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靈一月期滿,龍城的天剛蒙蒙亮,王府內外便已一片縞素。
李驍身穿重孝,麻衣麻鞋,腰間系著麻繩,作為李家嫡長孫,他親自捧著老爺子的靈位,站在靈堂前。
按照金州舊俗,出殯前需由嫡長孫“砸盆”。
“哐當”一聲,瓦盆碎裂成數片,這一聲,既是送逝者上路的信號,也是子孫后代對逝者的不舍與送別。
“起靈!”
司儀高聲唱喏,八位抬棺力士身著素服,小心翼翼地抬起老爺子的靈柩。
送靈的隊伍從王府出發,一路向北,朝著二十里外的河西堡走去。
起初,隊伍由李氏宗族護送,可隨著隊伍前行,沿途的百姓紛紛自發聚集而來。
他們有的穿著素衣,有的提著紙錢,默默加入送靈的隊伍。
龍城中居住的,大多是隨李驍起家的金州武勛,還有不少當年追隨過老爺子的老兵。
他們感念老爺子的恩德,更感念李家帶來的安穩日子,即便老爺子遺言不讓打擾百姓,卻依舊忍不住前來送他最后一程。
“老王爺走好!”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緊接著,沿途的百姓紛紛跟著高喊,哭聲震天。
送靈的隊伍越來越長,綿延數里,白色的縞素在風中飄揚,如同一片白色的海洋。
李驍抱著靈牌,一步步向前走去。
這是他最后一次陪著老爺子走這條路,從今往后,他要獨自扛起李家的責任,扛起大秦的未來。
隊伍走了兩個時辰,終于抵達河西堡外的李家祖墳。
祖墳坐落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周圍松柏環繞,肅穆清幽。
不遠處,老太太的墳墓靜靜矗立,旁邊還有李驍父親李大海的墳塋,如今,老爺子要在這里與妻子、兒子團聚了。
沒有任何貴重的陪葬品,只有老爺子生前使用的一些隨身物品,正如老爺子一生簡樸,不求奢華。
李驍將物品放入棺木旁,對著墓坑跪地叩首:“爺爺,您安心去吧,跟奶奶、爹團聚。”
“孫兒會完成您的心愿,平定天下,回中原老家看看,不讓您失望。”
隨后,眾人開始填土。
周圍的百姓也紛紛跪下,對著墳塋行禮,飄飛的紙錢漫天飛舞,宛如一場冬雪飄向遠方。
下葬儀式結束后,又將神主牌位迎回龍城的太廟安放。
李驍忽然心生感慨,若是有一天自己也死了,便效仿鐵木真,不入明墳,而是將尸骨埋藏進金山山脈深處。
不做任何記號,不需要人守陵,更不需要貴重物品陪葬,后世子孫只需到金山祭祖即可。
他一生征戰,殺戮無數,死后只想安安靜靜地沉睡,不占用百姓的土地,也不留下任何牽掛。
老爺子的葬禮落下帷幕,之后的幾日,龍城依舊籠罩在淡淡的悲傷氛圍中。
街頭巷尾,百姓們談及老太爺時,語氣中仍帶著惋惜。
王府內外,素色的幡旗尚未撤去,下人走路說話都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但這份悲傷并未影響民生,商鋪依舊按時開門,小販的叫賣聲照常響起。
工匠們在作坊里忙碌,農夫們趕著牛車前往市集,一切都如老爺子遺言那般,“該做什么便做什么”,平靜而安穩。
到了第三日,李驍讓人撤去了王府內的素幡,只在靈堂保留了簡單的祭臺,隨后派人去請李東江與李東山。
夕陽西下時,兩人先后抵達王府客廳,依舊穿著素色棉衣,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和傷感,卻難掩軍人的硬朗氣質。
客廳內,早已擺好了一桌簡單的酒菜,一盆醬牛肉、一盆烤羊、兩大盆素菜和一盆米湯,還有一壇陳年西風烈。
李驍親自為兩位叔叔斟酒,酒液倒入粗瓷碗中,泛起細密的酒花。
“二叔,六叔,這幾日辛苦你們了,陪我喝兩杯。”李驍舉起酒碗,聲音溫和。
李東江兩人輕輕點頭,也舉起酒碗,與李驍的碗輕輕一碰:“大龍,客氣什么,都是一家人。”
三人輕飲一口,西風烈的渾厚在口中散開,驅散了些許疲憊。
酒過三巡,李驍看著兩位叔叔,語氣帶著感慨:“還記得咱們最初在河西堡的時候嗎?”
“那時候咱們只有兩百多人,葛邏祿人的刀子都快要落到頭上了,不得已只能夜襲三河堡,六叔跟著我沖鋒陷陣,殺了好多葛邏祿人。”
“后來可是抓了好幾個葛邏祿小娘們,回來后被六嬸好一頓磋磨……”
“哈哈哈”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歷數著這些年的戰功、艱辛與趣事。
從河西堡起兵,到拿下金州,再到覆滅乃蠻人、成為北疆霸主,西征王廷,東征漠北……
每一場戰役、每一次危機,都像是發生在昨天。
酒碗一次次舉起又放下,桌上的菜沒動多少,壇中的酒卻見了底。
“那時候哪敢想,咱們李家能有今天,能在龍城建起這么大的家業。”
李東山也說道:“老頭子這些年總說,‘咱們李家的根在中原,總有一天要回去’。”
“現在老頭子走了,可咱們的路還得繼續走。”
“這些年跟著你南征北戰,打下了關中、西域,眼看著就要平定金國,完成老頭子的心愿了。”
李驍看著兩位叔叔眼中的感慨與自豪,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
“二叔,六叔,這些年你們為李家、為大秦立下的功勞,我都記在心里,天下人也都看在眼里。”
“爺爺臨終前囑咐我,要妥善安置宗親,不讓李家自相殘殺,不讓八王之亂重現。”
李東江與李東山心中一動,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
他們知道,李驍要談正題了。
這些年他們手握兵權,鎮守一方,雖無半點異心,卻也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更明白老爺子臨終前那番話的深意。
李驍繼續說道:“如今大秦根基漸穩,接下來要平定金國、一統天下,更需要上下一心。”
“咱們現在疆域越來越廣,西至西海,東接金國邊境,南連宋國,北抵極寒雪原,若想統籌全局,就得讓政令、軍令暢通無阻,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各地各自為戰。”
他頓了頓,拿起酒壺給兩位叔叔續上酒,語氣變得鄭重:“而且秦國的制度也得進一步完善,尤其是軍事方面。”
“以前咱們人少,靠一個大都護府統管所有軍務還能應付,可現在不一樣了。”
“西域要防備欽察人的侵擾,鎮壓花剌子模當地人的叛亂。”
“東線要盯著金國,漠北也沒有徹底安定,宋國更是意圖再次挑起對金國的戰爭。”
“眼瞅著第二次東征即將爆發,大都護府已經不足以承擔這么重的軍事職能了。”
“軍事改革勢在必行,否則將來打起仗來,很容易出亂子。”
李東江放下酒碗,點了點頭:“大王說得對。”
“上次漠北那邊傳來消息,金國在邊境增兵,我跟老三還商量著要互通消息,可一來一回耽誤了不少時間,要是真打起來,怕是會錯過戰機。”
“正是這個理。”
李驍接過話頭,眼中閃過一絲堅定:“所以我打算改建大都護府。”
“大都護府依舊為最高統兵府,在其之下設立五個都督府,分別負責東線、西線、南線、北線和中樞防衛五個戰區的事務。”
“每個都督府統管轄區內的軍隊調動、糧草供應和防務部署,這樣既能各司其職,又能聽從大都護的統籌,效率會高很多。”
李東山眼中一亮:“這個主意好,分區域管理,咱們也能更專注于自己負責的方向,不用再擔心顧此失彼了。”
“不過目前咱們的主要精力還是在西征和東征上,南線跟宋國暫時沒有沖突,漠北的些許叛亂不成氣候,所以我打算先行籌備左都督府和右都督府。”
李驍解釋道:“左都督府負責東線戰場,主要應對金國,將來南征也由左都督府牽頭。”
“右都督府負責西域,防備大食人和欽察人,同時維護西域的穩定,保障絲綢之路的暢通。”
說到這里,他看向李東江和李東山,語氣誠懇:“而左大都督和右大都督這兩個職位,要居中統籌一個戰區的所有事務。”
“既要能鎮住軍心,又得有足夠的戰功和威望,讓將士們信服。”
“我思來想去,整個大秦,也就二叔和六叔你們兩位,最適合這兩個職位。”
李驍只是為了收回宗室的兵權,而不是不讓宗室為大秦效力。
左、右都督府雖然掌管戰區軍務,但更多的還是負責和平時期的日常管理、軍事訓練、后勤裝備補充、后備兵員征召和低級軍官任免。
其次就是無調兵權:不能擅自調動任何軍隊,調兵權歸李驍本人,也就是大都護。
財政依賴:軍隊的糧餉、后勤主要由度支司負責撥付,五軍都督府無權干預。
李驍的語氣頓了頓,看著兩位叔叔,眼中滿是信任。
“二叔你鎮守咸陽多年,對東線的情況了如指掌,而且跟金國打過好幾次仗,經驗豐富,由你擔任左大都督,我放心。”
“六叔你在西域待了這么久,熟悉西域的地形和部落情況,能協調好西域的軍政事務,右大都督的位置非你莫屬。”
李東江看著李驍真誠的眼神,心中一陣感動。
他原本以為自己交出咸陽的兵權后,就只能回龍城養老,等到以后大秦正式建國之后當個世襲罔替的親王。
沒想到李驍還愿意讓他繼續為大秦效力,而且是這么重要的職位。
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么?
他端起酒碗,沉聲說道:“大龍,既然你這么信任二叔,二叔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好好打理左都督府。”
李東山也跟著舉起酒碗,堅定道:“右都督府交給我,我保證西域安穩,絕不讓大食人和欽察人越過邊境一步。”
李驍見兩位叔叔答應,輕笑著點頭,舉起酒碗:“有二叔和六叔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來,咱們干了這碗酒,預祝咱們大秦早日平定天下,一統中原。”
三人再次碰碗,酒液一飲而盡,書房內的氣氛變得熱烈起來。
夜色漸深,三人又聊起了都督府的具體籌備事宜,從將領任命到軍隊調動,從糧草供應到防御部署,每一個細節都仔細商議。
最后,李驍隱晦的做出承諾,兩人為大秦立下了汗馬功勞。
等大秦正式建國,會被第一批封王,而且還是最高等的親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還會賜他們丹書鐵卷。
只要后代子孫不謀反,這爵位和賞賜,就能一代代傳下去,保后世子孫榮華富貴,永遠是大秦的皇族勛貴。
直到月上中天,李東江和李東山才起身告辭。
送走兩人后,李驍站在書房窗前,望著窗外的明月,心中重重的松了一口氣。
解除宗室大將的統兵權,比他想象中還要順利。
李東江和李東山是宗室里戰功最高、威望最大的兩人,有了他們做表率,后面其他宗室將領的兵權解除,就會少很多阻力。
他并非要一下子收回所有宗室的兵權,而是打算循序漸進。
像大虎、二虎這樣的年輕將領,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還需要他們在戰場上歷練,暫時不用調整他們的兵權。
而對于那些駐守一地多年、手握重兵的宗室長輩,比如第六鎮都統兼西海將軍的李東河,以及萬戶李東根等人,年紀大了,已經有些失去銳意進取的勁頭了。
會慢慢將他們調回中樞,將位置留給年輕人。
安排到都督府任職,既保留他們的榮譽,又能收回兵權,交給李驍的心腹。
而且目前設立的左、右都督府,只是軍事改革的第一步。
隨著大秦疆域不斷擴大,日后還會建立中軍都督府、南都督府和北都督府。
五個都督府各自負責一個戰區的兵力統籌,主要承擔日常軍事管理、軍隊訓練和邊境布防,以及低級軍官的任免。
但有一條鐵律:都督府不負責直接作戰,沒有軍隊調兵權和后勤權。
一旦戰爭爆發,將由李驍親自任命臨時大將軍統兵,戰后大將軍交還兵權,回歸原職,這樣既能保證戰時指揮高效,又能避免將領專權。
三日后,李驍正式下令,宣布改建大都護府,設立左、右都督府。
任命李東江為左大都督,掌管東線戰區事務,任命李東山為右大都督,掌管西域戰區事務,常駐京畿。
同時,李驍宣布自己將繼續親自擔任大都護,并將此定為大秦慣例:“大都護一職,只能由秦國國君擔任,非國君不得兼任。”
他還補充道:“日后想要繼承秦國皇位,必須是軍人出身的皇子,需在戰場上立下戰功,且登基后必須兼任大都護。”
“國君就是大秦軍隊的最高統帥。”
“大秦軍隊,只向國君本人效忠,任何人不得私調軍隊,違者以謀逆論處。”
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確保皇權對兵權的直接控制。
第二日,原咸陽將軍府門口,工匠們便拆下了舊牌匾,換上一塊嶄新的朱紅匾額,上面用金粉書寫著“左大都督府”四個大字。
李東江處理完左大都督府的初步籌備事宜后,便回到了府邸。
這些年他征戰在外,常年駐守咸陽,難得有清閑日子,如今終于回來了,能夠一直留在京畿,陪伴家人。
二嬸得知他不必再長期駐守外地,臉上滿是歡喜,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
“終于不用出去了,往后一家人能天天團聚,孩子們也能常常見到你這個爹了。”
多年的軍旅生涯里,李東江雖有不少妾室,也生了不少兒女,但心中最重視的始終是結發妻子。
看著妻子眼角的笑意,李東江心中也泛起暖意,可轉念一想,又生出幾分惆悵。
留在龍城陪著妻女固然好,可他征戰半生,早已習慣了戰場的硝煙與廝殺,如今驟然離開戰場,反倒覺得渾身不自在。
更何況東征金國的戰事已箭在弦上,此次他擔任左大都督,按職責需留守龍城統籌東線全局,無法親自統兵出征。
這份遺憾更是壓在心頭,讓他時常對著窗外發呆。
這日午后,李東江正悠閑的喝茶,身邊陪著說話的是長子大虎和次子二豹。
幾人聊著金國的事情:“金國那邊局勢越來越緊張,大虎可不能在龍城久留。”
大虎也點頭附和:“爹,兒子也覺得該盡快回去,東海位于對抗金國的第一線,如今金國在邊境增兵,咱們得提前做好防備。”
“對于遼東的契丹人,你回去之后要加強聯絡,最好支持他們發動叛亂。”李東江說道。
契丹人向來不服金國管制,而且金國對他們統治的也非常苛刻,矛盾早就不再不斷積累,只等最后的爆發了。
等到東征的時候,引動遼東的契丹人叛亂,更是對金國的一次重擊。
父子三人正說著話呢,忽然,書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名家丁匆匆走進來,躬身說道:“老爺,大公子,王府來人了,說大王請大公子即刻過去一趟。”
李東江和大虎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了數。
想來是李驍也擔心東海前線的局勢,催促大虎盡快回去。
大虎站起身,對著李東江撫胸行禮:“爹,那兒子就先去王府,等見過大哥后,即刻啟程返回東海。”
李東江點了點頭,叮囑了一番。
到了傍晚,大虎回來了,告訴李東江了一個好消息。
他被免除了副都統的職位,升為了都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