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特使得意洋洋地站在總督宮的議事廳中。
這里的人群分做了三個部分,最為涇渭分明的,莫過于身居主位的納提亞,鮑西婭和簇擁著兩人的官員和騎士——他們都是領主一系的。
而站在他們對面的則是教皇特使以及護送他前來尼科西亞的圣殿騎士們。
而三三兩兩,佇立在他們中間的主要是塞浦路斯的貴族和民眾代表們,他們神色各異卻有志一同的三緘其口。
這位教皇特使是一個俊俏的年輕人,他借由這張面孔與現在的亞歷山大三世有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并且得以在這個年紀便身披紅袍,在亞歷山大三世發出大絕罰令后,他主動請纓接過了這份看起來有些危險的差事。
但真的危險嗎?
他并不這么認為,若不然他也不會去爭取了——塞浦路斯的貴族們原本就只是一群被撒拉遜人嚇破膽的懦夫,在塞薩爾的“七日哀悼”后,更是變成了一堆唯唯諾諾任由他人擺布的羔羊,塞薩爾若在塞浦路斯,他絕對會推辭掉這份工作。
但這獅子已經被陰謀拘押在了伯利恒,無法回來。
即便回來了,他也會被圣殿騎士和拜占庭皇帝的聯軍驅逐,現在留在總督宮中的就只有兩位女性,一個是他的姐姐納提亞,另外一個則是他的妻子。
前者不必說,只是一個在蘇丹宮中做了了近十年女奴的卑微之人,這點世人皆知,教皇特使不屑的目光在納提亞的身上掠過,想必她也和那些不貞的娼婦般,善于向任何一個所見到的男人諂媚。
至于鮑西婭,特使的視線只在她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便也離開了。
鮑西婭的容貌并不是現在的人們所推崇的,她粗野的就像是一個農婦。
他心想到,尤其是看到對方那個大得出奇的腹部居然也不穿個緊身衣遮掩一下的時候,他一邊在心中嘀咕著威尼斯女人果然放蕩不羈,一邊勉勉強強地宣讀了教皇大絕罰的旨意。
在這份旨意中,少不了教會人士常用的一些可怕詞語,像是褻瀆啦,地獄啦,無比嚴重的罪行啦,永無得到寬恕的可能啦——之后還有一些嚴厲的警告,警告這個罪人所有的友人,親人和有著經濟與政治往來的人,不得再接近他,也不允許他來接近自己,之前與他相關的所有契約和文書也不再作數,包括他之前的兩樁婚事與騎士們對他發下的誓言,還有他對國王發下的誓言——說到這里的時候,特使格外加重了語氣,并瞪著主位上的兩個女人和她們身后的騎士。
他仿佛在說,你們怎么還沒有哭泣,下跪和哀求呢?
還有那些騎士——你們都是十字軍的成員,如何還能執迷不悟地為一個魔鬼做事?是想要下地獄嗎?
不過他最后還是記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雖然你們也已經成為了魔鬼的女眷,撒旦的仆人,但若是你們是被欺騙的,被脅迫的。那么……只要你們現在便跪在地上懺悔,那么就能獲得圣父的垂憐。”
“圣父愿意寬恕我們?”鮑西婭疑惑的問道,她披了一件非常沉重而又厚實的斗篷,斗篷在胸前交叉,直達腳踝,掩住了她的雙手和腹部。
“是的,只有這個。贊美我主,贊美圣父,他是一個多么慷慨又仁慈的人哪?”特使真心實意的說道,完全不顧旁聽的人都露出了作嘔的神情,隨即他又露出了一絲惡劣而又殘忍的笑容:“你們要隨著我去羅馬,在一座修道院中懺悔你們的過錯并接受教士們為你們舉行的凈化儀式,希望你們的祈禱與苦修,能夠讓你們洗清身上的罪孽,哪怕一絲半點也好。”
鮑西婭笑了。
雖然說的冠冕堂皇,但教皇特使的要求無疑是要她們成為兩個人質,這些卑鄙的小人依然對塞薩爾以及支持他的人有著幾分忌憚,同時鮑西婭身后還有威尼斯的丹多洛,哪怕丹多洛無法說動威尼斯的議會出動艦隊,他們也能夠就鮑西婭向丹多洛勒索一大筆錢。
而且只要看教皇特使不善的目光落點,就能知道他們不會容許塞薩爾的孩子活著。
這個孩子活著就代表著他依然對塞浦路斯、伯利恒以及大馬士革,甚至于亞拉薩路的權利,“我明白了。”鮑西婭說。
教皇特使矜持地點了點頭,絲毫不意外這個女人最終還是屈服了,大局已定——被絕罰是一樁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如果她們依然堅持,要跟隨著那個罪人的話,就是受人唾棄的女巫,從此只能顛沛流離、食不果腹。
而后他看到那個“女奴”正俯身上前,為鮑西婭取下斗篷,他正要斥責她在這個時候居然還要換衣服,她難道不知道現在已經是個罪人了嗎?
而他的怒意瞬間便凝固在了臉上,以至于看上去就如小丑般的滑稽。
鮑西婭即將臨產,肚子確實很大,但沒有大到他所看到的那種夸張的程度。
之所以斗篷下的隆起那樣大,是因為她正緊緊的握著一柄十字弩,這柄十字弩未必能比參格拉弩弓威力強大,但在相距只有十來步的地方,這點差別足以抹消。
教皇特使張大了嘴巴,他或許想要叫出自己的身份,又或許想要哀求,但一切都消失在了那聲輕輕的“嘣”中……
鮑西婭的射擊技術是由她的祖父丹多洛親自教導的,丹多洛甚至為她專門定制了一柄更輕盈和小巧的弩弓——這柄弩作為嫁妝跟著她嫁到了塞浦路斯,塞薩爾也從未制止過她繼續這方面的訓練,他還請了一個十字軍中用弩弓用得最好的扈從來教導她如何精準射擊。
弩箭穿過凝滯的空氣,陡直射入了教皇特使的咽喉,他抬起手來,不敢置信的捂住了自己的喉嚨,一手還試圖將深入血肉的弩箭拔出,但他試了幾次,最終只能如同待宰的雞鴨一般發出咯咯的聲音,血流滿手,沒能改變任何事實。
幾個呼吸后,他仰面跌倒,在最后的時光中,他將視線投向了身邊的圣殿騎士。為什么不阻止她?為什么不保護我?他無法理解。
圣殿騎士團的大團長明明已經屈服于教皇的指令了啊。
他在彭代亞上岸的時候,掌控著這座城市的圣殿騎士團騎士總管不但親自前來迎接他,還在他的面前屈膝下跪,親吻他的戒指。
他將這個圣殿騎士指給他的時候,還說他是圣殿騎士中最為驍勇善戰的一位,哪怕總督宮有一千個異教徒的士兵,也能夠把他安然無恙的帶出來,他才能如此放心地大放厥詞,并且在騎士們的虎視眈眈下宣稱要帶走他們的兩位女主人。
他當然做好了準備,如果事情真的變得不可收拾,他也不是不可以跪下來求饒,甚至可以發誓說,一旦他回到羅馬,就會盡力向教皇亞歷山大三世陳情,好讓他改變這個可怕的主意,撤回大絕罰令。
當然,這只是他隨便說說的,反正只要能夠安然的退出這里,他什么都可以做——哪怕他們要求他光著尊臀去和魔鬼跳舞。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鮑西婭的回應竟然如此的迅速而又酷烈,而他身邊的那位圣殿騎士居然連動都沒動一下,甚至他身后的另外幾個圣殿騎士將手放在劍柄上的時候,他還伸出雙手,按了按,表示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隨后對方慢慢的揭開了面罩。
“瓦爾特?”鮑西婭身邊的騎士阿爾邦,也就是曾經跟隨過約瑟林二世的諸多年長騎士中的一位驚訝的喊道,他和瓦爾特一起戰斗過,而在約瑟林二世被俘之后,他還曾經找過瓦爾特,希望他能夠說服圣殿騎士團的大團長設法將約瑟林二世贖買出來。
當然這個要求被拒絕了,但瓦爾特還是以私人的名義資助了他一點錢,讓他過得不至于那么窘迫,但他們也有好十來年沒有再聯系了。
納提亞更是聽說過瓦爾特這個名字,瓦爾特,若弗魯瓦都是塞薩爾在圣殿騎士團中的朋友,在塞薩爾才來到亞拉薩路的時候,他們曾經在各個方面給予他不同的幫助。
塞薩爾曾經說過,對于君王,教士和朝圣者來說,這兩位騎士的品行還是可信的(對于平民和異教徒就很難說了),即便如此,在十字軍中他們依然算是難得的“好人”。
一旁的扈從接過了鮑西婭手中的十字弩,鮑西婭注視著瓦爾特,“你為什么不阻止我呢?”
“我接受的任務只是將他安全的護送到尼科西亞,之后大團長可沒說。”瓦爾特聳聳肩,
無論是教皇特使還是圣殿騎士團的大團長,都認為瓦爾特既然接受了這個任務,就應該懂得他們的意思——他暫時成為了教皇特使的侍從,要聽從他的安排,服從他的命令,無論對方提出了怎樣無恥的要求也要遵從。
這位曾經被教皇特使寄予了無限厚望的圣殿騎士歪了歪頭,瞇著眼睛對著地上的尸體咧嘴一笑,“小家伙,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隨后他俯下身,扛起了教皇特使死不瞑目的尸體,往肩膀上一扔,就像是馱著一袋麥子似的,旁若無人,大搖大擺的走出了議事廳,在場的人面面相覷,但沒有一個人敢于去阻止他的,或者說,不需要。
瓦爾特的那句話,看似是對死去的教皇特使說的,但誰都知道他在對誰說話,人們的神情,尤其是那些基督徒就變得更為復雜起來了。
他們確實聽說過塞薩爾有著極其崇高而又純潔的聲譽,在騎士中極受尊崇,而且之前他與圣殿騎士團中的兩位騎士總管也有著不小的交情。沒想到,他們竟然能夠冒這樣的險,任由他的妻子射殺了教皇特使,這完全超出了他們原先的估算。
鮑西婭落回座位,即便她經過訓練,但她現在依然是一個懷胎十月并且即將臨產的孕婦,這場刺殺耗費了她大量的血氣——若是換做別的女人,在這種時候哪怕端個杯子都會累得氣喘吁吁,她卻殺了一個人。
鮑西婭倒在椅子上,面色蒼白,嘴唇發紫,但她舉手拒絕了他人的攙扶。
“那么大主教閣下,現在您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請求了呢?”
塞浦路斯大主教神色凝重地從一處帷幔所遮掩的小廳中走出,“你確定嗎?孩子?”
“有什么不確定的?羅馬教皇已經下了大絕罰,讓我的丈夫,我以及我們將來的孩子,還有他的姐姐納提亞蒙羞,即便我們并無任何罪孽在身,只為了他的一己之私。
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基督徒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場的人們不由得看向她身邊的那些威尼斯人和騎士們。
威尼斯人還好說,他們原本就只是迫于無奈才投靠天主教會的,這也是羅馬教會對他們諸多不滿的原因之一,甚至在政治上,他們依然更傾向于接受拜占庭帝國皇帝的統治,現在要他們改信并不是什么難事,倒是那些騎士們……
而以阿爾邦為首的騎士們面無異色。
沒錯啊,大絕罰令之下,被絕罰的那個人從此就被驅逐出了基督徒的社會,作為十字軍騎士,他們當然也無法再為他獻上忠誠,但基督徒不能與一個被罰出教門的人接觸和說話,但和異教徒接觸和說話卻沒什么問題。
在敘利亞的時候,雖然他們一直在和撒拉遜人打架,卻也不止一次的被塞爾柱突厥人、撒拉遜人和拜占庭人,甚至不知道什么信仰和出身的異教徒雇傭過,甚至以撒人的商隊也雇傭過他們——只要他們手中有金燦燦的小玩意兒,他們猶豫過嗎?
一點也沒有,只要對方不去叫他們劫掠和屠殺平民——這點阿爾邦一直很堅持,無論是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的平民,他很清楚,為非作歹就和野獸吃了人一樣,只要干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味道。
當然也不能去攻打基督徒的軍隊和城池。
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不聽從的。
現在他們依然屬于塞浦路斯領主,只不過這位領主從一個十字軍騎士變成了一個拜占庭的紫袍貴族罷了。
塞浦路斯大主教沒有馬上回答,他轉而看向那些塞浦路斯貴族——一些人面露詫異,一些人緊蹙雙眉,更多人……更多人卻面露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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