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五十四年,冬,朱厚熜病逝萬壽宮,廟號世宗,謚號欽天履道英毅圣神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
廟號和謚號都沒有變動。
對于嘉靖來說,哪怕因為王言的原因,改變了歷史,讓他的皇帝業績無限拔高,并必定在歷史上占據重要地位,但這個廟號、謚號,都已經足夠給他蓋棺定論了。
世宗是個非常正向的廟號,意為統緒自此開始,自此開世,還是十分貼切的。另一方面來說,廟號是皇帝宗廟的廟號,是后人祭祀的先祖,也沒人會給自己的祖宗弄個不好的廟號出來。
而謚號方面,欽天履道是說嘉靖繼位的合法性,英毅神圣是果敢英明,宣文廣武自然就是文治武功,洪仁大孝就是仁孝么,什么時候孝都是好品質,皇帝也多加孝的謚號,何況嘉靖還有個大禮議呢。
肅,是個美謚。剛德克就曰肅,執心決斷曰肅,正己攝下曰肅。嘉靖肯定是沒做到位的,但也還算可以了。
原本的這個謚號,嘉靖是差點兒意思的。不過對現在的嘉靖來說,也算是平平常常了吧,也不算低了,卻也沒有高到哪里去。
作為堅定的帝黨,在嘉靖的廟號、謚號討論會上,王言堅定的給嘉靖送上了許多的溢美之詞,激烈的舌戰群儒,最終因為勢單力薄,裕王想要盡快結束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就拍板如此定下了廟號、謚號。
在將嘉靖安葬以后,裕王即位,一系列的事情,以及各種的人事調動,權利角逐,也隨著新君上位而展開。裕王的身邊人,也一個個的登上了歷史舞臺,王言的舊識則是不少人都離開了。
“呂公公,黃公公,陛下也并非不能容人,在宮里養老多好,何必出京受苦呢?”
王言背著手,隨著呂芳、黃錦兩人緩緩行走。
呂芳也是奔七十的人了,黃錦也奔著六十,嘉靖臨死之前的這一段時間事情頗多,嘉靖死了以后兩人也沒了權力,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就已經老態盡顯,很有幾分風燭殘年命不久矣的感覺。
呂芳擺著手:“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兩個也不中用了,宮里可不是什么良善的地方。我們都老了,伺候主子一輩子,索性也就去給主子守靈作伴吧。倒是你啊,真是難為你還專門送我們一程,回頭可少不了麻煩。”
黃錦哼了一聲:“陳洪那個狗東西,心眼兒實在是太小了,記仇的很。當今陛下糊涂啊,怎么能用這樣的小人呢。”
陳洪早就搭上了裕王,而今嘉靖死去,陳洪也就順理成章的上了位,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一把手。
于是陳洪開始積極的打壓呂芳的舊部,目前才是剛剛開始,還僅僅是處理京城內的人,之后外放出去的各種鎮守太監,也全都得經歷一輪大洗牌。
這也是隆慶為什么讓陳洪上位的原因,這件事還就是陳洪能干好。
顯然,呂芳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你啊,管好這張嘴。如今你我已經離了宮里,念著情分的給點兒面子,不念情分的,專門為難你我,你還有什么辦法?”
“他們敢!”黃錦罵罵咧咧的,“一群狼心狗肺的,規矩都不講了?今天收拾咱們,明天他們比咱們還慘。”
王言哈哈笑:“黃公公說的在理,況且這不是還有我呢么。咱們相交多年,沒少幫襯我,如今二位離京,我肯定是要盡心照顧到的。今后有什么事情,只管來找我,肯定盡心盡力的幫忙。
這話可不是空話,如今看來,當今陛下還是要用我的,我這手里既然還有權力,那就能辦事兒。二位最是清楚我的為人,一定是說到做到。”
不用呂芳說話,黃錦就連連擺手:“還是算了吧,我跟老祖宗受些刁難也沒事兒,總是能等到老死的。你要是因為我們受了什么影響,惡了當今陛下,那你可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他說的對,這么多年來你也不容易,還是小心吧,我們兩個老東西可不能給你添麻煩。否則真要受了影響,等到我們死的那天,也沒臉見主子萬歲爺啊。”
“都是老朱家給的嘛,要拿走也是應當應分。”王言笑呵呵的,“不管怎么說,只要用我一天,我肯定就踏踏實實的為大明干一天。”
“主子能把你提拔上來,也真是天意了。”呂芳話語之中都是感嘆。
他看著已經三十四歲,幾乎看不出什么變化的王言,恍惚中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跪在玉熙宮中的年輕人。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
“真快啊,一晃十四年過去了。”他又一次的感嘆。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啊。”王言也有著幾分悵然。
時間,真是他最親密的伙伴。帶給他許多,也帶走了許多……
呂芳看著面前的臺階,望著臺階盡頭的道觀,說道:“你是第一次來朝天觀吧?”
“是啊,那個藍神仙是個明事理的人。當年我任順天府治中之時,他是最配合的,還主動去勸解其他道觀寺廟,給我省了不少麻煩。”
“藍神仙是怕讓你搞成了爛神仙。”黃錦哼了一聲,“還神仙呢,他要是真有神通,主子還能仙去了?”
呂芳搖了搖頭,當先邁步,慢吞吞的拾級而上。黃錦趕緊過去攙扶著,嘴里也還是沒有停了牢騷。
嘉靖的死,讓黃錦很傷心,表現出來的就是看什么都不順眼,逮著什么事兒都要埋怨。
當然他也不傻,只有呂芳和王言在這里,都是自己人。他就是罵皇帝,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畢竟皇帝又不是真的無所不知……
肯定也是有外人在的,別的不說,單是以王言聞名于外的耐殺王的稱號,他身邊的護衛就有幾十人,有薊遼邊軍勇士退了伍給他當保鏢的,有廠衛安排的護衛,都散在各處呢。
此外還有他的身份地位,以及過往造下的許多事情,別說嘉靖已經死了,就是還活著的時候,王言過來這朝天觀,觀內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得出來迎接。
所以在他們后邊一些距離,跟著的就是朝天觀的人。包括已經七十多歲,不良于行的藍神仙,也被人弄著椅子抬著呢。
這就是權力……
慢悠悠的到了道觀門口,在觀主的帶領下,王言等人走進去左拐右拐,見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瘋子瘦的皮包骨,穿著單衣在冷風中轉圈跑,嘴里說著亂七八糟的怪詞。什么萬壽帝君,什么忠孝帝君,什么楊金水,什么鄭泌昌、何茂才……
呂芳默默的注視著瘋子,看了一會兒,說道:“說起來此人你也知道。”
“聽他念的那些名字就清楚了,是當年改稻為桑之時,江南制造局的總管太監楊公公吧。”
“好記性,就是他。”呂芳含笑點頭。
“不是我記性好,是當年改稻為桑之事,是我人生中的重大轉折啊。”王言背著手,臉上都是惆悵,“我壓根兒也沒想給百姓做什么青天吶,就想舒舒服服的撈銀子,滋滋潤潤的過日子。哪想到啊,改稻為桑之事硬是給我搞成了百姓們嘴里的青天大老爺。”
呂芳和黃錦都聽的哈哈笑起來,他們最是清楚王言貪了多少銀子,日子過得如何奢華,他們相信王言說的絕對是實在話。
王言一點兒不好意思都沒有,轉頭對著身邊候著的觀主吩咐:“怎么一點兒眼色都沒有呢?趕緊的,把人弄去洗漱一番,找一身厚衣服給收拾利索嘍,呂公公這就把人領去給先帝守靈了。”
觀主趕緊的指使人去辦事兒,又讓人給王言三人泡茶喝,卻被護衛攔下來,由護衛去取了水,用的也是自帶的茶葉。
看的呂芳和黃錦嘖嘖感嘆,說不比嘉靖的護衛差了……
但實際上還是差很遠的,無外乎就是注意一下看不到的地方而已,其他的也沒什么特別的防護。王言在大街上溜達,雖然一樣是許多護衛,但他也是會向人群中走的。去下邊踏查,基層的官吏,看熱鬧的百姓,他也是親自接觸聊天的。
如此喝了一會兒茶水,楊金水洗漱過后,換了一身厚衣服,瘋瘋癲癲的跟著王言等人走出了道觀。
“行了,十四年了,哪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咱們去給主子萬歲爺守靈了。”呂芳拍著楊金水的肩膀,“從今往后啊,你就不用裝瘋賣傻了。”
話落,說瘋話的楊金水就頓住了,而后眼中流出了淚,嗚咽出聲……
王言笑呵呵的說道:“呂公公,黃公公,還真別說,楊公公還真不是一般人。這要是換了旁人,能不能活十幾年都兩說著,哪怕活下來了,裝了十幾年的瘋,怕是就成了真瘋了。”
“都為了活著嘛。”呂芳嘆道,“也是怪我,早就應該求陛下寬恕,可一直也沒找到機會開口。你是神醫,還得勞煩你給他看看,開幾副藥調理調理。”
“都好說,這就走吧。”
一行人離開道觀,趕到了郊外的皇陵所在。
這里是常年有人守靈的,平日里負責維護周邊環境,保護皇陵安全,不為外人攪擾。有軍隊,有太監,不少人手。
王言將呂芳等人送到,仔細的看了一下這些人的工作環境,也跟相關負責人以及下邊的人聊了一下,現場決定回頭撥一筆款,用以改善這里的生活環境,以及提高這邊的人的工作待遇。
如此一番之后,又祭拜了一下嘉靖,留宿了一晚,到了第二天王言這才辭別了呂芳等人,往京里回去。
他這一次出京,完全就是來送呂芳的。
真說起來,呂芳、黃錦都是他的政治盟友,大家都是帝黨成員,這些年互相配合,跟徐階等人打擂臺,也是培養出了深厚的戰友情誼。
另一方面,王言也要表示一下他這個人的重情重義。
如果他不來送,呂芳和黃錦、楊金水在這邊生活的一定不會太好,確實不會過分的為難他們,但他們也絕對討不到好。陳洪確實沒太大的肚量,被壓制了許多年,對呂芳還是有怨氣的。哪怕知道自己也有這么一天,但也還是忍不住給呂芳等人上上難度。
但是王言親自過來送了這么一遭就不一樣了,何況還現場答應要撥款給皇陵,提高大家的福利待遇。就是簡單直接的表明的給呂芳站臺,讓呂芳在這也能繼續做老祖宗,可以安享晚年。
而呂芳、黃錦這兩人是注定了不會再起復的,是絕對沒有機會重新掌權的,這樣的人他王言都能做到這一步,那么其他人呢?
何況還有一個很鮮明的例子,胡宗憲。這個過去的嚴黨三把手,因為嚴黨失勢,被徐階等人打壓,幾乎要死的局面,硬是被王言給保下了性命,讓徐階等人不好下手。
又找到了機會讓胡宗憲立了大功,從而在嚴嵩死后得到起復,起步就是禮部侍郎兼順天府尹,而后外任薊遼總督,主導滅韃靼、逐瓦剌的戰事。
這充分證明了王言的可靠,是一個絕對的好領導,好盟友。讓已經投靠的人安心,讓沒有投靠的人羨慕。
怎么也是經營十四年了,王言現在也是一派政治勢力的大哥大了,早不再是當年的那個被嘉靖取笑讓他做首輔他也做不了的選手……
回到了京里,還沒歇腳呢,就被宮里的人給叫進了宮。
隆慶皇帝登上了歷史舞臺,若非王言,他早都該死了。但可惜,他并不知道王言讓嘉靖多活了九年,受此影響,隆慶老老實實的,謹言慎行,不找麻煩不惹事兒,踏踏實實的跟著徐階等人混日子,再加上嘉靖時常也會讓王言去給調理身體,也是滋潤的活到了現在,兒子都生了好幾個……
王言進了皇宮,轉到了西苑,就看到了陳洪帶著人等在那里。
“哎呦,這不是陳公公么,如今新君即位,諸事繁忙,怎的在此啊?”
陳洪笑道:“這不是等你王侍郎嘛,先帝器重你,當今也信重于你,我這個新上任的司禮監掌印,自然要更與你親近些。咱們也是好久沒說話了,這不是今天就等等你,咱們一起去見主子嘛。”
“陳公公太客氣了,你我本也不生疏啊。那地瓜、土豆之事,還都是陳公公的功勞,現在那些搞研究的學究們,還都感念公公呢。”
“哈哈哈,還不都是你的主意,我也是聽你的號令啊。”
“哎,陳公公怎么罵人呢,什么聽我的號令?那是你陳公公心懷百姓,心懷大明江山,愿意出一份力。”
“王侍郎說話就是好聽,讓人聽了心里舒坦。咱們邊走邊說吧,可不敢讓主子久等了,請……”
紅墻中,王言背著手,溜溜噠噠的跟陳洪閑談著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