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寶玉或戰戰兢兢,或直抒胸臆,以為艱難圖存,陶醉自保清白,其實不過懶骨矯情罷了。
迎春等姊妹雖看破,卻都不屑去說他,賈母和王夫人滿腹寵愛,即便看破也不會去戳破。
致使寶玉雖膽怯如鼠,內心只以為獨得光明,言語雖是顫顫,心中不免有憧憬自矜之意。
只賈政狂怒中一記響亮耳光,瞬間打碎他所有妄想,不敢悲忿只有恐懼,忘記清白只剩茍且。
這耳光實在過于響亮,可見賈政狂怒之中,奮起神威,竭盡全力,力度之大,令人悚然。
屏風后偷窺的史湘云,撅著小嘴揉搓撞痛的額角,卻不見寶玉的臉頰,已瞬間紅腫一片。
王夫人心痛如裂,連忙上前攙扶寶玉,只是丈夫打兒子,老太太還在場,她這媳婦不敢多嘴。
左右有老太太雷霆之怒,捉刀上馬,總有道理,不怕老爺不做收斂……
賈母見寶玉臉頰紅腫,嚇得渾身發抖,頓時心中又痛又怒,正要開口訓斥兒子。
沒想賈政因寶玉妄言,激起胸中郁火洶涌,氣灌天靈,一腔怒言脫口而出,賈母根本來不及開口 見賈政指著寶玉罵道:“你個不知羞恥的畜生,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賈家后輩子嗣眾多,老太太有琮哥兒和姑娘們孝順,你又算什么東西,敢在這里妄言孝道。
沒了你的虛情假意,賈家難道就失了孝道,當真恬不知恥。
國子監乃朝廷公器,培才養士之地,卻被你巧言污垢,入監讀書之人,都是孝道淪喪,荒謬狂妄之極。
你這個愚蠢無知的畜生,你知道朝堂上多少朱紫文官,都曾就學苦讀國子監,因此應科舉而入仕途。
難道這些多朝堂命官,都是悖逆孝道之人,大周素來以孝治天下,難道所用官員都為不孝之人!
你這無知狂悖的孽畜,喪心病狂如此境地,你今日之言一旦傳出風聲,賈家就要成滿朝文官公敵。
琮哥兒殫精竭慮苦讀詩書,給家門拼來的文勛清譽,都要被你毀于一旦!
今日如不是老太太在堂,我不好驚了老人家,我必活活揭了你的皮,從此了賬,耳根清凈。”
賈母原本要訓斥兒子,不該對孫子下這等重手,但寶玉那幾句閑話,在兒子賈政眼中竟如此厲害。
竟會讓賈家成為滿朝文官公敵,賈母心中不禁一陣驚悚,到嘴邊的謾罵之言,一下都咽了回去。
勛貴豪門,世代安享富貴,即便子弟不肖,市井作奸犯科,只要不是大案,不外乎花些人脈銀錢。
只要能偃旗息鼓,不會傷及豪門根底,照樣延續家門富貴。
但武勛豪門要是和文勛高官結下冤仇,那可就輕易難以善了,一旦稍有不慎,便會惹來敗家破戶之禍。
如今大周四海升平,即便北邊殘蒙來犯,但朝中還是文官主政,文官的嘴可比武將的刀槍還鋒利。
賈母做了一輩子勛貴主婦,這點見識忌諱還是懂的。
要是真如兒子所說,賈家要得罪滿朝文官,那可是不得了的禍事……
賈母急聲說道:“寶玉只說了幾句閑話,他即便說的不對,你言語教訓由著你,何必要下這么重的手。
他也是要成家立世之人,怎么還當個孩童打罵,傳了出去像什么樣子。”
賈政氣的滿臉通紅,說道:“老太太,他如說的尋常閑話,兒子不會在老太太跟前失禮。
實在是這孽畜太過愚蠢,無知狂妄到極點,半點不懂是非尊重忌諱。
他方才那番鬼話,只要傳出半點風聲,不說賈家要落人笑柄,更會給家里招惹禍事。”
賈母臉色微變,說道:“我知寶玉不該歪派國子監,但左右不過內院閑話,哪就有你說的厲害。”
賈政說道:“老太太難道忘了,上回寶玉言語辱及上皇,難道就不是內宅閑話,結果鬧出天大風波。
宗人府發文上門砭斥,那家勛貴丟過這等臉面。
那時琮哥兒正當賜婚,又一向被圣上器重,加之尚留祖宗福蔭,宮中才留了些許情面。
不然寶玉早已被治罪,哪會讓這畜生輕易逃過,他做出那等丑事,到現在都不知警醒。
竟然還敢在內院胡言亂語,拿著國子監士人孝道渾說。
明明是個愚蠢之輩,偏生覺得自己有理,我怎養了這等敗類,他居然還有臉活在世上。
老太太,宮內貴人寬宏大量,但朝堂文臣高官,卻是大有不同。
他們走詩書圣賢之道,道統嚴謹,忠孝禮義,一絲不茍,絕不容忍半點偏頗。
要是寶玉這等言語,傳出一絲半點風聲,滿朝文官必定嘩然。
入國子監之人不孝,他們哪個愿擔此污名,必定要蜂擁而起,抨擊賈家教條敗壞,子弟狂悖無法無天。
都察院御史聞風彈劾,賈家必定成眾矢之的。
以后在世家老親跟前,兒子還如何抬頭做人,有什么臉面繼續為官。
宗人府如因言定事,未必不會再次上門,寶玉累犯眾怒,兒子不打死他,他也不用活了。
不說賈家就此名聲掃地,琮哥兒正領兵出征,本是家門榮耀之事,卻被這畜生敗了名頭,情何以堪!”
賈母聽賈政誅心之論,一張老臉也變顏色,聽說宗人府上門,想起當初之事,依舊心有余悸,更是心中慌慌。
說道:“鴛鴦,你去門口守著,凡在堂外走動,都記著是哪些人,讓他們都閉緊嘴巴,哪個多嘴決不輕饒!”
鴛鴦連忙一口應了,匆忙出門查看交待,心中對寶玉愈發嫌棄,臨出門還不屑撇了一眼。
這寶二爺即便是個沒用的,但凡安心吃閑飯也罷,偏生慣會自以為是,胡言亂語瞎闖禍,半點不讓人安生。
三爺在外建功立業,他便在家胡亂拆臺,當真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寶玉臉頰紅腫,本生出滿腹委屈,聽了賈母言辭慌張,鴛鴦匆匆出門辦事,嚇得連委屈都收起。
那次宗人府經歷上門,父親曾當著眾人之面,幾乎將他杖斃而死,在床上躺了數月,才能下床走動。
這等劫難再遭遇一回,還不如馬上死掉干凈……
王夫人也被賈政的話嚇住,原本還想為寶玉辯解幾句,如今也一句話都不敢說。
賈母雖心疼寶玉被打,但聽了賈政之言,忍不住抱怨道:“寶玉,以后說話可要謹慎。
涉及讀書舉業官場是非,半個字都不許多提,免得又招惹出是非,白白惹你老子生氣。”
寶玉聽了這話,心里委屈至極,要不是賈政在場,他實在不敢放肆,必定要嚎啕大哭,痛心疾首一番。
明明自己挨了老爺的毒打,要是在往常時候,老太太必會痛惜不已,將老爺好生訓斥一番。
如今竟連老太太都變心了,不僅憐惜疼愛少了許多,還囑咐自己以后少說話。
自己明明說的是肺腑之言,只是世人太過虛偽祿蠹,孝道都是不講真心,做的狗屁表面文章。
這些祿蠹官員,蠅營狗茍,虛偽透頂,做出道理不通之事,還不想被人戳破。
一旦揭開他們的臉皮,他們便要興風作浪,質問彈劾,無所不用其極,那副嘴臉實在太過惡心。
可見我說八股舉業害人,多少才情男兒墮為祿蠹,這番見識終究是沒錯的。
不管世人如何欺我辱我,這番明月清白我絕不棄……
寶玉臉上滾燙火辣,心中正在羞愧萬分,只瞬間便找到由頭,便已平復沒臉羞恥,重新生出憧憬感慨之意。
若是賈政知道他此刻心境,多半就要奮起神威,立刻將這孽畜了結性命。
賈母聽了賈政之言,愈發覺得寶玉外出讀書,里外不像是妥當事情。
嘆道:“寶玉從小安居家中,哪里知道外頭世道,身上又有些呆病根。
且不說他身子骨弱,扛不住國子監的功課,他身上脾性也讓人擔心,外出一句半句差錯,豈不是更惹出麻煩。
依我看國子監讀書之事,要么再緩一年再說。”
王夫人聽了賈母這話,心中也松了口氣,國子監讀書之事,已經鬧出這等不快,寶玉不去入監也罷。
賈政卻是臉色一正,說道:“老太太,正因鬧出今日之事,寶玉更該入監讀書,不然反落下話柄。”
賈母奇道:“你這話我就不懂了,怎么人都不去監里,讀書都是本家之事,怎么還給人話柄?”
賈政說道:“上回寶玉在房內胡亂說話,言語觸犯宮中貴人,當時在場都是至親。
卻沒過兩日時間,話頭便被宗人府得知,老太太是經世故之人,可知家中沒有不透風的墻。
雖然讓鴛鴦出門看守,轄制小人多嘴多舌,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賈政雖話未說盡,賈母臉色已微變,已知曉兒子話中意思。
勛貴世家之間走動,內宅婦人私語之間,也會聊起獵奇驚悚之事,其中錦衣衛、中車司之類偶有提起。
聽說這些古怪衙門行事詭異,常在富貴豪門中設置眼線,雖然其中真假難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賈政繼續說道:“今日寶玉妄言之事,只要傳出半點風聲,其中話柄并再難化去。
琮哥兒身為翰林學士,已是引人矚目之人,他提用名下蔭監名額,引堂弟入國子監讀書,必定已成周知之事。
如不讓寶玉入監就學讀書,家里要去國子監銷掉學籍,這事怎么也瞞不住人的。
外人若知曉寶玉說了這等妄言,家里馬上就斷了他入監讀書,豈不成我等長輩認同這孽畜狂言。
這可要給人留下偌大話柄,這孽畜是狂悖無德之人,難道家中長輩竟也同流合污。
老太太,賈家如今是進士人家,清貴之門,絕不能因這孽畜之過,累得全家都要同墜不堪。
所以不管因何種緣故,寶玉必須入國子監讀書,否則今日之事,必會落人口實,給賈家招來禍事!
況且,琮哥兒出于兄弟相待之情,才將國子監名額給了寶玉。
寶玉不因此發奮學業,那也就罷了,竟還因此口出狂言,甚至不再入監讀書,琮哥兒的臉面何在。
兄弟之情也要被冷落,讓他如何再幫扶兄弟,還請老太太三思。”
賈母聽了賈政這番話,臉色發僵,心中無力,因兒子一字一句,都是正經道理,讓人反駁不得。
且不說寶玉不去國子監讀書,是否招惹外頭的話柄是非。
此事琮哥兒面上就不好交待,他巴巴給了寶玉入監名額,結果卻是一個巴掌沒拍響,寶玉生生駁了他的臉面。
此事那會迎春說的輕描淡寫,寶玉入不入國子監讀書,賈琮并不會太過在乎。
以后有什么好東西,再也不會緊著寶玉,長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賈母無奈說道:“既這樣也就罷了,還是讓寶玉入監讀書,先把眼前事故遮掩過去。”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雖還有話說,但老太太和老爺眾口一辭,她也就不敢再多嘴。
只寶玉聽了賈母之言,氣得差點便要哭出來。
老爺將自己又打又罵,一口一個畜生,罵得他頭皮發麻,四肢酥軟,痛不欲生。
這一切竟然還是不夠的,依舊難免入監祿蠹之苦,當真是蒼天無眼,何苦作踐自己如此。
賈母又對賈政說道:“我既答應寶玉入監讀書,你可也要應允我一件事。”
賈政皺眉低頭說道:“老太太盡管吩咐。”
賈母說道:“寶玉雖言語不當,你罵也已罵過,打也已打過,此事就到此為止。
讓他歇上兩日,消了臉上淤青,到時入監讀書,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你們畢竟是父子之親,你們帶了他回東院,可不能再繼續打罵,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賈政神情倦怠,說道:“老太太盡管放心,這孽畜不當人子,兒子對他已失望透頂。
今天帶了他回了東路院,兒子也不會再打他,免得弄臟了我的手。”
賈母:“……”
王夫人:“……”
寶玉本該為不再挨打,心里歡欣雀躍才是,反而覺得更加委屈,身上更是一陣涼颼颼。
屏風后的史湘云揉了揉額角,想到聽賈政臟了手之言,突然有些想笑,又覺很不應該。
拉著一臉無奈的探春,一溜煙似的離了榮慶堂后院……
探春和湘云往兩府夾道小門而去,她們一個是寶玉親妹子,一個與寶玉同長育賈母膝下。
想到寶玉為了躲避讀書,挖空心思杜撰歪理,言語荒謬如同走火入魔,想起讓人失望無趣。
兩人不過走到半路,看到丫鬟繡橘迎面過來。
說道:“三姑娘、史姑娘,二姑娘她們沒回東府,寶姑娘請去梨香院閑坐,讓我去找你們同去。”
探春微笑道:“必定是今日薛大哥不在家,姊妹們進出比較方便,寶姐姐才讓我們過去坐。”
兩人進了梨香院堂屋,迎春黛玉等人都清楚,他們方才留在后堂,便是為了聽消息。
便問起二老爺入堂之后,寶玉的事情如何收場。
探春將堂中事簡略說了幾句,眾人都知寶玉雖還是入監讀書,但以他這等心性念頭,多半去了也是白去。
姊妹們只稍許議論幾句,誰也無興致再說此事,只說些日常閨閣閑話。
探春也放下寶玉之事,她素來也有閨閣志氣,方才堂中聽薛姨媽說起家事。
隨口問道:“寶姐姐,方才聽姨媽說道,姐姐最近都在盤賬,聽說薛家金陵生意紅火。”
寶釵笑道:“也稱不上什么紅火,四間老鋪全價租給鑫春號,少了一大堆事,也空出許多人手。
加上家里二叔幫著料理,家里生意以前順當許多,不過是守住祖傳家業罷了。
如今殘蒙興兵南下,神京周邊各州,都有些人心不穩,生意反倒不好做。
金陵偏臨江南,原離戰火刀兵,那邊自然安穩許多,生意自然也好做些。”
這是薛姨媽帶著丫鬟,端了些茶水點心進來,聽到探春和寶釵閑聊。
隨口笑道:“金陵的祖業也有所好轉,這還不是托了琮哥兒的福。
倒是最近神京有些亂了,聽鋪子上掌柜說起,城里最近很多外鄉人,都是北邊逃難來的。
城里的人口雖多了不少,鋪子生意卻比以前清淡,唯獨各家米糧店生意火爆,每日都是人擠著人。
這街上也多了許多不三不四,今早我還聽看門老仆說道,后街上多了些生面孔,每日來回晃悠。
想來便是那些逃難來的,多半是生計不景氣,到處在找路子呢,這類是最說不準的。
好在你們姊妹都不出大門,倒也不必擔心這些事情……”
神京,大理寺官衙,楊宏斌官懈。
一位麾下評事站在案前,向楊宏斌稟告衙務。
自接手軍囤泄密案,對涉事官員進行探查,隨著各類佐證出現,陳瑞昌吸引他最多關注。
從陳瑞昌到段春江,從段春江到薛蟠,這幾個人最終成為稽案目標。
這幾日時間,楊宏斌讓麾下幾名評事,從其他涉事官員探查中抽身,將人手匯聚陳瑞昌等三人身上。
那評事說道:“啟稟大人,薛家現住榮國府南側梨香院,外門開在榮國府后街。
卑職已在后街安排三個人手,日夜監控薛家的動靜。”
楊宏斌忙著翻閱手頭文牘,抬頭問道:“可有什么發現?”
那評事說道:“自薛蟠和段春江去齊國公府探望陳瑞昌,次日薛蟠又約段春江吃酒,之后便沒再見過。
薛蟠尋常每日出門,都是找些城中勛貴子弟,一起吃酒聽戲,這人交游廣闊,但沒有找到可疑。
薛家日常門庭冷落,除了薛家鋪子掌柜,日常會過來走動,尋常都沒親友拜會。”
楊宏斌說道:“薛蟠只是個紈绔子弟,即便他真的涉案,也不是其中關鍵人物。
薛家那里放了三個人,太過浪費人手,抽去兩個人去盯齊國公府。”
那評事領命便出去辦事,沒過一會時間,周泰便急匆匆進來。
說道:“大人,你從段家糧鋪拿到的吃食,卑職也已找行家看過。
這東西的確是羊腸,并且用牛油炸過,然后烘焙晾干食用。”
楊宏斌皺眉說道:“大周耕牛宰殺,要事先報備官府,不然就要惹上官非。
城里除較大的酒樓腳店,尋常地方牛肉不易買到,更不用說用牛油烹炸吃食。”
周泰說道:“大人說的不錯,那行家說這不是神京吃食,前幾年才在大同出現。
不過愛吃的人并不多,本地人嫌棄膻味太重,因這東西本就是關外傳來。
且是漠北殘蒙部落常見吃食,我們大周耕牛精貴,尋常不會使用牛油。
但草原上牛可不太精貴,而且能隨意宰殺,用牛油制作吃食,十分尋常之事。”
楊宏斌目中射出奇光,說道:“就是說段春江并不是漢人,他留官府的路引文牘,都是些偽造之物。
這人是個漠北蒙古人,原來奧妙在這里……