里了。
臨了的時候,裴元單獨留下了柏峻。
雖然裴元沒有刻意提他告密的事情,但也溫言關心了幾句。
柏峻心照不宣,明白自己之前的舉動,已經在裴千戶心中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等到人都走了,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云不閑,才有些不解的向裴元問道,“千戶這么看好那個姚謙嗎?”
在以往的接觸中,裴千戶似乎對那姚謙并未另眼相看過,對他應該印象平平才對。
裴元正在想事,回過頭來問道,“怎么,他不好嗎?”
云不閑怕裴千戶多想,連忙道,“卑職豈敢,只是一時眼拙,沒看出這姚謙的好處。”
裴元笑問道,“那你以為誰更合適?”
“這……”云不閑不敢多話了。
裴元好奇問道,“說說看嘛,我之前的親隨有什么想法,都是對我直說的。”
云不閑這才道,“屬下也和這些人接觸過一段時間,覺得這些人中,最有擔當的應該徐慶,最能靈機應變的應該是陶俊。以屬下來看,這兩人好像才最適合擔任這次南下的主事之人。”
裴元默念了一遍,這才道,“行,我記下了,下次用人就更有針對性了。”
說完,才對云不閑解釋自己的做法,“這些人能考取舉人,每一個都是萬人之中選出來的人才,所以對于我來說,用誰主事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只要讓其中一個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他就能發揮出遠比平時更強的作用。”
“這也就足夠了。”
云不閑聽了這話,就知道裴千戶應該還是打算親自主導此事。
果然,裴元接著又道,“過幾天我也會南下,親自盯著這件事,出不了亂子的。”
云不閑連忙問道,“千戶要去山東?”
裴元搖頭,“不進山東,我猜這次查案的隊伍,應該會停留在德州辦案。那我就去河間府的景州。景州和德州相鄰,卻又不在山東境內,真要是有什么事,不那么礙眼。”
說著,又對云不閑道,“這次還是留你在京,幫我應付那些瑣碎的事情。”
云不閑聞言,雖然有些遺憾不能跟在裴千戶身邊卡位置,但是裴千戶屢次讓他獨當一面,重用的意思也很明顯。
云不閑當即道,“屬下在京,一定好好做事,讓千戶沒有后顧之憂。”
“嗯……”裴元應了一聲,沉思了下,先是贊許道,“這次大婚的事情,你做的很好,也算了了我的一樁心愿。”
云不閑聞言也笑道,“兩位千戶能喜結連理,也是我們千戶所上上下下的心愿。如此一來,咱們千戶所更加齊心,其他人也再無疑慮了。”
裴元在千戶所里的心腹,大多被他抽調去了陽谷蓮生寺,以及山東的五個行百戶所。
京中千戶所里的錦衣衛很多都是由澹臺芳土重新訓練的遞補軍余。這些遞補軍余,也都來自鎮邪千戶所代代相傳的軍戶。
更有些,是直接從湖廣行都司抽調過來的。
這些家伙對裴元的忠心度很一般,更認可名正言順的韓千戶。
鎮邪千戶所里有裴元這樣強勢的一個副千戶,已經被不少錦衣衛視作隱憂。
現在兩人的結合,讓裴元在動用京中錦衣衛的時候,能夠更加的如臂使指。
隨著鎮邪千戶所的財務狀況變好,現在京中的錦衣衛膨脹的很快。目前已經有鎮守大興和宛平的兩個百戶所,以及負責就近保護裴元家宅的普賢院百戶所。
另外,智化寺的千戶所衙門,也補足了兩百人的在衙力量。
這些人手如果能充分的利用起來,也是不小的助力。
裴元說道,“你的功勞,本千戶都記到心里了,以后會給你獎勵的。”
云不閑大喜,連忙謝恩。裴千戶向來賞罰分明,他的前任們都是靠著慢慢積累功勛,然后一步登天的。
裴元說完賞賜的事情,又問,“那你可知,這次留京要把精力放在何處嗎?”
云不閑略一思考,就答道,“千戶應該是打算讓卑職把精力放在錢莊那邊吧?”
裴元滿意道,“不錯。一定要好好盯著錢莊那邊。田賦的職缺還沒弄好,暫時會留在京中。你若是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去請教田賦。”
云不閑連忙應下。
見裴元心情不錯,云不閑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向裴元打聽道,“屬下有一事不明,想問問千戶。”
裴元看了他一眼,果然沒拒絕,“那你說說看。”
云不閑當即問道,“卑職從小在京中長大,記得以前的時候,的確流傳過一段時間的謠言,說是天子乃是鄭氏所生,只不過此事雖然鬧得沸沸揚揚,卻已經被先皇否認。而且那鄭旺,也在當今天子登基之后被誅殺了。”
“這謠言幾乎都稱得上陳年舊事了,早有往來四方的商人私下流傳出去。千戶就算讓人在山東散布,也很難讓人信服。”
“屬下聽千戶的打算,分明有利用這謠言離間天子與太后,以及張家二侯的意思。若是僅只如此,只怕起不到太好的效果。”
裴元聞言不由哈哈一笑,隨即滿不在乎的看著云不閑說道,“這重要嗎?”
云不閑聽得一愣。
就聽裴元淡淡說道,“如果這件事是真相,只要一遍遍說出來,就已經在產生殺傷力了。”
“如果這個謠言是假的,那也是天子和太后的麻煩。”
“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
裴元說著,想著張家兄弟在太后的包庇下屢屢的囂張妄為;再想著朱厚照在推行新政的最關鍵時刻,太后卻站在朝臣那邊,成了壓倒朱厚照的最后一根稻草;再想著那被千刀萬剮的劉瑾,想著被完全廢棄的新政,想著朱厚照只能被迫尋求軍事突圍的現狀。
裴元笑了笑,“只不過啊,我覺得恐怕不太好說。”
水面平靜,并不意味著下面沒有洶涌的憤怒。而那些臨淵之人,難道就沒有察覺嗎?無非是都在謹慎的維持著默契罷了。
見云不閑疑惑,裴元忍不住自語了一句,“真正要命的戰斗,往往在人的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