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漢克斯的問題,讓這整個晚上對各種難題都對答如流的陳諾,頭一次出現了短暫的卡殼。
足足過了兩秒,他才反應過來,湯姆·漢克斯說的是誰。
他心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復雜,說道:“她在香港拍攝新電影,所以這次沒有過來。”
湯姆·漢克斯道:“好的,請轉告她,我剛才說的話。”
陳諾道:“我會的。”
湯姆·漢克斯沒有再多說,坐了下來。
主持人立刻大聲說道:“非常感謝三位主創帶來的分享,也感謝各位今晚的到來!本場《DROP》私人放映會到這里正式結束。接下來,在隔壁的休息廳,我們為各位準備了簡單的雞尾酒會和冷餐,歡迎大家移步過去,與主創們繼續交流。陳、詹姆斯、戴瑞斯都會在現場,大家可以和他們更近距離地聊聊電影、表演和創作。”
湯姆·漢克斯知道,這是每次奧斯卡私人放映會后都有的例行活動,但他并不準備再逗留,站起身,就準備離開。
而就在這時,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叫住了他,“嘿,湯姆,等一下。哇哦,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
湯姆·漢克斯回頭一看,頓時露出了一個笑容,笑說道:“湯姆,我也沒想到你今天會來。”
沒錯,叫住他的這個人也叫湯姆,全名叫湯姆·舍拉克,是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主席,奧斯卡的最高話事人之一。
兩個走近之后,握了握手,笑著擁抱了一下,而后肩并肩跟著散場的喧囂人流,一邊低聲交談一邊往外走去。
“你是來看看你在今年頒獎季的最大競爭對手嗎?”
“你覺得他是嗎?”
舍拉克哈哈笑了起來,說道:“怎么,你覺得他不是?”
這時兩人走出了影廳的門,漢克斯沒有回答,“你走哪邊?我準備去停車場開車回家。”
舍拉克道:“我準備去參加酒會。”
“哦?”湯姆·漢克斯笑了,微微挑眉道:“你還要參加酒會?這可真不是你的風格,還是說,你已經轉變了愛好?”
湯姆·舍拉克嘆了口氣,推了推眼鏡,搖著頭說道:“我已經70歲了,湯姆。你覺得我還可能改變嗎?當然不想來。”
他語氣里透出幾分無奈:““每次到頒獎季,我走進這種私人放映會和雞尾酒會的場合,就感覺自己像被架到拍賣臺上的一塊肉,但是,這一次,我不得不。”
漢克斯笑道:“為什么?”
“誰讓他除了是個演員之外,還可能是比利·克里斯托之外最好的主持人?去年金球獎的收視率比往年高了快30,這讓理事會里多了很多聲音,我不得不過來做個樣子。至少讓他們看到我在努力給學院做一些貢獻。雖然……”湯姆·舍拉克聳了聳肩,“我認為希望不大。”
漢克斯點頭,認同道:“的確,他的演員事業看上去一片光明,他不可能轉型去做主持人,偶爾一次還可以,如果一直,那可能對他的演員形象有影響,他的公關經理不會允許他這么做。而且,我聽說,他和里奧正在準備昆汀的一部新電影。”
湯姆·舍拉克嘆息道:“我也聽說了。所以,我說這一次沒有什么希望。但是,你知道的,有的時候跟那些倚老賣老的混球你講不通道理。”
漢克斯笑道:“是這樣。”
他們這時已經完全走了出來,這時一路上都有人不停的和他們打著招呼,偶爾還會相互握個手,寒暄兩句,兩人斷斷續續的交談著,這時走到了該分道揚鑣的位置。
湯姆漢克斯停下腳步,說道:“但是今年有很多好電影,我想收視率會很好。”
舍拉克道:“希望如此。說實話,哪怕陳不會主持,但他假如能夠入圍,對我們的收視率也會很有幫助。”
湯姆漢克斯微笑道:“聽口氣,你似乎不認為他會入圍。”
舍拉克哈哈笑道:“湯姆,拜托,你剛才不也一樣是這個意思。畢竟這個題材實在是……”
說了一半,他的話就打住了。
湯姆漢克斯卻點點頭。
有些話,并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但這兩個在好萊塢浸淫了一輩子的老江湖,對那一套明面之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潛規則”,實在是太懂了。
舍拉克想說什么,他自然明白。
因為說實話,他的確也是這么想的。
那個中國女孩的表演讓他驚喜,但驚喜為什么是驚喜?
就是因為沒有人預料到。
實事求是地說,如果女孩的表現是“意外之喜”,那么,男主角的表演也許更應該被稱為“精雕細琢”。
可問題在于——這個男主角并不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演員,他是是一個捧起了四座歐洲影帝獎杯、一座奧斯卡最佳男配,全球知名度比大部分美國演員還高的名人。
在這樣一個身份背景下,哪怕表演再好,人們對突破的預期也會被自動拔得很高,從而消滅了驚喜誕生的土壤。至少在這么一部電影里,一些床戲和擦邊鏡頭,湯姆漢克斯相信,并不太能讓這些目光苛刻的奧斯卡評委們感到“驚喜”。
并且,這次男人想要入圍奧斯卡,所存在的問題,還不僅僅在于表演。
一個華裔演員,憑借出色表現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這沒有任何問題。比如幾十年前,就有個華裔男演員做到了。
可如果是一個中國籍演員,想要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這就沒那么容易了。
除非,這個中國演員在北美擁有極高的群眾基礎,甚至多年多部作品積累下來的影響力,讓數千萬美國觀眾認可并接納他。如果達到了這種程度,讓他因為某部電影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才會有可能。如同去年的《盜夢空間》。當時的情況在奧斯卡的歷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而今年呢?
一個美國導演,拍一部揭露美國底層社會陰暗面的電影,沒有問題。甚至如果拍得足夠好,入圍奧斯卡也沒有問題。
但如果是這一個中國演員,主演了一部揭露美國底層社會黑暗面的電影,還想憑這部電影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呢?
那就是問題。
而且,是大問題。
里面包含了太多太多復雜的東西。
奧斯卡雖然打著“藝術至上”的旗號,但是,它從來不是純粹的藝術評選。
雖然對方也很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在剛才的放映會Q&A上,他極力避免讓任何問題與“社會批判”產生直接聯系,把影片的主題反復引導回“人性”“情感”“孤獨”這些安全話題上。
但湯姆漢克斯認為,這雖然不是完全沒有效果,只是……不大。
他和另外一個湯姆一時間沒有說話,于是周邊的一些交談聲就斷斷續續的傳入了他們的耳朵。
其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嗓門挺大,聲音最為清楚。
“……精彩的表演,我喜歡他在里面的每一個鏡頭,我這一票是他的了,無論哈維說什么,我都不會改變我這一票,GOD,上次在電影院給我這種感覺,還是他的小丑。這么多年了,他又來一次……”
隨后就是一陣笑聲和沒有意義的附和聲。
舍拉克低笑著說道:“老約瑟夫還是這么出風頭。”
湯姆漢克斯微笑道:“他只是喜歡在這個時候收一些小禮物,但,最后他真的投誰,根本沒人知道。”
“但這次我聽上去似乎有一點真心。”
“是么,我不這么認為。”
“那湯姆,你認為今晚到場的人里面,有多少人會投他一票?這僅僅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對話。”
湯姆漢克斯把聲音放得非常輕,“這很難估計,我覺得……或許不會超過10。”
舍拉克點點頭,也低聲道:“我覺得也差不多。哪怕他把演員工會的1000多會員們都請過來辦一次私人放映會,按照這個比例,離他入圍的票數也還差不少,至少100票,這個時候,除非你和梅麗爾,還有你們動員你們的朋友們一起支持他。”
湯姆漢克斯伸出手去,微笑道:“今天很高興見到你,湯姆。”
舍拉克微微一怔,隨后露出笑容,說道:“我也是,湯姆,希望今年能在我們學院的頒獎現場見到你。”
漢克斯道:“我也希望,我會盡力的。再見。”
“再見。”
“再見。”
兩人隨即分開了。
湯姆漢克斯一個人往停車場走去,他今天沒有帶助理,就只有他一個人。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天上掛著一輪圓月。
沃爾特·里德劇院的停車場挺大,他有點忘記了自己的車停在哪里,圍著停車場繞了一圈也沒有找到。正有點焦頭爛額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
湯姆漢克斯轉頭一看,只見一個瘦削的人影在黑暗中朝他走了過來。
他本來有點警惕,但人走得近了,面孔在月光下露了出來,他當即放松了一些,但又有點疑惑。
“陳?”
“是我。漢克斯先生,你不參加酒會嗎?我剛才在會場里找了你很久。”
“是,我就算了。麗塔還在酒店等著我。她今天有點不舒服,所以沒有來。”
“噢,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我們有所招待不周。”
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展露在路燈下。
湯姆·漢克斯看著陳諾笑了一下,道:“并沒有。”
陳諾伸出手,道:“非常感謝你來參加我們的試看會,本來以為要等待下一場,在洛杉磯才能見到你。”
湯姆·漢克斯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說道:“本來我也是這么打算,但正好我來紐約有點事。”
陳諾道:“哦,漢克斯先生,我找你是因為Janice讓我跟你說聲謝謝,我剛才跟她打了電話,她非常的激動。她說自從阿甘正傳以來,她就是你的超級粉絲,能夠得到你的夸獎,是她莫大的榮譽。她還邀請你和麗塔去香港,她想在那兒好好招待你們。你最近有空嗎?”
湯姆·漢克斯微笑道:“很遺憾,我最近并沒有時間。”
陳諾做出恍然的表情,道:“我都差點忘記了,你的新電影馬上就要上映了,對吧?它叫什么來著?”
湯姆·漢克斯心情有點不好,但依舊維持表情,說道:“它叫云圖。”
“沒錯,云圖,如果我沒記錯,是11月3日上映,對嗎?”
“是的,11月3日。”
“到時在哪舉辦首映禮?我最近比較有空,或許有座位的話,我可以去現場看看。”陳諾笑著說道。
湯姆·漢克斯一聽,頓時有些吃驚,動容問道:“真的嗎?陳。”
陳諾笑容不改,道:“是的,湯姆。只要你給我寄一封請柬,我到時候一定準時到。”
湯姆漢克斯下意識就要立刻答應下來,但馬上,他反應過來了,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道:“陳,你應該知道,在這一季頒獎季,我不可能會投給你的。對吧?”
陳諾道:“當然,湯姆,我非常清楚。我聽說在多倫多電影節上,你的新電影首映時現場反應很熱烈。也許這一次,你有機會去拿下你生涯里的第三座小金人。我又怎么可能讓你投票給我呢。”
湯姆·漢克斯心情好了起來,微笑道:“其實,這部電影也有很多批評的聲音,我想可能這一次我的機會不大,但是,我會盡力爭取的。”
陳諾道:“我看到過那些影評,說什么看不懂。但《DROP》也一樣,這么簡單的電影,看得懂的也沒有幾個,甚至他們還說這是一部成人電影。哈哈,那些影評人,他們懂什么。我相信沃卓斯基兄弟……兄妹,她們的才華。云圖,一定是部精彩的電影。”
聽到陳諾這么講,不管對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湯姆·漢克斯的心情卻不可控制的更好了。
這或許就是每一個電影人的宿命。不管是誰,不管之前取得過多少成績,但每一部電影上映的時候,也依舊會緊張,會忐忑。
這個時候來自同行一句肯定,哪怕是客套呢?
沒有人會不開心愉悅。
這一點陳諾是這樣,湯姆·漢克斯當然也不例外。
“謝謝你的祝福。”湯姆真心實意的笑了起來,說道:“DROP也是一部好電影,剛才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想你們也能在今年的頒獎季有所斬獲。”
陳諾笑道:“哈哈,謝謝。好了,那我不打擾你了,祝你今夜愉快,漢克斯先生。”
“也祝你愉快……嗯,你其實可以叫我湯姆或者漢克。”
“好的,那我叫你漢克吧。”陳諾微笑道:“我認識不少湯姆的人,我不想弄混了。”
湯姆漢克斯想起剛才的奧斯卡主席,笑道:“沒問題。對了,你能幫我一起找找我的車?該死的,我忘了它停在哪了。我剛才找了半天。”
“哈哈,你也會這樣嗎?我經常開車都會這樣。”
“是的是的,哎。”
“那我們一起找,別著急。”
五分鐘之后,兩個人站在一輛黃色的法拉利老爺車面前。
陳諾嘖嘖稱贊道:“真漂亮,我真想給我爸也買一輛,他也喜歡老爺車,看到這輛車,他肯定愛死它了。。”
湯姆漢克斯笑道:“我買到它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這是剛剛才翻新好的。”
“為了這個寶貝,我想我也愿意從洛杉磯跑一次紐約。漢克,能幫我個忙嗎?”
“什么?”
“下次你的那個熟人手里到了貨,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怎么樣?我爸生日快到了,我想買一輛送給他做生日禮物。”
雖然感覺有些麻煩,但湯姆漢克斯還是微笑道:“好,我會給他說的。”
“謝謝。那么再見了,代我問你的夫人好,希望下次有機會能見到她。”
“我會的,謝謝你,陳。再見。”
“再見。”
湯姆·漢克斯走了。
陳諾站在停車場里,目送著法拉利的車尾燈遠去,直到對方消失在了停車場門口。
這時,艾莉森出現在他的背后,開口問道:“有用嗎?”
“他看上去心情不錯。”
艾莉森無奈道:“我知道。陳,我剛才離你們不遠。你這一套下來,對面要是個女人,我相信今晚可能你求婚她都會同意。但是,他不是,他是湯姆·漢克斯,好萊塢最老奸巨猾的人之一。他現在雖然心情不錯,但這離把他和他的朋友們把票投給你,中間可能還差了一整個銀河系的距離。你應該知道這一點的,對吧?”
夜色下,陳諾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我當然知道。但是,艾莉森,別急,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
叫做什么,沒說出來,他褲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
陳諾拿出來,看了看號碼,隨后接起來。
對面是一個女孩緊張兮兮的聲音:“播完咗未呀?效果點樣呀?佢們有冇講咩呀?”
陳諾沖艾莉森使了個眼色,然后就重新朝著沃爾特·里德劇院走去。
紅發女人跟在他背后。
他一邊走一邊說著電話,心情裝得挺不錯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剛才在酒會上試探了好幾個人,卻發現這場試映會的效果離他心里的理想情況差了可能十萬八千里,于是乎,不得不趕緊上演了“舌戰群儒”之后的另外一出戲,叫做——
蕭何月下追韓信。
“放完啦,效果很不錯。告訴你,有個大明星剛才夸了你,說你演得好。”
“啊哈哈哈,你別騙我,怎么可能有人夸我。”
“沒騙你,我給你講……”
夜風中,陳諾的話語傳出去很遠,但湯姆·漢克斯的車開得太快,注定是聽不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