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莫里斯倉惶逃離了王都,城墻上的戰斗卻并未結束。
市民們又并非只是為了國王而戰。
從四月到現在,他們與城外的沼地公爵大軍結下了無法化解的血仇,即便投降,等待他們的也必將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劫掠與屠殺。
因此守城方的士氣并未受到太大的影響,市民們依舊斗志昂揚、拼死抵抗。
況且就算失去了國王莫里斯的旗幟,市議會立刻就能搬出另一面旗幟。
就在莫里斯乘船離開王都的同時,尼爾市長派出議員們在城墻上奔走相告:
“堅守城墻,南境的奧托三世國王明天就會抵達琥珀港,他將帶來整整一萬人的大軍,將洛泰爾那條瘋狗徹底送入地獄!”
與此同時,尼爾事先安排的大批人手也在城內大肆鼓吹奧托,營造出一種‘奧托來了,琥珀港就有救了’的狂熱氛圍。
在敵軍的又一輪攻勢被擊退后,一名市議員找到了正在城墻吃午餐的市長,并問道:“尼爾,我們就這么簡單地放走了莫里斯?這真的好嗎?”
昨天晚上,尼爾與國王莫里斯的代表在大教堂內進行了談判,并在大主教的見證下簽署了一份相關條約。
按照這份條約,莫里斯將有權帶走王宮內的一切人員與財產,市議會方面則不能加以阻難。
在部分議員看來,私生子國王應當是他們交給奧托三世的投名狀,說不定還能為城市爭取更多的特權。
可現在,放走了莫里斯全家不說,還讓他將王宮里的東西全都帶走。
等于說市議會只得到了一座空蕩蕩的王宮,能交到奧托手里的也就只有一堆空房子。
尼爾坐在一塊石頭墩上,咬下一口面包,接著喝了口麥酒沖淡口腔里與鼻腔里的血腥味,一臉無所謂地回道:
“就讓莫里斯走好了,難道你想再和他的侍衛們打一場?城市里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尼爾的理由很充分,他不希望與莫里斯的軍隊爆發沖突。
雖說莫里斯手頭就那四五百號人,可人數再少那也是支有一定戰斗力的武裝力量。
光是抵御城外敵軍的如潮攻勢,就已經令市民們精疲力竭了。
要是真和莫里斯撕破了臉,到時候城外的沼地公爵與城內的宮廷侍衛來個兩開花。
那畫面實在太美,尼爾壓根就不敢想,琥珀港也許頃刻間就會被攻破。
雙方‘和平分手’算是最體面、最妥善的解決方案。
尼爾保住了城市與市民,莫里斯保住了財產與自由。
議員又問道:“可奧托那邊我們該怎么交代?”
尼爾很是硬氣地回道:“能怎么交代?他現在還不是北境的國王,我們沒有義務為他做任何事,之所以認同他來當國王,主要是為了保護城市,你不要混淆了主次。”
從始至終,尼爾的目標與決心都未曾動搖,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他最愛的城市。
莫里斯的國王名號對城市有用,他就能擁護這個私生子。
奧托三世更為強大,他轉瞬就能將莫里斯棄之如敝履。
你可以說尼爾兩面三刀、背信棄義,但他不在乎。
這是一名優秀的自治市市長必須要具備的品質。
若是三河城的前任市長于爾根擁有尼爾這種審時度勢的功力,也不至于落得個人首分離的凄慘下場。
尼爾隨后又補充道:“況且莫里斯走的可是海上航線,極有可能會在路上碰到奧托,要是奧托抓不住這個機會,那也并非我們的過錯。”
話雖如此,這兩人在海上碰面的概率其實非常低。
奧托急于抵達琥珀港,必然會走最近的航線。
莫里斯那邊只需要稍微繞點遠路,就能輕松地避開奧托。
搭載莫里斯一行人的船只,都由糧商行會提供,可靠性方面應該不成問題。
但這與尼爾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又不是奧托的臣子,沒有義務為他攔住莫里斯。
沒等他與議員多聊幾句,城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囂。
尼爾扭頭向城外看去,只見代表沼地公爵的那面巨幅金鹿旗已經開到距離城墻僅五百米遠。
下一刻,上百人的齊聲吶喊從金鹿旗下響起:“琥珀港的市民們,你們何必要將城市交給一個南境人?我沼地公爵洛泰爾以先祖的名義發誓,只要你們現在打開城門向我效忠,我承諾不會殺害任何一個市民!”
類似的招降口號,沼地公爵已經向城內喊過數十次了。
但每一次回應他的都是城頭守軍的齊聲譏諷:“這話你對科倫城的市民說去!”
昨日如此,今日亦然。
市長尼爾站在城頭冷笑道:“都到今天這個局面了,洛泰爾這條瘋狗還想著要招降我們呢。”
尼爾身旁的議員同樣冷哼:“他知道奧托即將抵達琥珀港,急了。”
雙方打生打死幾個月,城內的投降派要么跑路要么被做掉,就譬如鹽場家族在城內的代表。
此前,鹽場家族的成員試圖打開一扇城門放沼地公爵進來,當晚就被尼爾帶著武裝市民抄了家。
鹽場家族也就是靠著與王室以及各地大貴族的親密關系,才能壟斷北境的食鹽貿易,并賺取無數財富。
眼下烏瑞尼斯家族都快亡了,琥珀港里自然就沒人再待見這個該死的鹽販子家族。
食鹽這東西,南境的沿海城市幾乎都能產。
最近兩月,就有來自三座不同自治市的運鹽船駛入琥珀港。
總之,鹽場家族要是賣不了鹽,多得是商人家族能賣,而且價格要低廉得多。
投降派被肅清,留下的自然都是死硬派。
城外的金鹿旗下,聽到城內傳來的譏諷,沼地公爵洛泰爾微微嘆息。
今天中午,他的手下聽到了城頭上市議員們的奔走相告,驚聞奧托三世即將率兵增援琥珀港的噩耗。
軍中的大部分高級將領都認為這事是假的,是琥珀港方面為了提振士氣編出來的謊言。
最近這一周的血腥攻城戰,公爵方折損了大批精銳宮廷騎兵,麾下其他勢力的軍隊也多有傷亡。
付出如此多的犧牲,效果自然也很顯著。
城頭上的守軍戰斗力出現了明顯的下滑,攻城方發動的每一輪攻勢幾乎都能有部隊短暫沖上城墻。
可見城內守軍的精銳部隊同樣傷亡慘重,不得不派出一些沒接受過多少軍事訓練的市民上陣湊數。
攻城方只要再維持兩三天的高強度攻勢,興許就能徹底拿下那段該死的城墻。
可就在這局勢即將逆轉的關鍵時刻,城內卻突然傳出奧托三世即將抵達的傳聞。
說這不是謊言誰信啊?
得到消息的下一分鐘,沼地公爵就下了定論:“這當然是謊言,奧托要是來了,他和莫里斯誰才是國王?莫里斯決不可能允許他入城。”
就算這是真事,在沼地公爵這也只能是謊言。
這條壞消息太傷士氣了,必須予以最堅決的否認。
士兵們付出了近乎四成的恐怖傷亡,好不容易才看到攻破城墻的曙光。
這時候要告訴他們,馬上就會有南境的國王帶著大批生力軍支援琥珀港,這誰能接受啊?
本就人心浮動的軍營甚至有可能會當場爆炸,順帶將沼地公爵這個主將給炸成碎片。
但在心底里,沼地公爵卻并不認為這一定是謊言。
眼下已是九月上旬。
早在八月初,就有商人在傳播奧托三世準備北上的消息。
從時間上推算,奧托這會也該到北境了。
因此沼地公爵話只說了一半。
若是莫里斯早就被琥珀港市議會給架空或者謀害了呢?又或者他已經棄城而逃,奧托三世只是來接手一頂空王冠的呢?
莫里斯本就只是個私生子國王,威望與實力都不足,琥珀港的市議會要想拿捏他并不難。
一想到這些,沼地公爵的腦海里就不由冒出來一個念頭:要停止攻城嗎?
繼續強行攻城的風險非常高。
若是還未攻破城墻,奧托就已率領援軍出現在城頭,洛泰爾麾下的這幾千人兵馬頃刻間就會崩塌。
他最為仰仗的那四千宮廷騎兵目前已經死傷近半,大量跟隨他多年的老人戰死在了城墻下,連尸體都收不回來。
由于核心力量的削弱,他對于其他仆從部隊的掌控力也有明顯下滑。
根據力量傭兵團阿爾諾的說法,有相當一部分的傭兵已經出現了厭戰情緒,每晚都有小股傭兵結伴逃出軍營。
可若是現在就撤退的話,洛泰爾是真的不甘心。
眼瞅著琥珀港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城內真正能打的士兵應該不超過兩千人,一千出頭的武裝市民,外加幾百名南境來的雇傭兵與自愿軍。
最終,洛泰爾決定繼續押注,賭到底。
都兩次圍攻琥珀港了,這次就差臨門一腳就能破城,叫他放棄是不可能的。
他現在就像是一個賭紅了眼的賭徒,押房本當褲子都要跟注的超級賭徒。
這種心態也傳染到了很多攻城方士兵的身上。
他們的損失的確慘重,這不僅能勾起他們對于死亡的畏懼,也會激發出他們心底的血性與怒氣。
身邊的袍澤死的死,傷的傷,不將這琥珀港的抵抗分子殺光,如何能對得起袍澤們的傷亡?
而且琥珀港的城墻就像是一扇搖搖欲墜的房門,無盡的財富與榮譽已經顯露出了些許耀眼的光芒,誰能抵御住這種誘惑?
沼地公爵騎在馬上,招了招手,吩咐身邊的侍從道:“去告訴城內的守軍,今天是他們最后的投降機會,如果不降,后果自負。”
很快,金鹿旗下的攻城方士兵們再次齊聲吶喊。
回應他們的,依舊是守軍的無情譏諷。
“攻城,明天日落之前,我要在琥珀港的王宮里大辦宴席,并親自冊封貴族。”沼地公爵下達了最后的攻城命令。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城墻內外戰火重燃。
經過長時間的激烈交鋒,城內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武裝市民的確折損殆盡。
市長尼爾帶著身邊的親信部隊到處救火,還不停喊著‘堅持住,奧托國王即將抵達’等激勵口號,卻難以阻止城墻上的漏洞愈來愈多、愈來愈大。
到次日下午,一支人均身披兩層鎖甲的百人攻城方小隊,借助最后一架攻城車登上城墻,并成功肅清了這一小段城墻上的守軍部隊。
雖然尼爾及時帶著親信部隊趕去補救,卻始終無法將這支敵軍趕下城墻。
守軍們從精神到肉體都疲倦不堪,可這些敵軍卻是愈戰愈勇!
約莫一刻鐘后,又有兩百人的攻城方部隊使用云梯攀上這段城墻,徹底穩固住了陣地。
琥珀港的城墻終于被鑿開了一個缺口。
城外的沼地公爵當場就注意到了這一巨大戰機,他直接拔出腰間長劍,帶著最后的五百人預備部隊就壓了上去。
“隨我登城!占領城市!”
他的臉上血脈噴張,高喊著進攻的口號,不惜以千金之體親自登城作戰,勢必要在今天就徹底占住城墻!
傍晚時分,沼地公爵登上了城墻,在他的號召下,宮廷騎兵們全體棄馬登城,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兩側迅速推進。
至此,琥珀港的城墻已經徹底落入了洛泰爾的手中。
他站在城墻上,手握長劍,眺望夕陽籠罩下的宏偉大教堂,以及海邊崖壁上的王宮白墻,一時間竟止不住地流淚。
終于,他終于能戴上北境的王冠了!
祖孫三代人的努力并未白費,過去一年多的犧牲也并非無用,他即將成為北境唯一的王!
激動之余,洛泰爾的腦海依然清醒,他連續下達指令:“點燃火把,去教堂,去王宮,殺光一切敵人!”
城內的抵抗并未停歇,那些該死的市民憑借復雜的建筑地形依然負隅頑抗。
遲則生變,為了盡快全據整座城市,洛泰爾要連夜鏖戰。
與此同時,市長尼爾已經帶著少量武裝市民撤退進了大教堂之中。
琥珀港大教堂擁有高聳的圍墻以及繁雜的內部結構,非常適合進行巷戰。
尼爾決心抵抗到底,并堅持到奧托的到來。
當然,如果奧托遲到、一切都無法挽回,尼爾也給自己與家屬們安排好了退路。
碼頭那會有一條船一直等待著他。
慘烈的廝殺聲在琥珀港內響徹整夜。
城市西半區的每一寸土地幾乎都染上了醒目的血色。
當黎明到來時,留守城墻的公爵方士兵突然聽到了一陣騷動。
他們紛紛睜開眼,看向東邊的海面。
在那里,數十條艦船從水平線上緩緩浮現,桅桿的最頂端,各色魯伊王國的貴族旗幟迎風招展。
其中最為醒目的,當屬魯伊王室的藍底X型十字旗。
奧托三世來了,他乘著海風按時抵達琥珀港,并將帶領他的軍隊投入戰斗。
這會,沼地公爵洛泰爾正在指揮部隊圍攻市政廳。
聽到這一噩耗時,他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他的部隊早已分散在了城市的各個角落,一些傭兵與貴族軍隊甚至已經開始搶劫屠殺了,再想集合撤退根本就不可能。
一場雙雄的較量已然無法避免。
但無論誰勝,都意味著烏瑞尼斯家族在北境的歷史徹底終結。
與此同時,新生的晨光照亮了一片祥和的河沼縣。
城堡里傳出一陣嘹亮的哭聲,莉婭很順利地為林恩生下了一個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