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階層不同,看待事情的立場和態度也就不一樣。
趙孝騫腦子里裝的都是軍國大事,在一個名叫“天下”的棋盤里,他是執棋的人,以萬物為棋子,一子落下,鼎定乾坤。
但張小乙不一樣,他這輩子走不出汴京州橋這一小塊地方。
在張小乙眼里或許是塌了天的大事,但在趙孝騫的眼里,不過是一粒礙眼的塵埃,輕輕拂去便是。
今日發生在趙孝騫眼前的一幕,連塵埃都算不上。
倒在地上慘嚎的大漢,趙孝騫看一眼便知道,多半是混跡在汴京城里的閑漢潑皮一類的角色。
他們跟張小乙的所謂恩怨,也多半跟搶地盤,收保護費脫不開關系。
說來有點可笑,汴京這些閑漢潑皮大約不知道,張小乙跟大宋天子私底下是什么關系,不然這些閑漢絕對不敢如此欺凌他,路過他家門口都會尿褲子。
當然,張小乙也是十分低調,他與趙孝騫的關系是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從來沒拿這種關系出去宣揚過,甚至一個字都沒提過,不然今天不可能挨這頓揍。
面對趙孝騫的調侃,張小乙表現得很淡然。
“當官兒……當不了,我這性子進官場,混不到一個月約莫就被人拉下馬了,說不定還有牢獄之災。”
“我罩著你,官場上誰敢惹你?”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還是算了。”張小乙搖搖頭。
趙孝騫嘆了口氣,好吧,這死德行,不愧是你。
“老鄭,去請個大夫來,給小乙治治。”趙孝騫吩咐道。
張小乙掙扎起身:“不必了……”
“必須治,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在你家吃魚。”趙孝騫很堅持。
張小乙的胳膊仍在流血,不多,但看著挺嚇人。
他的婆娘攙著他,眼淚婆娑,一臉心疼。
老娘坐在屋子的門檻上,神情倒是很鎮定,剛才兇險的一幕似乎并沒有對她造成什么驚嚇。
地上躺著的十余名大漢,此時沒人關心他們,卻被陳守等人團團圍住,大漢們見情勢很不妙,想慘嚎都不敢出聲了。
趙孝騫朝地上的大漢們努了努下巴,道:“今日啥情況?你欠人錢了?”
張小乙苦笑道:“我家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沒到借錢度日的地步,他們……是外來人,剛入汴京混跡,看上了州橋這塊地方,想跟我的兄弟們搶食吃,仇就這樣結下了。”
不必過多解釋,趙孝騫明白 大宋的“閑漢”,不僅指身份,同時也是一種職業。
閑漢這個職業,性質差不多相當于后世的跑腿,外賣小哥,導游,房產和淫媒中介等等。
趙孝騫當年初識張小乙,正是張小乙主動給他跑腿買灌湯包,趙孝騫見他介紹業務很熟練流利,做事也講究,這才讓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過汴京城雖大,任何行業一旦人多了,就會產生激烈的競爭。
閑漢這個職業也是一樣。
市場和客戶只有那么多,閑漢的日子也不好過,每天掙得一兩單,那點可憐的報酬都不夠養活自己,更何況又來了外部勢力的競爭,日子更苦了。
今日發生的事很簡單,外來的閑漢形成了一股勢力,想要把張小乙這股代表本地勢力的閑漢擠走,搶占州橋范圍內的閑漢市場。
而張小乙,雖然只是平民,但在州橋方圓還是有幾分面子的,為人又講義氣,別的閑漢都尊一聲“小乙哥哥”。
帶著一群窮兄弟討生活本來就不易,現在外來的勢力連窮兄弟的飯碗也要搶,張小乙自然不肯答應,于是梁子結下了,今日被人尋上門報復了。
趙孝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表情仍然很平靜。
這種事兒說是“江湖恩怨”吧,都是侮辱了“江湖”這個詞兒,它根本就是街頭混混搶地盤。
就像“銅鑼灣扛把子”一樣,聽起來很威風,實際上浩南哥管理的地盤,不過是銅鑼灣街上一百多米的幾家鋪面,挨家挨戶收保護費,偶像濾鏡碎一地。
“這幫貨你認為如何處理才好?”趙孝騫指著地上裝死的大漢們問道。
張小乙眼神淡漠地掃過他們,道:“雖說都是窮苦人討生活,可他們的手段太臟了,這些日子干了不少仗勢欺人的事兒,我那些兄弟被欺負得不輕……”
趙孝騫點頭:“殺了他們倒也不必,但若不懲戒一下,你我心里也不舒服……”
想了想,趙孝騫抬眼對陳守道:“把這幾個貨拎走,送去日本挖礦去,干個三五年再回來。”
張小乙一臉愕然地看著他。
“現在不能隨便亂殺人,勞力啊,金貴著呢。”
趙孝騫轉頭對他認真地解釋道:“最近在日本占了一塊地盤,好幾個礦,正好缺礦工勞力,對了,我還要建港口船舶司,讓這幾個貨為大宋的建設添磚加瓦,也是極好的。”
張小乙嘴角扯了扯,道:“你高興就好。”
說話間,鄭 春和請的大夫來了,大夫看了看張小乙的傷,二話不說給他敷藥包扎,又把了一會兒脈,看他有沒有受內傷。
弄完之后,大夫告辭離去,張小乙又回屋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溫言安慰了老娘和妻子幾句。
這時門外又傳來匆忙急促的腳步聲,一名穿著官服,頭戴雙長翅官帽的官員匆匆進了門,進門見到趙孝騫后,官員渾身一震,臉色迅速蒼白起來,正要見禮,卻被趙孝騫擺擺手制止了。
進來的官員趙孝騫自然不陌生,新任開封知府路昌衡。
大宋新君登基后,朝堂經歷了一番人事調整,“調整”不是清洗,只是許多官職有了變動,或調任地方,或平調別的部門。
這位路昌衡,就是兩個月前才被任為開封知府的,其實也算是趙孝騫和章惇之間的一種利益上的交換。
當初為了設立監察府,趙孝騫讓政事堂的宰相們很下不來臺,皇帝不能總是讓臣子難堪,于是趙孝騫便將與章惇來往頗近的路昌衡調任為開封知府。
此時的路昌衡滿頭大汗,剛才宮里來人,說官家在州橋附近被人圍攻,嚇得路昌衡三魂六魄都快出竅了,急忙點齊了開封府差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向出事地點。
結果沒想到見了官家,發現他安然無恙,院子里站滿了禁軍班直,地上還有十余名閑漢模樣的人在裝死。
路昌衡這才長松了一口氣,臉色也恢復了幾分人樣。
不過趙孝騫的語氣可就沒那么好了,淡淡地瞥了路昌衡一眼,道:“開封府,這可是你的治下,看看被你治成了什么樣子。”
路昌衡神情惶恐地道:“臣,臣知罪。”
趙孝騫又瞥了他一眼,道:“罷了,你才上任兩個月,不怪你。”
說著又指了指地上裝死的閑漢們,道:“這幾個貨都拿下,審完后送去日本挖礦,嗯……他們這股勢力也連根拔起來,日子這么閑,這么喜歡找人麻煩,不如去挖礦,干點正能量的事兒。”
“是,臣遵旨。”
趙孝騫又拽來張小乙,道:“認識一下,張小乙,我的朋友,開封府多照顧一下,巡街的差役沒事在他家門外晃悠幾圈,讓這一家過幾天安生日子。”
“是,臣明白了,臣這就去辦。”
路昌衡說著,望向張小乙的眼神已多了幾分敬畏,也有幾分不解。
官家的朋友,為何看起來卻是布衣平民?還住在這么個破地方。
你是當今天子的朋友啊,知道這是啥含金量 但凡你跟官家說一聲,天下任何地方的官兒還不隨便你當,你卻還是一介布衣平民……
你倒是裝過癮了,差點把本官害死!
扭頭看了一眼地上裝死的閑漢們,路昌衡一肚子火立馬找到了發泄的地方。
揮手令開封府差役將閑漢們都押出去,路昌衡仍躬身站在趙孝騫面前。
趙孝騫緩緩道:“汴京是我大宋國都,國都的治安不能亂,若是連國都都是一片烏煙瘴氣,大宋別的城池不知怎生模樣。”
“官家教訓得是,臣明日就開始整肅汴京城的治安。”
趙孝騫搖搖頭,道:“矯枉不必過正,讓小乙來辦。”
說著望向張小乙,趙孝騫道:“知道你喜歡過安生日子,但世上的事就是這么氣人,你不招惹麻煩,麻煩卻主動招惹上你,還差點害了你老娘和妻子,今日你可看明白了?”
張小乙苦笑道:“多少明白了一些,受教訓了。”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小乙,汴京城的閑漢們討生活,但亂象頗多,官府不能放任,城狐社鼠這個行當,有時候對我也是有大用的。”
“所以,開封府和皇城司可以協助你,你幫我把汴京的閑漢們都組織起來,要有統一的管理,也要立下規矩,地盤事先劃分好,各方的利益也要顧及到,若有人不服,開封府和皇城司會幫你收拾他。”
“總之,以后你就是汴京城的扛把子了。”趙孝騫微笑道。
張小乙大概明白了趙孝騫的意思,沉默了半晌后,點頭道:“好,我來做。”
趙孝騫挑眉:“從此以后,你這日子可就不平靜了,要做好心理準備啊。”
張小乙搖頭道:“只要你需要我,我任何時候都會幫你。”三五第一_www.35wx.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